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邪神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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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 45 章

    大雪折竹,定西城中天地一色。

    陶锡穿着灰褐色的粗纸裘,含胸耸肩,混在铲雪的百姓中半点不起眼。

    定西城是梁国边境的一座小城,地中多石,不便耕种,只是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在这里建了一座城,作为军事要塞,但后来随着地貌变迁,这处要塞也失去了其意义,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了,它不起眼到甚至不需要戒律司为它费心——会看上定西城的势力没有侵占它的能力,有能力的看不上它。

    但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中,却养了一支王脉。

    前任梁王胥昌在弑父登位后,就把自己的其他兄弟都远远得送走了,他得位的不光彩,难免对其他兄弟更加警惕。他把兄弟们一一分封到类似定西城这样偏远又贫瘠的小城中,这固然是在防备他们,但也未尝没有一种爱护。定西城虽然供养不起奢靡的享受,却也远离了危险的纷争。

    陶锡来到定西城,正是为了这支王脉。

    敦西城和定西城,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它们都是为了安稳梁国西地防线而建立的。两城相距甚远,但比起跑到其他地方,这里已经算是近的了,也方便陶锡之后去往卢国。而陶锡选择定西城的第二个原因就是,当初被胥昌扔到这里的兄弟胥荣是个子孙极度兴旺的人。

    他给自己收集了许多美人,这些美人在这二十多年里给他生了近百个儿女,大部分都健康长大了,这些儿女又已经给他生了不少孙辈。

    这么个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对陶锡来说简直太方便了。胥荣身边的护卫并不弱,但这些护卫可没法看顾住他每一个儿孙。陶锡是戒律司中的七纹领,凭他的手段,在这个人身上悄悄取点血、那个人身上再偷偷来一点……那些人都不带发现的。多凑几个人,再多收集几天,陶锡很快就攒满了够胥康用一辈子的量。

    他现在正准备离开,为了避免玄清教发现,陶锡一路上都很谨慎,他现在已经拿到血液了,更不能倒在最后一步。

    这几日天降大雪,除了城内,定西城还需要清出来城外的一段主路,陶锡就混在这群劳役中一起出了城,眼角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段夏云?她怎么会在这里?

    段夏云是戒律司中的六纹领,性情刚正办事利落,但几乎从不做需要离开梁都的任务,此次寻找公子康的任务她就没有参与。这是戒律司中人尽皆知的事情,段夏云的上峰也从不会派给她需要外出梁都的任务,因为她有个病孩子。

    段夏云的孩子叫做段小苗,段小苗没能像小苗一样茁壮成长,反而像烈日下的小苗一样几欲枯萎。他天生就魂魄不全,这导致他的心智一直没有办法长大,他的身体已经成年,但心理却永远像个六岁的孩子。如果仅仅是如此,能够成为六纹领的段夏云虽然不能治好他,却也能够让他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但段小苗魂魄残缺的问题不止反应在他的心智上,他的魂魄在肉身中并不稳当,如果没有段夏云炼制的铜锁压着,段小苗一天能魂魄离体三回。普通生灵魂魄离体太久虽然也不好,但只是短时间的话并不会有多大问题。可是段小苗的魂魄是残缺的,每一次魂魄离体都是折磨。哪怕现在有着段夏云的法宝压住魂魄,但他每一次魂魄动荡也都不好受。

    段夏云是修士,对生死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看不开,如果段小苗只是得了其他治不好的病症,段夏云也就放他离开了,活着就是煎熬,何苦强留呢?但段小苗的问题在于他魂魄不全,就算放他此生性命,生前魂魄不全,死后鬼身亦残缺,哪怕平安重入轮回,投胎到别的地方,他还是魂魄不全的。她好歹是个修为不弱的修士,可如果小苗投胎到普通人家,他们能怎么办呢?小苗又要熬多少辈子,才能遇到能够治好他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他的魂魄会不会受到更大的损伤?

    段夏云是个修士,但也是个母亲。

    她强行留下小苗的性命,一直在寻找治好小苗的方法。她会加入戒律司,就是为了借此寻找更多的办法。戒律司中但凡是有可能的人都见过小苗,陶锡也去看过,那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可惜他无能为力。戒律司中没有能治好小苗的办法,大家也都默认把能留在梁都的任务都尽量让给段夏云。

    她怎么会突然离开梁都,来到偏远的定西城中?

