穿成邪神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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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 21 章

    隋地尚武,多喜争斗。这里的修士之劫,倒是开启的比别处都要早。

    怪异大劫虽起于外境,但若心性不足,心随外转,转而又生出了内劫,也没什么稀奇的。

    斗争最易生出争胜之心,争胜之心又最易生出嗔怒来,而争胜,本身就属贪执。

    无论修为高低,只要尚且未能得道,心就必然有缺漏,这不是什么可指摘的事情,苛求完人是不现实的。修行本身就是完善自身的过程,要求修行者圣贤无过,就像苛要求一个正在读书的学子必须通晓所有的学识一样。学习是过程,修行也是过程,踏上这条道并向前走,就是好事了。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这些隋国的修行者们平日里或许尚可调服自己的心,然而,大劫已至,便如人见可欲。饥渴之人或许尚能忍耐不去偷窃,可是若此时在他面前摆放一桌丰盛的美食,他的心又怎么能不乱呢?

    便如同那些欲夺淮水君府的修士们,他们因心忧外劫而欲提前做准备,外劫尚未显化,内劫先使人狂迷,最后反招致外劫提前降临。这些修士为了避劫而做的种种努力,却反而使得自己在劫中陷得越发深重。这其中变化微妙,道理却是很明白的,只可惜,被七情六欲迷了心智的人是很难清醒过来的。

    更何况,隋国的尚武之风在大劫的影响下,已经越来越偏激了,有时候就算想要避开只求自保,却也来不及退出了。便如同战场上的士兵,四面八方都是向自己砍来的刀刃,已经没有办法脱身了。

    隋国像一个旋涡,将这些修士一个个吞没,并逐渐席卷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大。

    不过此时,隋国这个正在转起来的旋涡,却悄然降下了速度。

    一个名为明灯教的势力,正如润物的春雨悄然而降。

    在大劫之中起起落落的势力不计其数,既然有覆灭的,也就有兴起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约就是玄清教了。

    可是明灯教与玄清教的崛起不同。玄清教如同突然蹿出地面的笋,一场雨后突然就冒了头,没过几天就抽成了长长的竹竿,但在此之前,它在地下深藏,无人发觉。

    而明灯教的兴起,则让许多人都生出了恍然之感。他们或许偶尔在闲谈中听过这个名字,又或许没有听过,却偶然接触过那手捧心灯的修士,又或许曾得过消减阴魂怨苦的粗浅点灯法……

    明灯教像空气里的水汽,平时被人们习惯并忽视,可等那雨落下来后,并不会使人觉得惊异。

    这些明灯教修士的心焰可以消减阴魂的怨戾苦煞,自然也是可以消减活人的煞气的。在过去明灯教一盘散沙的情况下,他们所能发出的力量极为有限,但现在统合起来后,在隋国这样一个许多修士都被斗争的凶煞迷心的地方,明灯教修士们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有时候,那些被狂怒或愤恨迷了心智的人们,只是需要有人拉他们一把而已,等他们冷静下来后,自己也就能够调服内心了。

    明灯教的统合,对于正在走向失控的隋国来说,无疑是一场及时雨。但这个松散了千年万载的教派突然选择在隋国开始自振,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的目的,就在于隋。

    昌蒲已经前往隋国开始了她的行动,仰苍要给自己的弟子做后盾,自然是要从这里开始整合明灯教了。

    不过他们是如何行动的暂且按下不提,此时,还有一行人也在隋国之中。

    飘逸若仙的丹顶鹤放开了自己身为大妖的体型,两翼一展便乘风而起。白鸿载着丁芹,不消片刻便渡过了淮水。

    卢、梁、隋三国相邻,卢国与梁国之间有大青山脉相阻,与隋国之间则是相隔淮水。大青山脉难以翻越,淮水开阔视野无阻,这是天然的屏障。若想在卢梁之间往来,需要穿过九曲河道,若想在卢隋之间往来,则需要横渡淮水。

    宽阔激荡的淮水对修为不足以长时间浮空飞行的修士来说尚且是一道难关,更何况对于普通人了。只有足够结实沉重的大船才能渡得了淮水,然而淮水两岸开阔,有驻军把守,一眼便能瞧得清清楚楚,渡江需要不短的时间,谁都别想暗袭谁。

    至于那些修为高到能横渡大江的修士……用不着他们操心。

    驻守在军中的修士只抬头看了一眼那空中飞掠而过的巨鹤就收回了目光,鸟雀类的妖修在渡江上别有优势,但他分辨得出来,这是一个真正的大妖,不是他所能拦截的。他手中灵气波动一闪而过,一道讯息就传回了最近的隋地大城,再由这座大城,向其他城池传出讯息,渐渐铺开到整个隋国。

