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蜥蜴先生

窗外的蜥蜴先生 > 第 17 章(皎白之月)

第 17 章(皎白之月)

    潘雪梅正在给半夏化妆的时候。

    一个进入音乐厅大门的中年男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观众席上一些认识他的学生将目光集中在那人的身上,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前排就坐的教授们也都站起身来,纷纷和他握手。来人打完招呼,却谢绝了在评委席落座的邀请,只在前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潘雪梅正给半夏涂唇膏的手就顿住了,盯着那个人背影,变了脸色。

    半夏撅着嘴问,“怎么了?”

    “那个人,”潘雪梅气呼呼的,“刚刚进来的那个人,是小月的爸爸。省交响乐团的团长,我们学院的名誉副校长尚程远。”

    尚程远这样明晃晃地在观众席上一坐,还有哪个教授好意思不把手上的票投给他的女儿吗?这些人真是过分,潘雪梅气得牙痒痒。

    坐在她们前排的尚小月,此刻穿一身miumiu的立领衬衣,搭一件chanel的羊绒小短裙,挽起头发化了淡妆,漂亮得就像天空中的月亮一样。

    前有钢琴系的才子保驾护航,后有自己声名赫赫的父亲托底。

    天之骄子。

    半夏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继续撅着嘴等潘雪梅给她涂唇膏,还冲她眨了眨眼。

    潘雪梅看着自己身边的好友,心里突然替她难过了一下。

    半夏不论什么时候,都这样笑吟吟的。仿佛在她身上就看不见任何让她慌乱为难的事。她就像一个小太阳,带给别人的永远是快乐和温暖。但这个姑娘平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身为好友的潘雪梅是最清楚的了。

    别说哄着供着把自己捧上台的家人。她甚至连一件像样一点的登台礼服都没有。

    她明明拥有那么优秀的天赋,却还需要起早贪黑地努力,边供养自己边承担着繁重的学业。

    难道连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都不公平的能拥有吗?

    好朋友掏心掏肺地替她焦虑着急。没心没肺的半夏只顾着照镜子欣赏自己刚刚化好的妆容。

    一边嘻嘻哈哈地夸奖潘雪梅手艺好,一边把口袋里那条丑了吧唧的四脚蛇拿出来,神经兮兮托在手心,问那条蜥蜴自己好不好看。

    选拔赛在这样的一片紧张的氛围中开始了。

    台下的评委都是系里最严格的教授,一脸严肃。初上台的几位选手免不了发挥失误。

    郁安国紧皱眉头,拿着笔在评分表上不停顿笔,口中挂着他那句口头禅,“一届不如一届,一届不如一届,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差一届的学生。”

    相比他的暴躁脾气,赵芷兰温和许多,“我倒觉得有几个不错的苗子。对了,听说老郁你这次推荐的是一个普高上来的孩子,我很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孩子入了你的眼。”

    “矮子里拔高个而已,也是个不像样的家伙。”郁安国连连摇头叹气,眉间的皱纹却不自觉地舒展了。

    轮到尚小月上台的时候,她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来。突然过转身,直视坐在她后排的半夏,昂起下巴,“这一次,我绝不会输给你。”

    还在悄悄抓小莲尾巴玩的半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茫然,“啊?”

    尚小月憋着一口气,挺直自己纤细的脊背,甩一下裙摆上台去了。

    半夏在四周探寻过来的目光中挡住了脸,悄悄问身边的潘雪梅,“她这是怎么了?这样我好像好尴尬啊。”

    潘雪梅看着神经粗大的半夏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这是积怨已久,终于爆发了吧。你就当做两个天才之间的相爱相杀好了。”

    登上舞台的尚小月握着琴看着台下。晏鹏在她的身侧轻声笑道,“尚叔叔还是很疼你的,有他亲自在这里镇着,你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

    此刻的尚小月,没能听进他说话的声音。

    舞台上的灯光打得很集中,从上面看下,台下黑压压地坐着许多人。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看见了自己的老师,父亲,朋友和劲敌……

    那个令人讨厌的半夏神态轻松,一脸笑吟吟地,还在和身边的潘雪梅说着悄悄话。

    其实她从来就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过。

    尚小月指尖微微用力,抬起了自己相伴多年的琴。

    曾经,是我在你身后追寻着你的脚步。从今以后,我会让你不得不正视我,视我为你不可忽视的敌人。

    她朝自己的钢伴微微点头示意,绚如高歌的琴声便在音乐厅内响起——《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柴可夫斯基这位音乐史上的巨匠,一生之中唯一只创作了一首小提协奏曲。这首曲子的结构宏伟,旋律多变,演奏难度极大。

    “技巧不错啊,声音饱满有力,气势也很强大。”台下的教授纷纷抬起头来。

    “这个跳弓舒服,运弓也很厉害。”

    “不错,不错,真是难得的好苗子。原来女孩子拉柴小协也能有这种气势。”

    台下旁听的学生们,也悄悄开始议论,

    “这是谁啊?”

    “大二的尚小月,喏,她爸爸就是尚程远,名门之后,名不虚传。”

    “十度之后连续跳弓,这个难度很大啊。

    “天呐,她还要开始加速,真的是人吗?”