    陶锡下意识观察起周围,这一细察,果然见到了异常。现在一群劳役一起去拿工具,认识的互相聚在一起,不认识的自然而然就走散了。段夏云和周围的几个人看起来都不认识,但这几个人却一直牢牢聚在她身边。

    她是被人挟持了?陶锡下意识反应道。他本不想别生枝节,但段夏云是他的同僚,又有小苗那样一个孩子……

    陶锡没犹豫多久,就做了决定。胥康是很重要,但还不至于一点险都冒不得,段夏云和段小苗也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他以戒律司独有的方式暗中联系段夏云,大劫之中灵机混乱,术法痕迹不易遮掩,因此他只是触动了段夏云的感知,接着就以凡人的暗码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段夏云半垂着头没有往他这边看,她手指轻动了几下,好像只是因为寒风而无意识地蜷缩了几下一样。陶锡已从中解读出了意思,那代表着无事,无需干扰。

    陶锡放松了些许,心中却更存疑惑。既然段夏云没事,也不需要帮助,那就是她主动来到这里的。难道是戒律司派给她这么偏远的任务?莫非是司中情况已经紧张到了这个地步?可就算人手再紧,梁都中也必要留下几个高位人员,没有人会和段夏云争夺留在梁都中的任务,难道说梁都中已经没有一个留下的六纹领了吗?还是说戒律司中已经换了执掌者,新来的人并不愿意照顾段夏云的情况?

    不,如果是这样,段夏云更应该向他求助,好早些完成任务回到梁都中。也有可能段夏云是为了救治小苗才离开梁都的,定西城这边可能有什么人或事物令她认为能够对小苗的情况有所帮助。

    陶锡心中思索着,面上半点不显,他像那些普通人一样,畏寒地缩着肩膀,时不时抽着鼻子。他提着工具走出了棚屋——那只是一块快要朽烂的破木板,棚屋里所谓的扫雪工具大都如此粗陋,但就算如此,也只有不到一半的劳役领到了工具,剩下的人只能两手空空,可扫雪的任务是不会因为他们没有工具而减轻的。

    有些有经验的人从自己家里拿了工具,虽然也只是些巴掌大的破木板之类的东西,但总比没有好,什么都没拿的人只能用手捧着雪去清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冻得肿成红萝卜一样,再生出难熬的冻疮。

    劳役们在监工看守下开始把能淹没脚踝的雪层一点一点清理到道路两侧,按照陶锡的计划,他已经该离开了,但段夏云还在,她虽然以暗码告诉他没事,但那些人一直紧紧跟在她周围,这情况实在不太正常。

    陶锡暗自皱眉,又换了个方式,把自己准备离开的消息告诉给段夏云。他怕自己的行动干扰到她,这同时也是再一次确认,如果段夏云需要帮助,就会暗示他再留一段时间。但段夏云没有。

    算了。陶锡心中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也可能是他想多了。他现在同样身怀任务,不能一直纠缠在这里。

    他用木板铲起厚厚一层雪,跟在一个用手捧雪的瘦弱劳役身后,一起走向路边。路边已经堆起一层污浊的雪堆,借着雪堆地遮掩,陶锡把木板塞到劳役手中,飘忽不见了踪影。

    劳役惊愕地张开了嘴,这木板哪来的?刚才他旁边有其他人吗?一口冷风灌进嘴里,他迅速闭上了嘴。管这木板哪来的,有了这个,他就不用直接用手了。

    其中一个掉眉耷眼的修士以神识对段夏云问道:“刚刚那个是戒律司的人?”

    陶锡离开地动静瞒得了凡人,却瞒不过他们。

    段夏云的神情刚硬而冰冷:“与你们无关。”

    “那就杀了他。”那修士阴狠道。他们正在逃亡,不能被发现。

    段夏云冷笑道:“他的修为比我高多了,你们要是有把握不会被他传出消息,大可追上去。”

    面容阴戾的修士暗盯着她。看来段夏云确实与那人相识,如果她愿意帮忙,那人只有自己一个人,放松警惕之下未必不能得手,但段夏云看起来是不愿再帮忙了。

    “我们要养伤。”他又说道,目光隐秘而阴冷地打量着周围的苦役。虽然质量不尽人意,但有总比没有好,冷冬的寒气是能杀人的,死上几个也不会引人注意。

    “你们敢在这里炼血食,我就杀了你们。”段夏云冷声道。

    “段夏云!”那人在神识中咬牙切齿道,“你都已经破誓了,还坚持些什么?!”

