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邪神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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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第 67 章

    李泉勾起一个浅笑,轻得像花瓣落水时击出的一片涟漪,转眼就将散了。

    无忧天女看着他,天神久远以来平静无波的心境忽然生出几许暗影,仿佛反着光的水面上空掠过一道雀影,在它投射下来的阴影中,得以窥见藏在水面下无底的幽深。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下面藏着什么,那雀影就已经掠过去了,只留下一点怆然的余韵。

    她眨了一下眼睛,于闭目的一瞬之中,从无尽的记忆里回溯起每一点最细微的东西,试图从中追溯出这一瞬间暗影的源头。

    天神一念,沧海桑田,世事轮转。云层上推风作盏、饮光为浆,人世间祭坛如伤、笔落惊魂,从三日太阳星熄天地混蒙,到十二万年时移物改,最终凝固在久远之前,她捉住长阳的手腕,见他指尖密密纠缠的因果线。她看见长阳那一瞬息间没有掩饰好的怆然。

    再睁开眼时,面前的李泉笑容浅淡,化去了记忆里那双目中的不祥。

    “长阳。”她脱口而出后,却又自己停住了,慢慢皱起眉。

    她该问什么呢?她追溯到了那一点记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好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只是她的错觉。

    “啊……”李泉轻接了一声,他看着迷蒙的因果白雾,雾中点点黑洞如被虫儿蚕食过的伤,这是长阳棋局之中的变数,变数越多,行招便越险,他这至今尚未恢复的虚残之躯,便越有可能陷进坑里。

    执棋之人,亦在局中。

    炎君到了大青山首劝他一遍,太阴候着他的化身又劝一遍。

    “我知道了。”他垂下眼睛轻轻地笑,“比起我,你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况。浑沌盯着你可不比盯着我少。”

    神庭是以半座地府打下的基底。只不过是因为太阴隐在太阴星中,行走世间的只不过是一具化身,不好对付,浑沌才选择了寻找被长阳藏起来的另外半座地府。现在他在幽冥行事不顺,寻到另外半座地府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少不得就要往太阴身上多动些心思。

    自十二万年前封闭太阴星后,太阴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十二万年间,化芒将醒,白帝复苏,她却好像一直没有什么恢复。

    无忧天女后半句没能问出来的话就止在了这里。

    “我等的时机就快到了。”她一抬眼,目里藏着漫天星斗,众生命理皆蕴其中,推演出下一步的方向,“大约在你和炎君事了之后。在那之前,你悠着些。”

    等她从太阴星中出来,她和炎君两个,总能托得住他不至坠底。

    “我心中有数。”李泉说道,“神庭积蓄的功德,你也该给自己留一些。”

    他这话说得轻柔又和缓,好像关心极了朋友,却又不想显得干涉过度。

    无忧天女听到了这样温善的话,目光却骤然变得锋利,像从最光亮的明镜上折射出的利光,照进李泉双目深处,仿佛要将面前这具化身里的神识从每一个最细微的念头都剖得清晰通透,不存半点隐匿。

    神庭十二万年梳理命气镇压大劫,所积功德何止海量。太阴有大天尊之位,但这些功德她从未取用过,其中小半归了金雷池,助白帝休养,剩下大半……则尽数归于太阳星当中。

    李泉还是那样散淡地笑,毫不在意无忧天女目光的锋锐,双目却幽深得不能见底。他抬起手指,缓缓按上左眼下方……

    那里什么都没有,这只是一具化身而已。

    磅礴的阴气陡然化生,天地如逆,小小一方茶摊,瞬息被封锁于太阴之道中,隔绝于此方世界。

    大玄!