    大劫之中愈发混乱,想要把隋国守成一座铁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要对隋地内有哪些强大的修士心中有数。

    白鸿带着丁芹来到了隋国,她们倒不是追着昌蒲来的,昌蒲要做的事情太过重要,对她们尚不能信任至此,故而当初各自分开。但丁芹和白鸿原本就是冲着隋国的方向来的,否则也不会在邻近卢隋边境处遇见昌蒲。

    卢国最敬神明,在神庭的相助下,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运转。梁国邪派林立,太过危险,也不是历练的好去处。隋国恭敬神庭,却不似卢国那般平和,也不同梁国那般混乱。虽然白鸿上一次来隋国的时候已经是许久之前了,但隋国多有淮水分支,这些分支多由淮水神君的旧部所掌,可以拜访结识。故此她们来到隋国也不算两眼一抹黑。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丁芹曾跟从余简学习以音引情之法,与他有半师之谊。余简生前为隋人,死后受隋地乐师供养,在大劫开始未久,就因为忧虑离开水固镇回到隋国了。

    因此,在与昌蒲分开后,丁芹和白鸿仍然是按照之前的打算前往隋国,只不过与昌蒲走的不是同一条路线。

    渡过淮水之后,白鸿并没有立即落下,她们对隋地不太了解,只是之前与老龟交谈时,听他提起过召湖中的蟹将军,便打算先去拜访一番。

    秋高天阔,风承托着白鸿的羽翼,地面上山河似画卷平展,壮丽如许。

    而在修行者眼中,这山河上又笼有一层清浅的气,清俊山水有其清气,险恶之地有其凶气,凡人聚处有红尘气……望不同的气,又有或鲜妍或朦胧之处,使天地更增真实颜色,可见天地真实之美。只是,现在的天地间,好似全部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浑浊之气,令人望之不安,这是怪异大劫的劫气。

    不离山中,不见天地,便不会知晓这场大劫的可怖。丁芹伏在白鸿背上,嘴唇不由自主地抿抿紧。她需要成长得更快些才行。

    “要不要飞得再高点儿?”白鸿忽然说道。她双翼一振,忽又高起了几分,正穿过一小片将散未散的云雾,遮身缭绕而过,与肌肤似触非触,眼前变幻瞬息。

    白鸿笑声清越,丁芹不由也松弛了下来,她低下头正想答话,突然视野里滑过了一抹暗红。

    她下意识顺着看过去,那是一处偏僻的谷地,笼罩着一层浅淡的不祥血气。

    灵目无极尽,她一凝神,便看清了谷地中的情况,那里似乎是一处隐秘的避世之所,并没有与外界连通的道路,谷地中有人聚族生活,而那层血气的根源……

    丁芹正想看得更清楚些,双目却忽然一阵刺痛,她不由闭上眼睛痛哼了一声。

    “怎么了?”白鸿问道。

    “我看见那里有些不对劲儿。”丁芹重新睁开眼睛,不再试图看清血气的根源,只对白鸿指了一下谷地的位置。

    白鸿随之看过去,惊咦了一声:“那里居然有人居住。”

    “您看见那层血气了吗?”丁芹问道。

    “什么血气?”白鸿严肃起来,“你在那里看见了血气?”

    如果只是出现血气的话,并没有什么可凝重的。生灵死亡多的地方就容易出现血气汇聚,刑场、战场、屠宰场、某些邪修的血祭法门……都会出现血气笼罩的现象。令白鸿严肃的是,她看那处谷地只是一个普通的避世聚居之所,甚至因为远离尘世而显出祥和清净之相,连劫气在那里都淡了许多。

    如果一样事物,是连她这样的大妖都看不破的存在,却暴露在了丁芹的灵目中,那其必然不简单。而丁芹所看见的还是昭示不祥的血气,这就更由不得白鸿不警惕了。

    “是的,但我找不到血气的来源,想要仔细看的时候,眼睛就开始刺痛。”丁芹斟酌了一下该怎样描述才准确,继续说道,“在刚刚被刺得闭目前,我隐约看到那层血气正在与劫气相容。而且……我看它有种类似蝗王的感觉。”

    “那里藏着只大蝗虫?”白鸿一下想偏了。

    “不是。”丁芹努力解释道,“是蝗王身上那种不同于其他生灵的感觉。”