    但段夏云不肯同意,他们这些梁国的通缉犯不敢冒头,又各个带伤,只能退让道:“我们希望尽快离开。”

    冬天的夜降临得格外早,等到月上中天之时,段夏云身边的其他修士们已经不见了,那几个罗教的漏网之鱼已经离开梁国边境了,离开前如约给了她东西,还有一句冷嘲:“你的戒已经破了,你骨头硬,我倒想看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段夏云在月色下独自赶往梁都,她的神情仍然是冰冷而刚硬的,却暗含着一种隐秘的疲倦。

    ……

    曲丘城,梁王宫中。

    炉火旺旺地烧着,窗外大雪纷飞。

    案几上堆满了册子,狼毫笔蘸着墨自己在册子上书写,李泉倒闲闲垂着头,修长地手指一下一下挠着膝上松鼠的后颈。

    小松鼠一身橙色皮毛,为了越冬生得丰厚柔软,趴在李泉膝上幸福地眯着眼。这小家伙不是精怪,连灵智也未开。前几日忽降大雪,它冻僵在外面,被李泉顺手捡了回来。等缓过来后,它就记住了这地方,隔三差五地呼朋唤友来屋子里蹭吃蹭喝蹭烤火——那火炉就是给它们点的。

    宫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风雪声骤然变大。胥桓走进来,反手合上门,将满天飞雪挡在门外。

    一群小松鼠警觉地抬起头,从火炉边几个蹦跳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李泉膝上的那只,一边想要跟同族离开,另一边又不舍李泉。李泉推了推它,它于是也蹦跳着跑走了。桌案上的笔仍在勤勤恳恳地书写着,分心二用对于修士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了?”李泉问道。

    梁都中的因果混乱模糊,因为浑沌之故,梁都中的因果很难看得透彻,胥桓身上的因果更是仿佛没入了一片黑洞,他占着玄清教主的名,浑沌怎么可能对他放任不管呢?凡人或见没有掌握实质力量的名头只是一个虚物,但于修士所见,所谓的运势、因果、命理,都关乎于名。浑沌很清楚,对于执掌因果的长阳来说,只需要一个名,就足以做到很多事情。

    胥桓正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这条道与浑沌背道而驰。掌控一个人对浑沌来说并不难,但他既想要维持住火焰的光亮,又想要控制火焰的燃烧,怎么能确定这火苗不会突然高起,烧了他的手呢?

    李泉看到胥桓手上握着的卷宗,他结着眉把卷宗放到桌上:“有一个案子……”

    案几上的笔停了下来,搁进笔架上,一本本书册挪开。胥桓看着这些书册,有片刻地出神。它们都是律法草稿,他请李泉来帮自己参照。他要订的不只是梁国的律法,还是他的根基,他想要尽力订下一个完善公允的律法,但那是无法实施的——至少现在还无法。

    哪怕是因果,有时要结出一个果,都需要相隔来世,小小一个梁国,又怎么能做得到呢?一个凡人国度只能在其子民生前审判,此外,若有修为高深的人在梁作恶,梁国真的能够不计代价的追索吗?

    但胥桓还是最先定下了这样一个也许会封存千年万载的册子。

    因为现实需要妥协,但妥协最易消磨人的心性。他要记得自己真正的目的,记得自己开始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而他已经开始妥协了。梁地需要一个可以实施、最有效率的律法,如果新的律法触碰太多人的利益,激起他们的剧烈反抗,不能运行的律法只是一纸空文。这不是某个人可以一力推行的事,它需要梁国百姓的承认,需要人们的自发。所以他只能先行妥协,以梁国中最有权势的这一批人可以接受的程度为准。

    他已经妥协甚多,新律法看似公正的外皮之下,却给拥有权势财富的一方留下了太多余地,但对于那些早已习惯了优渥的群体来说,新的律法同样已经是他们极度退让之下的底线,若非早已见识到新梁王的狠辣,他们也不会忍耐到这个地步。

    而为了能够换取到这一步,新律法的实施不纠往事。也就是说,无论过去犯下什么罪行,哪怕现在被查了出来,但只要它是在新律法实施之前犯下的,便不会被清算。新律并不那么公正,但它是个开始。

    胥桓半垂着眼睛,摩挲着冰冷的手指,说道:“我一直想收回戒律司的权力,正好有人递给我一个切入口。”