    舞台上的尚小月已经听不见这些小声的议论,彻底地沉浸在自己激昂澎湃的演奏中。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晃过。

    父亲。父亲和平时在家里一样,面色严肃。他此刻正看着台上的自己。

    不知为什么,尚小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小时候家中的琴房。

    琴房里面珍藏着父亲收集的数把名琴。看着严肃的父亲对着那些琴露出温柔的神色,小心地用细绒布仔细擦拭着琴身。年幼的她心生羡慕,曾经想让爸爸将手里的古典名琴“女王”借给自己试一试。

    “这可不行,这是爸爸的宝贝。”父亲难得地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小月认真练习小提琴,将来有一天,琴技配得上使用‘女王’了。爸爸才把这把琴送给你。”

    爸爸,请您好好看一看。站立在舞台中心,站立在飞旋的旋律中的尚小月在心里说道,到了今天,女儿能不能得到您的承认,是否配得上使用“女王”了?

    乐曲收尾,余音绕梁,舞台下一片寂静,片刻之后轰然响起掌声。

    尚小月胸膛起伏,抬手擦掉脸颊边的汗水。

    她和自己的钢伴握手。

    “太棒了,小月。你是最厉害的。”晏鹏用力握紧她的手。

    她走下舞台,一路都是掌声。

    自己的好友乔欣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潘雪梅从后面伸过手来,揽住她的脖子和她交握了一下,“小月,从前我觉得半夏很厉害。今天,我也算是服了你了。”

    尚小月下意识地就去寻找半夏的目光。

    半夏正在看着她,双目明晰,内里燃着跃跃欲试的战火,抬手给她了一个大拇指。

    尚小月飘在半空的心,这一会才落回了胸口。她微微缓和了一下气息,悄悄看了眼坐在前排的父亲。

    只看见一个和和往日一般挺拔如山的背影。

    台下的旁听的学生们议论纷纷,

    “这个太厉害了,感觉其他人都不用比了。”

    “她的钢伴也厉害,大四的晏鹏吧?我们学校如果不是出了个凌冬,盖住了他的光芒,他也算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看来这一次,参赛的名额是尚小月的囊中之物了。”

    “还剩几组,都有些不想听了。”

    快要轮到自己上台的半夏却一直打不通魏志明的电话。

    “这人怎么回事啊,也太不靠谱了。”潘雪梅在那里急得团团转。

    一个不曾见过面的男同学,在这个时候摸进了音乐厅,猫着腰走到她们身边,

    “你就是弦乐系大二的半夏吧?”那位男同学在她们的位置边小声说道,“我是魏志明的室友,他昨晚喝多了,这会还在厕所吐着呢,还死活说要过来给你伴奏。我看他实在不像样,只好和他说让我替他来。”

    “啊。”半夏和潘雪梅都惊呆了。

    男生很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可是怎么办,这首曲子,我其实不太会。”

    “这可怎么行!”潘雪梅哗一下站起身来,惊扰到周围一圈人的侧目。

    半夏拉住了她,把她拉回座位,按住了她的肩头。

    “没事,”她说这话的时候慢慢吸了口气,目光很快变得沉静,她拍了拍潘雪梅的肩头,“没事的,没有不能解决的事。”

    “可是这怎么解决?你要怎么解决?”潘雪梅看着半夏,急都快急死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骤然发现半夏虽然和自己同龄,心里真真比自己不知成熟了多少。

    那是风里雨里磨砺,红尘滚滚里摸爬,社会的五味杂陈里浸泡,方才能真正历练出来遇事不惊的成稳挞定。

    “没有钢伴,我也能上台,总之好好演奏,对得起舞台就行。”半夏这样说。

    前排的尚小月听见了这里的骚动,扭头回来看了一眼。

    坐在她身边的晏鹏嗤笑一声,意义不明地低声说了句,“这学弟也未免太可爱了,不过是喝点小酒,以为他最多是发挥失误,想不到他竟然直接来不了。”

    尚小月听着半夏等人的对话,没留意他话中的它意,略微思索一会,转头对他说道,“晏鹏哥,她要演奏的,是《流浪者之歌》,你肯定会这首曲子,你能替他去顶一下钢伴吗?”

    晏鹏素来是一个面面俱到,未语先笑的人。但他在听见尚小月这句话的时候,罕见地没有保持住那份笑容,

    “你叫我去为她伴奏?”晏鹏看着尚小月,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月亮,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你最强的竞争对手?如果她赢了你,代表学校出赛,被世人看见。或许从今以后,就一直掩盖着你的光芒。”

    有那么一刻,心思敏锐的尚小月捕捉到了什么。

    “你……听过她的曲子?”尚小月看着他的脸迟疑道,“晏鹏,你是不是做了点什么?”

    晏鹏收拢了自己的情绪,整了整衣领,“不,我不愿意在没有合练过的情况下给人伴奏。万一失误了,丢脸的是我自己。”

    在这个时候,面对着眼前心灵纯洁的少女,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嫉恨。这又妒又恼五味杂陈的心情,他不知源自何处。

    是来至那位自己一直没能追上的天才凌冬,还是身前这坦荡无垢的皎白之月。

    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没有人注意到,半夏大衣外的口袋动了动,一只黑色的守宫悄悄顺着椅子溜下地面,顺着音乐厅的墙角,向着后台的方向全力迅速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