    不同于其他生灵。当初的飞蝗灾难起于大劫,因众生心田干旱而生。虽然现出飞蝗之相,实际上却并非真实存在的生灵,而是劫气所化,虚命假灵。这就是它们与其他生灵最大的不同之处。

    可是如果丁芹的意思是指这个的话,她会说“有类似与飞蝗的感觉”,而不是特别指出蝗王。

    “与那些飞蝗也不一样。那种感觉不是像它们一样没有生灵气息,而是有一种正在‘彻底死去’的感觉。”丁芹咬了咬嘴唇,她努力回想着那一瞬间的感受,她仿佛看见一个幻景,看见一处无法形容的终点,有一个灵魂正在挣扎,却无法抗拒地向终点滑去。

    丁芹将那幻景形容给白鸿,可那一瞬间实在太短了,她越回想,反而越不敢确定了,那究竟是她真实所见的东西,还是只是她联想出来的幻觉?

    “不是生命死后化为阴魂的死去,而是连魂魄真灵都……也不是消亡,是好像、好像……好像有一处很大的空洞,如果没入了里面……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我感觉到很可怕。我不确定……”丁芹形容得支离破碎,自己也越说越不确定起来。那只是一瞬间的感受,而且十分微弱,她真的看准了吗?真的会有那样可怖、那样无法形容的存在吗?

    白鸿却没有追问,反而安慰道:“没事,你的感觉未必有错,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没办法讲述清楚的。”

    “你在幻景中看到的那个魂魄……”白鸿沉吟道。

    “有点像灵神,但还不太一样。”丁芹困惑道,“他好像凝聚了许多生灵心念,但却又比神明与信徒之间在关系好像要更亲近些。”

    这个形容倒是让白鸿有了推测:“肖似灵神却又不同,这大概是图腾了。”

    “图腾?”丁芹好奇问道。

    白鸿解说道:“图腾身上也会凝聚人们的祈愿,但他们与灵神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灵神会接受所有供奉自己的生灵的祈愿,图腾却只接受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族裔的供奉。非其族裔之人就算供奉图腾也没有用。”

    “每一个图腾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真正的图腾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有些人甚至认为这世上可能再也没有真正的图腾了,想不到这里可能还隐藏有一个。”白鸿感慨后,又道,“既然你所见的幻景中出现了图腾,那就必然不会是幻想出来的。”

    “要下去看看吗?”丁芹问道。

    白鸿迟疑了一下:“我倒是想见识见识图腾,但如果太危险的话就算了。你看到的那种可怕的感觉强烈吗?”

    丁芹想了想,道:“并不强,虽然那处终点的空洞给我感觉很可怕,但它好像也离得很远,并不能造成什么危害的感觉。我再看看吧。”

    虽然感觉如此,但出于谨慎,丁芹又重新凝神看了过去。如果只是双目刺痛的话,她应该还能够看到更多一点的东西……

    劫气灰蒙,血气暗红,茫茫因果,如雾浮现。

    她并没有追溯那可怖的终点,而是在寻找令此地生出这种与劫气相容的血气的直接原因。通过对因果粗浅的窥探,来判断这件事她们究竟有没有冒险一探的能力……

    “呜!”丁芹忽然捂住了眼睛,眼泪扑簌簌地滑下来,身体不住地发起抖,竟是已经被震伤了。

    白鸿脸色一变,双翼一掀就要带着丁芹离开。

    “等等!”丁芹叫住了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得下去看看!”

    “不要胡闹!”白鸿严肃道,“不管你看见了什么,能够使你瞧上一眼就受伤的存在不是我们该窥探的!”

    丁芹的灵目太过强悍,她因为这双眼睛而遭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因为承受不住灵目的力量而受伤与因为窥探到的存在而受伤是两个概念。前者是因为她自身的修行尚且承受不住这双灵目的能力,就比如她之前因为看柳叶桃身上的因果时而感到头疼一样,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后者则意味着,她看到的是她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丁芹却坚持道,“我看到了一个身影,他与昌蒲、还有昌蒲的师父有很重的因果相连!”

    白鸿默然了片刻。她明白丁芹为什么坚持了。

    因为漓池上神。

    漓池上神与她们是完全不同层次的存在,他们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所关注的事情是没有什么可交集的。这种差距就像农人猜测君王用金锄头种地一样。所以,在大青山余脉当中,漓池上神的随手点拨对周围的生灵便是难得的指引,但从最初的宅灵后李到后来的泥鳅儿和小水獭、从修为如她这般的妖神到才踏上修行路的白颊小猴,没有一个能够参与漓池上神所关注的事情,他们甚至连知晓都没有资格,漓池上神从头到尾就没有过告诉他们这些的想法。神龙要去行云布雨,地上的蚂蚁又能够做什么呢?它难道能够理解吗?