    戒律司有不理王令的权力,又与梁国国运绑在一起。胥桓早就想处理他们,但一直没有足够的因由,只能打压却不能彻底撤掉他们。但现在因由来了……

    李泉慢慢翻看桌上的卷宗,目中因果隐现。与胥桓相连的因果皆不可见,但与他无关的部分仍然如书卷铺展在他面前。

    书卷的最前页自大劫还未到来时开始……

    涉州城此时还是罗教的地盘,这件事虽然让戒律司恶心,但他们也没什么办法。谁叫他们当年疏忽了呢?想让罗教把已经入口的肥肉再吐出来可不容易。不过二者已经打了很久地交道,互相之间知道底线,戒律司也只好忍着恶心与罗教周旋。

    段夏云会出现在涉州城,却不是为了戒律司中的任务。她很少会离开梁都,但不是绝不会离开,有必要的时候,她会将小苗托付给朋友照看几日。现在就是有必要的时候——罗教中有能治愈小苗的办法。

    “你们要什么?”段夏云问道。

    “他要入我门中。”罗教修士道。

    “这不可能,”段夏云断然回绝道,“换一个条件。”

    “我认为这个要求很合理。罗生老祖给他第二次生命,他拜罗生老祖为父母,这不是很合理吗?”麻衣修士道。

    “小苗只是个普通人,你们没必要要他,我能做到的事情远比他有价值得多,换个我来做的条件,只要我能做到。”段夏云道。

    段夏云无法接受他们的要求。罗教信奉无生父母,认为天下所有人皆为罗生老祖的孩子,皆该拜罗生老祖为自己的父母,至于他们亲生父母,只是此身借以来到世上的工具而已。段夏云很清楚罗教本质上是个什么东西,小苗如果落到他们手上,只会成为他们的工具,他的结果未必会比现在要好。

    除了这个条件,段夏云能够接受的退让很多。她可以拿出价值远超于此的东西,可以接受不平等的交易。任何她所有的功法、法宝、珍奇……她修行至此的全部身家。

    但麻衣修士不为所动,他摊了摊手:“那就请另寻高明吧。祝愿你的儿子能早日摆脱痛苦。”

    这一次的商谈最终还是未能达成。此时如日中天的罗教并不缺一个六纹领的家底,他们看中的是戒律司中六纹领的身份。

    因为戒律司独特的修持法的缘故,无论是想在戒律司中埋下钉子还是想要策反他们,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只要掌控了段小苗,差不多也就等同于掌控了段夏云。罗教暂时还不需要段夏云做出违背戒律的事情,只要她做些擦边的暗示就可以了。而等到习惯如此后,以后再打破更严重的规矩也就更容易接受了。等到罗教真正需要用到她的时候,他们当然也不会留情。就算段夏云忍痛放弃这个儿子,罗教的损失也不大。

    但段夏云同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是绝不肯答应罗教条件的。

    “我去查了她。”胥桓说道。

    在接到递给他的这个案子后,他就亲自去查了一下。撤除戒律司不是小事,现在反抗不激烈,是因为其他人只以为他是因为看不顺眼戒律司而打压它,并没有人想到他是想干脆撤掉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是与梁国共生了七百年的戒律司,如果没能一击必中,之后再想处理就更麻烦了。

    这个能够撤掉戒律司的切入口,必须直击核心。什么是戒律司的核心?以其戒律,固其忠诚,护持梁国。

    被递给胥桓的这个切入口一切都恰到好处,唯一的问题在此事之外。

    “段夏云……她此前从未犯过错。”

    胥桓知道梁国的这些官员都是个什么样。胥氏疲弱,名义上为梁国之主,实际上却是与诸方势力共分梁国。君主软弱,臣子便会欺之,收受贿赂的、勾连□□的、窃民为奴的……这在梁国中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没有几个官员是干净的,干净的官员甚至无法融入这个体系中,必然会被排挤。

    至于戒律司,在胥桓看来与他们也没什么两样,大臣们窃国,戒律司窃运,只不过戒律司有誓言限制,做得更曲折一些,真要严查的话,也没几个干净。但段夏云是真的从没做过这些事,所有人都知道她性情刚正,只会依律行事,这个不知变通的性子开始时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但她从未改过。

    就是这样一个六纹领,把罗教的余孽送出了边境。在新律中,这算作叛国,是夷族之罪。

    胥桓没办法不感到为难了。如果依照罪责来判,她比梁国内九成以上的官员都要清白,可新律能够执行的前提,就是不纠旧事。而新律现在刚刚开始执行,所有人都在观望,如果第一个案子就轻轻放过,那么好不容易定下的新律,只会被人们轻视,他们会觉得像以前一样——哦,新律定下了又如何呢?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逃脱罪责的。