    无忧天女毫无征兆地动手,将李泉摄进自己的领域之内,自身已然越过茶桌,欺近他身前,指尖点于额头之上,磅礴的神力无孔不入探查入微。

    然而这一番作为大部分都算白费,李泉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她将自己从头细查到脚。

    “放心了?”等她探查完后,李泉慢悠悠地笑道。

    无忧天女皱着眉瞪他。

    “你不信任你自己吗?”李泉低低问道。

    “我不信任你。”无忧天女冷声道。

    李泉却毫无生气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你已经够信任我了。”

    十二万年前,长阳陨落,天地大玄。包括炎君在内,幸存下来的诸天神至今不知那三日混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知晓。可那在混蒙之中摧折了天柱山、砸裂了三分之一大地的争斗,真的只是浑沌与天神之间的争斗吗?

    十二万年前,负众生怨苦寸寸折腰的神明,真的是陨落在浑沌的手笔当中吗?

    阴而隐之,封而印之。

    如今那场大劫中的事情,也只有谋算了此劫的浑沌与历劫止劫的长阳与太阴知晓了。而在大劫的发展超出浑沌算计之后,他所知的事情,也只能以所见所闻的部分去推测,比如,长阳与大玄。

    他说太阴欺瞒天下,指得不是当年她说长阳已经负劫而亡这件事。

    “长阳。”无忧天女的声音又冷又硬,“我相识、相知的是长阳,而今等待,亦唯有长阳。”所以,不要拿这个诱导我。

    “我错了。”李泉恳切道歉。

    但太阴好像已经真的生了气,她站起身,被封锁的茶摊重落于世间,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最后看过来的那一眼,不知是倒映了长阳的目光,还是心境中残余的旧影,竟有些空茫的怆然。

    李泉缓缓执起茶杯,众生心念声声入耳。

    白鸿仍在挣扎着平复一念又一念哀惧,大青山脉中的修士们对着神明满心不安的祈愿,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期盼着他的道可以摒除怪异,小神使苦痛哀茫地想要寻一条出路……在他耳中汇成凡尘无边苦相。

    出路在哪里?

    扮成摊主的鬼王又悄然回来,半点不知道、也不去探寻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收拾摊子。草棚炉灶、铜壶瓷碗……挨个儿缩小,直到缩成了能落在他巴掌上那么大的玩具一样,被他珍惜地收在腰间的一个小皮囊里。

    最后只剩下一套桌椅,孤零零地停在荒野里,衬着左右过了一冬的荒草乱石,顶着头上又高又蓝的天空和几笔闲卷出来似的淡云,倒也有些古怪的意趣。

    摊主不紧不慢地收到这最后一张桌前,停在他这荒野茶摊唯一的客人旁。

    “您再坐会儿?”摊主笑眯眯的问询里藏了点好奇。他看不出这客人的来历,只知道这是自己探不出来历的存在,所以他的好奇也是克制的。

    只瞧着李泉的打扮,背着一张琴,手里擎着半盏残茶,在眼前慢悠悠地转着,倒像个大劫之前他茶摊上常见的闲客。

    以前他是很喜欢这类闲客的,他们往往有着一段空闲的时间和轻快的心,这心一轻快,神色就变得活泼,积攒的段子故事在肚子里翻腾跳跃,乐意与认识不认识的悠闲人一起唠扯,在奔忙的烟火中辟出一段茶水的清香来。

    只可惜,在大劫愈演愈烈后,他的茶摊生意就不大好了,就算偶尔有几个行脚客,也大多神色紧绷,不见了以前的悠闲气。

    李泉必然不会是个闲客,但身上却有着不为外物所扰的清净在,他安坐在剥了漆的长条凳上,反问道:“这么过着,自在么?”