    地载万物,天降雨露,众生又该如何回报以天地呢?初生灵智的小妖采山珍以回报神明的庇护,明晓差距的大妖却唯有感念深深。因为凡尘众生本来就是没有办法回报天地的。

    金六山知晓这个道理,白鸿也知晓这个道理,偏偏丁芹却拧住了。

    她才十五岁,修行不到一年。连白鸿都无法望其项背的神明,丁芹又能做出什么切实的回报呢?

    可这孩子从小失了父母,又受灵目之苦,养成了一副外柔内刚又执拗坚忍的性子,认准了的事情就算一时做不成,也会一直压在心里。就像现在,金六山这样的大妖都在寻找庇护,李府附近的开智妖修就没有一个选择下山的,丁芹也完全可以选择待在李府之中,在庇护之下安安稳稳地度过大劫,这难道不比出来冒险要轻松简单得多吗?

    她们之前偶遇了昌蒲,这对丁芹来说是一件极特殊的事。因为这是漓池上神第一次主动要求她去做一件事——让昌蒲点燃心焰。

    昌蒲借此寻找到了仰苍,而漓池上神必然在此之前就已经与仰苍有了接触。

    这一对明灯教的师徒是在漓池上神的关注之下。他们的出现就像高天之上偶然垂落下的一片云角,是丁芹唯一能够触及到的地方。

    “我们并不一定要做什么,只是……先不要离开,我将这件事直接祷告给漓池上神,问过他之后再做决定,好不好?”丁芹软声道。她也已经从刚发现时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这样的事情的确不是她们该窥探的,她也不该就这么一无所知地下去探查。她不是自己一个人,她的身边有白鸿,她的背后有上神。

    她只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漓池上神就好了,剩下的由上神来做决定。

    白鸿同意了丁芹的想法,在距离谷地数里之遥的高空盘桓起来。

    丁芹闭目祈祷。

    她额前的神印微微亮起,在将自己的所见传递后,她听到了神明的声音。

    “你想要去看一看吗?”

    丁芹怔了一下,神明问的是她想不想,可她并不太在意自己要不要去,她把决定权交给了神明:“我……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去,不需要的话,我就离开。”

    神明笑了一声,温声道:“那是一个废弃的局,去看看的话也无妨,但不要去窥视其背后的因果。”

    丁芹睁开眼睛,怔怔的不知是低落还是感动。

    “上神怎么说?”白鸿问道。

    “上神说那是个废弃的局,去看看也无妨。”丁芹道。

    “你有犯错的资格。”这是上神最后留下的话。

    人都是在摔摔打打中成长起来的。小孩子可以犯错,是因为有父母在背后托着,她可以犯错,是因为……丁芹咬紧了嘴唇,眼眶有些红。

    “我想下去看看。”她轻声道。

    白鸿双翼一敛,便带着丁芹落了下去。无论那里曾经被布下了什么样的局,既然已经被废弃了,那现在应该都没多大危险了。

    她们没有直接落在山谷中人们聚居的地方,而是落在边缘的密林里。

    这处山谷的地貌很奇特,谷地最中心有一小处湖泊,湖泊外的一圈就是人们居住的地方,再往外则是大片的湿地沼泽。外圈的沼泽大部分都是地面陷在湖水里的湖沼,年岁不知多久的老树们密密生长着,气根垂落如林,板状根交错如网,在这些木质靠近水面的部分,则因为天长日久的浸泡而留下了一层层的水痕。

    从外圈往谷地内圈过渡,树木越来越疏矮,直到沼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露出水面的泥土与泥土上的灌木和碧绿的草,广阔的草坪在夕阳下看上去十分美丽,但这并不代表这里就是可以直接踏足的坚实土地了——在这片具有十足欺骗力的绿意之下,泥土浓稠黏软,深不见底。身体轻盈的鸟雀飞鼠或许还能在灌木上停落,可体型稍大一些的陆地生物若是落在这里,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泥沼吞没了。

    只有在谷地最中心的位置,地面才是坚实可踏足的,这个避世族群的居住地,也就落在这里。

    水往低处流,一般的大水沼都是低处为聚集着水的湖沼,外围才逐渐高抬露出地面,这里却恰恰相反,整个谷地像一层层阶梯似的,不规则的高凸石壁将上层的水拦在外围,有点像经过人工整理的梯田。石壁之间只留下几条细窄的水道,层层跌落成小瀑布,汇聚到谷地中央的一处小湖泊里,反倒留下湖泊周围的坚实地面供给这里的人们聚居。而小湖泊中的水又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一直维持着那样的高度,既不见干涸,也不见水涨。