    再想要立下新律的威严,只会非常艰难。

    ……

    段夏云并不知晓她的所为已经被发现,她才刚刚赶回到梁都,准备好救治小苗需要用到的东西。凡人的寿命本来就是有限的,小苗魂魄不全,无法修行,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个多月前,罗教欲血祭涉州城,却被玄清教以迅雷之速拔除。段夏云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请假前往涉州城。罗教遭难,这是她得到治愈小苗方法的最好机会,但她心中的隐忧更重——她得到消息时已经太晚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在与罗教打交道,从没放弃过希望,可谁能想到鼎盛的罗教竟然会在一日之间就崩塌了呢?万一那方法失散在了动荡中,她再想找到则无异于大海捞针。

    段夏云匆匆赶到涉州城,她的预感应验了,涉州城已经被玄清教把控,罗教在彻底输掉之前,毁掉了自己的据地,将其中隐藏的秘密、罪恶与传承一同销毁。

    小苗的希望没有了。

    她想起小苗的脸,无法不生出愧疚。她给不了他一个健康的身体,也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魂魄,也许她当时应该答应罗教的要求,那样至少他来世不必再受这样的磨难……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

    李泉已经翻完了卷宗。

    段夏云在离开涉州城时,遇到了几个罗教中的漏网之鱼。他们以救治方法为交换,要段夏云助他们逃出梁国。

    这在新律中是叛国的重罪,段夏云在戒律司中的六道戒律必然已经被破。在事成之前,她不能把小苗带离梁都,那很容易暴露。因此她在把罗教之人送走之后,还需要回到梁都中。为了不被发现,她必须要遮掩自己破戒的情况。

    戒律司能够在梁国中拥有这样的权力,正是因为他们受戒律所限,一旦破戒很难遮掩。故而,当戒律司中出现了一个破戒叛国的修士,又成功遮掩了破戒的情况,那么戒律司也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

    这是胥桓的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段夏云的命运就在他一念之间,只要处置了她,新律的执行就不必受到没必要的阻碍,戒律司也可以合理地被撤除,而这的确是段夏云自己犯下的罪责。

    胥桓垂着眼,冰凉的手指在桌面上摩挲。

    “你来找我帮你做决定?”李泉放下手中的卷宗。

    胥桓的目光随之看到桌案上,他看到了桌案上的那些册子,那是他和李泉一起定下的律条。

    “你既然已经决定来找我,难道需要我来帮你做决定吗?”李泉翘起了嘴角,手掌一拂,书案上的册子又回归原位,笔架上的狼毫笔自己给自己沾满了墨,浮到纸面上书写了起来。

    胥桓怔了怔,他来寻找李泉,不正是希望得到他的建议吗?可他目光看到那些书册,忽然就想明白了。他早知道李泉所求的是什么,早知道李泉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放走几个罗教余孽是罪责,但不至于此——若用她来废掉戒律司,她活不了。

    “是啊,”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既然已经想要来找你,又何必再来问你?”他若是想要用段夏云的命来给梁铺路,就不会来找李泉了。

    拥有同道者是一件奢侈的事,他这一生中所能信的人不多。他娘已经不在了;阿慈与他成为了敌人;窕姨与他相聚短暂,也从不谈论修行之道。李泉……他们相识未久,但却走在相似的道上。第一次见面时,李泉看出他心中郁结,以琴音破解,后来再相见,他已有了未来之道的雏形,而后他发现,他所选的前路与李泉竟是如此的相近。

    道是没有办法骗人的,若非真的已经在此路上走出了极远的距离,谈吐与行迹之间必然会露出痕迹。他已经与李泉见过许多面、谈过许多东西。他想他没有认错人,这是一个可以与他同行同道的人。他可以请李泉来帮助他完善根基,也可以与李泉分享梁国的德业。

    “慢一点就慢一点吧。”胥桓吐气道。这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快起来的事。

    或许作为梁王,他该不吝于牺牲某个别人,以利大事。可如果见前方路有荆棘,便一味选择好走的小路,不知不觉越走越偏,最后还能回到正途上吗?

    李泉笑看了他一眼,胥桓身上仍然笼罩着浑沌的力量,但在那几如被吞没入的黑洞中,已悄然延伸出一根坚韧的因果,呈柔和的青白之色,像从泥沼之下,艰难伸出的一点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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