    摊主嘿嘿笑了两声:“自在啊,我求的就是这个么。”

    他算是鬼修中的一朵奇葩。世间众生化鬼,大多是因为刻骨的怨苦或者极强的爱执,他却是因为不舍这人间的风景。命数将亡的众生大多不舍凡世之命,但对此的执念能强烈到化鬼的却几乎没有。

    他们舍不得的是活,而不是凡世,再甜的一生里,也总会有些苦滋味,谁都逃不脱老病,既然已经死了,执念也就没那么强了。

    爱恨迷眼,生活却让人清醒。这一清醒,就化不得鬼了。

    这鬼中奇葩在死了之后,不舍执念,于是就换着法儿“活”起来。今年做了隔壁铁匠家的小学徒,明年可能又去了隔壁饭馆当后厨抻面师傅。他没什么仇要报,也鲜少与人争斗,就这么逛荡着逛荡着,然后就成了鬼王。

    这是个热爱生活的鬼王。

    “现在太乱啦。”摊主叹气,“我不喜欢这样的光景,再这样下去,就不自在了。”

    所以他也得往劫里掺和一脚。

    李泉叹出一声笑,扬手一倾,半盏残茶泼出一场大梦。

    淅沥沥的茶化作淅沥沥的雨,淅沥沥的雨落在人间化作迷蒙的雾,这雾不可见,也不可知,只在繁密的因果中,轻轻沾染了欲行长阳之道的众生,在他们神魂会显化梦境的深处,拔起一座笼云雾当中的高峰。

    那是日出之巅在梦境世界中的倒影。虽为倒影,亦威严如海。

    天神的人间圣所皆有威压,闵地炎君的落足地亦如是,闵地常年有生灵去朝圣,凡尘众生也有,各类修士也有,凡尘众生多是为了信仰,各类修士中却有许多是为了修行。前往圣所的道路上没有阻拦,却从未有人到过近前——那威压不是因力而起,而是因道而生。

    不明天神之道,便无法走到神明身侧。故而,朝圣之路,亦是修行之路。

    若无神明相邀便能登上圣所,那便也走到了了脱生死的境地。

    朝圣于一位天神的圣所,便是修习于一位天神的道。

    大道虚无缥缈,世间修者难知前路,纵然指出了方向,也难免常常疑惑,自己是不是走偏了路?自己还差着多远?是不是,根本一步都没有迈出去?心被这样的困苦坠着,最后便堕到了怪异里。

    那便给他们一个标尺,让他们都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走到了哪里,今日又往上了几分。

    李泉把空了的茶杯放回桌上,敲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梦境的世界里,这为众生而立的高山碰撞上了另一个潜匿已久的力量,那力量杂乱又统一,有点像被蝗王掌控的蝗群,又像是用杂色碎布七拼八凑成的袍子。这二者的力量,一个得自天神,却只是一道无攻无守的梯,另一个积蓄已久,却是个用蛊阵邪术强拼在一起的臃肿之瘤。故而二者一触即分,谁也捉不到谁。隐匿的仍隐匿,高立的仍高立,谁也碰不成谁。

    李泉松开了茶杯。

    浑沌啊,你想寻找谁的梦?你想从梦中看到什么?

    可你什么都找不到。

    遥远彼处,无忧天女觉到梦境之变,她抬起头,看着高悬于顶的太阳星。

    神庭积攒无数功德,这些功德可以济世、渡人、消灾、延寿……堪称万能无害的护身法宝。修士若有此功德在身,便不必担忧香火中的心念对自身神识的影响,寿数绵长、无有灾患,修行路上少有障碍。天神若有此功德……曾经他们是不需要的。但天神有伤,这功德也便成了少有能助他们一臂之力的事物。

    神庭之中,所有归属于大天尊的功德,小半予以金雷池中助白帝休养,剩下大半尽数归于太阳星中,太阴半分也没有取用过。

    长阳诱导她,是要她亲自探查过、放下心后,可以取用这部分功德。

    她仰头看着太阳星,目光像一口幽深的古井,片刻之后,她收回目光,没有做任何改变。

    茶摊中,李泉的身影已倏忽消失。

    只剩下摊主收起最后一张桌椅,荒腔走板地调子在野地里回响。

    春去复来,花谢再开,人去何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