    不过,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拥有图腾的人们,本身就已经与其他凡人不同了,他们的血脉与图腾相牵,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另一种族类,天生就会拥有一些类似神通的本领。就像许久之前覆灭了的汤人,可胛生双翼,居于活火山附近。

    白鸿带着丁芹落下来的地方,正是谷地最外围的湿地树林与靠近内圈碧草绒绒的泥沼交界处。

    白鸿落地前便幻去了身形,她的本体太过显眼,如果直接落下,哪怕是在外围也够招人眼的了。

    她带着丁芹站在一颗老树的板根上,丁芹原本正向谷地中心的聚居地看去,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敏感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后的密林里。

    “你也发现了。”白鸿说道。

    在那些生着碧草的的泥沼上,散落分布着一些巨大的岩石与圆木,那些灌木的生长看似毫无规律,实际上却恰到好处地遮蔽了某些方位,它们是被有意种植在那个位置的。

    这些岩石与横斜的圆木正好构成了一条似断实连的通路,使人可以往来于谷地与外围的湿地树林。

    白鸿的落脚点并不是随意选择的,她们正站在这条通路的节点上,从这里往外的湿地树林里,同样隐藏着一条已经被开辟出来的通路,连接着这个隐秘的族群与外界。

    这样的通路在谷地中并不只有一条,但每一条都十分隐蔽,它们几乎没有用到人力的构筑,完全是由天然的岩石、倒塌的巨木、树木巨大的根系,与枝叶间的藤蔓所构成的。除非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被长辈带着走过每一处道路,将这里的环境烂熟于心,否则普通人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这样的通路的。

    密林里的道路比开阔的草地泥沼上的道路更难分辨,丁芹也没有一下子就找出来。但既然草地泥沼上有连通到这里的道路,就不可能平白断掉,密林里必然会有与之相连的通路。

    “有人来了。”丁芹说道。

    她的目光落在被密密匝匝的树林深处。在树枝藤蔓横斜瑰丽的光影下,有一群背着收口箩筐的人正沿着隐蔽的道路向这边赶来。他们在宽阔结实的树根上行走跳跃,时而借助树干上垂下的藤蔓与气根,灵巧得简直像山间的猿猴,虽然有一队四个人,但每个人所踩住或攀援的树根都是相同的,并且一直与水面维持着一段距离。

    半浑的沼水让人看不清水下的动静,垂落在水中的藤蔓被风吹动,搅起不规律的涟漪。沼泽密林是静谧的,但静谧并不代表着安全,静谧会将危险隐匿。

    这群人很快就靠近了丁芹和白鸿所在的位置,四人中打头的是个精瘦的汉子,在距离密林出口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时,他忽然从树木的缝隙间与丁芹对上了视线,不由瞳孔一缩。但他本来正维持着一个前行的节奏,因此这个在缝隙间的对视只是一晃而过。

    这是个普通人目力很难看清的距离,瘦汉却利落地停了下来,十分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回身对后面的三个人说了什么。他们用的是另一种语言,与外界不通,不知商量了什么,一行人就加快速度继续向这边过来了,只是略微改变了一下队形。

    “他们看见我了。”丁芹说道。

    “就在这里等等吧。”白鸿说道。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行动恐怕会引起他们更大的警惕,倒不如在这里等一等。

    越靠近中心部分的树林越稀疏,这一小队人很快就到了一个不会因为树木遮挡而看不见双方的位置。

    为首的瘦汉停下来,用口音奇特的官话警惕问道:“你们是……”

    他的话还没有问完,就被一声巨大的水响打断了。

    因为行动的先后距离,在为首的瘦汉停下来时,队尾的人才刚刚从一处树根上跃起。

    这是个体型健壮的中年人,左额头上有道狰狞的疤痕,向下延伸劈断了半边左眉。他在半空中伸手捉向前方粗壮的藤蔓,偏巧在这时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撞了那藤蔓一下。藤蔓一晃,断眉人的手捞了个空,身体因为后继无力开始往下掉落。

    一直平静的水面下忽然窜出一只妖气缠绕的铁甲鳄,迅猛地向断眉人扑了过来,巨口大张,露出满嘴狰狞的利齿。若是被这样一张嘴咬中,只怕连骨头都要断掉!

    断眉人却不见慌张,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冷笑,在他前面的人正攀着一根结实垂落的气根,早有准备地回身拉住了队尾的断眉人,断眉人并没有借着他的力量逃脱鳄口,反而手臂用力腰身一拧,一脚正踢在了巨鳄的两眼中间!

    这一脚的力道很大,震得正拉着他的人松了手,断眉人也同时松了手,他已不需要队友的支持,直接借着踢巨鳄的一脚力道反攀到了旁边的一颗树上。

    巨鳄也被这突然的一脚踹得发蒙,砸在水里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除了瘦汉,队里的另一个人也回身过来,迅速地掏出几个鱼鳔做的水球投进水里。那水球里撞得似乎是某种草药汁,被巧劲儿直接在水中炸开,把这一片水域霎时染成了灰绿色,水面上霎时密密麻麻地浮出来一群翻着肚皮的怪鱼,各个满口细碎尖利的牙齿,怕是能把任何咬中的猎物都生撕下一块肉来!

    这些怪鱼虽然被药汁麻翻了,但尾巴还在竭力摆动,看起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他和另一个人拿着个似箭非箭的武器,飞快地将一个个浮上来的怪鱼射死。

    断眉人则从树上跳进了浑浊的水中,丝毫没管水下那些怪鱼。他好像能看见水下情况似的,直扑水中刚缓过来的巨鳄,趁着机会直接搂住了巨鳄半开的嘴,“咔”地一下就把它上下颌扣在了一起。

    巨鳄的咬合力很强,但张嘴的力道却要小上不少,此时被断眉人给强行扣死了嘴巴,竟怎么也张不开嘴,只能在水里拼命划动四肢翻滚挣扎,瞧着竟有几分滑稽可笑。

    这三个人在与水中的恶兽争斗着,打头的瘦汉只皱了皱眉,背对着战场,面向丁芹和白鸿,一动未动地将他们挡在自己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继续问道。

    “我们只是路过,看这里似乎有人居住,于是心生好奇想要来看一看。”丁芹答道。

    在他们说话的空档,水中的草药汁已经被剧烈翻腾的水花稀释扑散了,再加上巨鳄拼了命的折腾,那群生着利齿的怪鱼已经开始缓过劲儿来了,扭头就凶悍地向水中的断眉人咬去。

    白鸿手指轻点,凝聚的风便将剩下的几条怪鱼斩开。

    只这一会儿,水下的争斗也到了尾声,几个巨浪翻过后,断眉人便扛着巨鳄从水下爬到了树根上,他抹了一把脸,看向丁芹和白鸿,道:“谢了。”

    他没瞧见是谁出手,却瞧见了怪鱼身上的伤口不是自己人弄出来的。

    “这倒不必,你们自己本来也能够解决。”白鸿不在意地说道。若不是要分出一个人警惕她们,这四个人对付这些怪鱼绰绰有余了。

    瘦汉对断眉人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了几句话。断眉扬了扬眉,咬着口音奇异的官话对两人道:“你们想来看看,那就进我们的村寨做客。”

    见丁芹和白鸿应了,他就让一个人扛着铁甲鳄打头走在前面带路,自己落后一步带着丁芹和白鸿,瘦汉和另一个人则跟在最后面,四个人正好把她们夹在中间。

    这断眉人才是这一支小队中领头的,之前他在密林里的时候落在最后,应该是为了诱那只已经化妖了的铁甲鳄出手。他与铁甲鳄在水下争斗了一场,现在看起来竟然还精力充沛,他身上的衣衫都被鳄爪与水下的树枝划烂了,皮肤竟还十分光洁,一点划伤都不见。

    他也是个修行的人,走得大约是锻体的路子。至于他对丁芹与白鸿的邀请,并不真的是出于好客,只看他们行动时前后将两人围起来就知道了。对他们来说,丁芹和白鸿既然能够穿过外面的密林,那必然也能够穿过内部的沼泽,拦着她们不让进没什么意义,不如邀请进来,还能盯着些。

    断眉人看起来是个蛮健谈的人,一路上都在与她们闲聊,他探问情况的方式也十分简单粗暴,每次都是先说点儿自己这边的简单情况,然后再直接向丁芹和白鸿发问。

    断眉人名叫达乌,是英勇的意思,他在问过两人的姓名后,就伸手指着铁甲鳄说道:“这东西伤了我们寨子里不少人,现在才把它捉到。你们穿过林子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像它一样厉害的妖怪?”

    “我们是从上面直接落到这里的,没有穿过林子。”白鸿答道。

    “会飞,那很好。”达乌继续问道,“你们去过很多地方吗?”

    “当然,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白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呢?是很少出去吗?”

    “以前偶尔会出去走走,现在已经很久没出去了。”达乌看了看丁芹,又看了看白鸿,“现在不是好时候,你们为什么会到处走?”

    白鸿笑了笑:“该来的事情避是避不过的。”

    这只是一句普通的应话,达乌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骤然锐利了几分,但紧接着就又继续聊了下去。

    泥沼里除了能吞没人的软烂淤泥,还隐藏有别的危险。不少细长如筷的小蛇就隐藏在草地里,它们会悄无声息地游近,然后像箭一样飞快地弹射起来,不过这些人处理这种小蛇都是轻车熟路,就连最前头被铁甲鳄盖住大半个身子的那个都游刃有余地把这些小蛇给打法了。

    白鸿一时好奇,伸出两指一夹,便捉住了一条小蛇。这蛇浑身碧青,隐在草丛里极难看出来,脑袋成尖长的梭子形,被白鸿夹住了脑袋,蛇信嘶嘶不休,身体不住的挣扭,看起来攻击力十足。

    结果白鸿两指一捏,就强行把它嘴巴给掰开了,还伸手摸了摸它的尖牙,逼得小蛇从牙尖上渗出几滴液。白鸿闻了闻,倒不是致命的,只会使人麻痹,但人若是被麻痹倒在了泥沼里,也就慢慢被吞没了,同样活不成。

    白鸿玩够了后,随手把小蛇抛给丁芹。

    达乌看她捉住小蛇,解说道:“这东西不吃肉,但也杀人。”

    他指着不远处草地上一处结着红白两色果子的棕绿色灌木,说道:“它们喜欢吃红色的果子,但这个树丛平常只结白色的果子,只有在根部埋了肉,才会结红色的果子。”

    这种小蛇埋伏在草地里伏击人类和停落的野兽,是为了给树丛施肥的。

    一行人的脚程都不慢,没过多久就穿过了这片泥沼,踏上结实的土地。

    村寨修得很高大,被高高的木栅栏包围着,木栅栏交错缠着藤皮,缝隙并不透光,看起来是做了两层,以藤皮交缠,中间添了和过的胶泥压实。

    在入口大门的左右是相连的塔楼,塔楼上看守的人瞧见队伍里多了两个陌生人,分出一个扭头就跑了下去,开寨门的却是另一个人,那个先跑下去的人大概是给寨子里传消息去了。

    达乌让另外几个人带着铁甲鳄离开了,又给丁芹和白鸿安排了一间空屋子,他找了个小孩子来给两人带路,交代道:“我要去见老祖母,你们不要乱跑,等我明天再安排。不然,寨子里的人不认识你们,会以为是敌人。”

    丁芹和白鸿应了。带路的小孩名叫格罗瓦,看上去十岁左右,手腕上绑着个兽牙铃铛。他给两人带到屋子里后也不离开,大约也有着看守两个陌生人的意思。丁芹和白鸿也不要他离开,从兜里摸出几颗糖来,和格罗瓦闲聊起来。

    格罗瓦剥出一颗糖来慢慢含着吃,剩下的都仔细收了起来,说话时就把糖块顶到腮帮,脸颊侧边鼓出一块儿,瞧着像只小花栗鼠似的。

    他的官话说得不太好,双方只能连比划带猜的沟通。格罗瓦说他们是“塞尺”人,“塞尺”是他们自己语言的发音,并不是指就这两个字,他也不知道用官话该怎么说。

    小孩子心思单纯,没多久就对两人不那么戒备了,当然也没有完全放下警惕心,有时候被问到不知道该不该回答的问题时,小脸儿就不知所措地皱在一起。

    丁芹瞧见了就把问题轻巧带过去,并不让他为难。格罗瓦于是对这两个漂亮姐姐好感越来越高,不一会儿就露出来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确定要不要说的表情来。

    丁芹一问,格罗瓦就讲了。他有一个姐姐,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一直没有回来,格罗瓦去问其他大人,他们都含糊其辞,最近林子里出了好多妖兽,格罗瓦认为姐姐一定是失踪在了外面的林子里,他想请丁芹和白鸿帮他在林子里找一找姐姐。

    “你怎么知道我们有能力帮你找回姐姐呢?”丁芹问道。

    那林子里的险处很大,别看之前达乌收拾那铁甲鳄挺快的,但那是因为他本身就不弱,而且洞悉弱点占了先机,铁甲鳄张不开嘴,力量就去了一大半,受它驱使的怪鱼又被其他人针对了。“塞尺”寨子里熟悉情况的人都会在林子里吃亏,达乌为什么会认为两个看起来纤弱的外来的姑娘拥有帮他找到姐姐的能力呢?

    格罗瓦一下子慌了,含糊了半天,勉强找出来个解释:达乌不会把谷地外面的人带进来,除非他是在里面遇到两个人的。所以她们一定有能够在林子里穿行的能力。

    丁芹没有追问,格罗瓦松了口气,踌躇了一会儿,又请求两人说道:如果她们明天离开,路上请帮他找一找姐姐,把她带回寨子。

    格罗瓦又为什么觉得她们明天会离开呢?丁芹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格罗瓦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她们今天可以在寨子里住一晚,但明天能不能继续留下,要问过老祖母才行。如果老祖母不同意的话,明天她们就得离开了。

    “老祖母是谁?”丁芹问道。

    这个格罗瓦答起来并不为难。每个人家里都有老祖母,但这个老祖母指得是达乌家里的祖母,她也是寨子里年纪最大的老奶奶,是寨子里最有智慧的人。

    格罗瓦说完,就把手腕上的兽牙铃铛解下来塞到丁芹手中,含含糊糊说了些夹杂着“塞尺”语言的官话,大概有姐姐、认得这样的词,说完后,他就又着急忙慌地跑出了屋子。

    丁芹看了看手中的兽牙铃铛,这上面有灵气波动,但与常见的法器不同,很有些特异之处。看不出来它到底有什么功能,但带着这个,在外面的沼地里行走可能会轻松一些。

    之前在高空的时候,她能看见下方笼罩着一层不祥的血气,此时落下来后,反倒看不见血气了。从跟这些寨子里的人接触来看,他们好像就只是一个风俗不同避世隐居的修行族群而已。

    如果丁芹之前所见的确实是图腾,那么这个族群也必然有着他们血脉带来的异于常人的“神通”,只是这种神通似乎并不在外表表现出来。之前接触的四个人都没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地方,他们的能力通过修行也可以得到,就算使用了自己的“神通”,也把它掩藏得很好。但是格罗瓦年纪太小,虽然有隐瞒的意识,却难免透漏出些边角。

    “格罗瓦觉得我们能够帮他找到姐姐,大概是他直接看出来的。”丁芹说道。

    “你觉得他能看出来我们的修为高低吗?”白鸿问道。

    “我不确定,只是模糊的感觉,”丁芹道,“他也太信任我们了,那种信任,好像是他直接得到了什么证据,证明我们能够帮助他并且不会害他一样。”

    这是他们的血脉所带来的能力吗?倒是一时让人摸不清楚,不太好确定。

    这种能力,会不会与丁芹所看到的不祥血气有什么关系呢?

    漓池上神说这里是一个“废弃的局”,是谁布下的局?这个局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会被废弃?

    这里是人家的地方,她们不好随意乱走使用术法,上神也提醒过不要在这里窥视因果。她们就只能等到明天,看看寨子里的老祖母会不会让她们留下一段时间。如果不能的话……就只有再想想别的办法了。

    与此同时,寨子的祖母屋里,达乌正坐在一位老婆婆的对面。

    他已经洗去了一身的泥水,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先给老祖母倒上了一碗香甜浓厚的奶粥,自己也倒了一碗。等老祖母慢慢喝了半碗奶粥,精神头好些后,才开始讲事情。

    “我把最近伤了好多人的那只鳄鱼妖怪抓住了。”达乌说道。

    “很好呀,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大家会安全很多。”老祖母的声音低哑柔软,显得温柔又慈祥。

    达乌在这样的声音下,不由得也放松下来,身上因为猎杀而产生的煞气都散去了:“可能还会有别的妖兽,我还得去看看才行。”

    “会很累的呀,你要好好休息才行。”老祖母慢慢说道,看着达乌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孩子。

    达乌暖洋洋地笑起来,可他并没有放松太久,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说到。

    “我在林子里遇到了两个外人,我把她们带到了寨子里。”达乌说道。

    老祖母慈祥的脸严肃下来,忽然端正地坐直,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威严的光:“你为什么要把她们带回来?你是听了揾察的话,想要她们的血肉吗?”

    她左手的袖口因为动作而滑了下来,露出缠裹着细棉布的小臂。棉布上渗出大片深深浅浅的棕黄和红褐色的痕迹,好像那里……前不久才被割去过很大一块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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