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花盛, 冬去春来。
万顷晴空一碧如洗,碧空之下,是一大片盛放的梨花。
郑姒穿着一身白衣,斜坐在一棵低矮的粗梨枝上, 背靠着树干小憩。
她面上蒙着一条白色的丝帕, 丝帕的一角, 绣着一朵猩红的往生花。
像是一滴血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在大片大片的白色中,那点灼灼的红鲜明刺目。
清和 就是靠着这点鲜红的颜色从一大片白色中找到她的。
他走到她栖身的那棵梨树前,站定。
她一动不动,蒙着脸躺在那里, 一副完全没有察觉有人接近的样子, 像是已经睡熟了。
她的青丝垂下一缕,被春风的撩动,轻轻的扬起, 仿佛要偷偷的蹭一下谁的脸颊。
他的手指动了动,不知不觉的抬起手来,指尖刚要碰到那缕柔软的青丝的时候,女子却忽然动了一下,用纤白的指尖抚平被风掀起一角的方帕。
清和倏而收回了手,将原本蠢蠢欲动的手指缩入袖中。
“醒着?”他问。
“嗯。”郑姒懒懒的应了一声,长在树上了似的依然一动不动,连盖在脸上的帕子都懒得取下来。
清和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道:“你要像这样到什么时候?”
郑姒没动静, 好半天后,她才捏着帕角拉下丝帕,闲闲的瞅他一眼。
“我怎么了?”
“自从来了璃州之后, 你窝在这园子里多久了?”清和道,“近三个月了,你一步都不曾离开这里,你说你怎么了?”
郑姒没觉得自已怎么了,她想,我不 就是宅了一点吗。
她瞟了清和一眼,道:“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清和默了一瞬,道:“你是吗?”
郑姒一噎,忿忿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货在内涵我?
他道:“你根本不是那种囤于家宅的娇惯小姐,一直藏在此处不敢出去,不 就是因为害怕吗?”
郑姒没否认,她缩了缩脖子,目光落在自已的绣鞋上。
“是啊。”她坦然且怂的承认了。
时至今日,她再回想自已离开他的那一晚做的那些胆大包天的事,还是忍不住心慌气短。
就连她自已,都忍不住为当天的勇
气冷静和不择手段感到惊异。
大概当时是因为觉得自已真的已经身处绝路,所以才将一切都豁出去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已那天处在一种不太正常的应激状态里,所以才敢用那种手段哄睡他之后,逃离他。
那两天奔逃在路上的时候她高度紧张,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提溜着,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之后她离翡州渐渐远了,又听到他回京的消息,这才稍稍平复了自已惊慌,放松下来一些。
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她感受到深深的后怕。
回想起他当时找她的那种阵仗,郑姒毫不怀疑,自已若是被他抓回去了,恐怕 就要开始惨无人道的被强取豪夺的剧本了。
而事实上,她原本的确差一点 就被他找到。
如今能够逃出生天,还要感谢那一场阴差阳错的祸事。
那时——
郑姒从自家被杂草掩着的墙洞钻出来,在黑夜里独自行路,一路往城北郑姝家的小楼去。
可是走到一半,她却忽然被两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他们上来 就擒住了她,然后将她打晕了。
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已在一个破旧的木屋里,手脚被绑住,嘴也被布条勒着。
她起初以为,自已被容珩抓住了,正瑟瑟发抖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推开那残破的木门走进屋中。
那是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妇人,面上带着深深的憔悴之色,却有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她是周泽润的母亲,薛氏。
她怨毒的盯着郑姒,声音尖利又颤抖,问:“我儿子是你害的吗?”
郑姒不动声色的与她周旋,渐渐了解到事情的原委。
这件事,还要从她不小心遗落的两条帕子说起。
那两条帕子,一条绣着桃花,被她落在郑家小花园假山后的青石上,被周泽润发现,而后他收入了袖中。
另一条,绣着两片青叶,被她落在了普陀寺的山石上,而后被薛氏捡到。
起初没有戴袖珞给她做的青色幂篱的时候,郑姒在装神弄鬼时面上总是覆着白纱,所以薛氏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后来,在郑姒戴着青色幂篱出来活动的时候,薛氏从她的身形声音中判断出,她便是自已当初错过的那个
白纱蒙面的女郎。
于是,她也自然知道,那绣叶的帕子是青篱娘子的物件。
这原本没有什么稀奇的,没过多久,她 就将那帕子忘在了脑后。
后来,她围观了郑姒和青篱娘子的对谈,知道那个小姐身上有邪乎的鬼仙。
再后来,她的儿子去勾栏院中寻欢作乐,不慎摔断了腿, 就此成了一个残废。
她听到过一些他纠缠郑姒的流言,疑心这真的是邪祟报复,所以咬牙吞了这苦楚。
周泽润摔残后,眠花苑那个娇滴滴的女子拿着周泽润的贴身香囊哭着诉衷情,打动了她,她点头允了他们成婚。
经此大变,她消沉一段时间之后,无奈的看开了。不管能不能接受,生活总是还要继续活下去。
可是有一天,她却在儿子的屋中发现了那条绣着桃花的帕子。
薛氏翻箱倒柜找出自已捡到的那条,将两条并在一起比了比,发现上面绣着的姒字,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那天之前,她偶尔从儿子口中听到郑姒害他的话,当时她认为此事是郑姒身上的鬼仙作祟,听听也 就过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比对过这两条帕子之后,她发现了一件让人几乎不敢深想的事——郑姒和那个青篱娘子,可能是同一人。
那样的话,鬼仙根本 就不存在,不过是她空口白牙的一场杜撰。
那样的话……
她儿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很可能是她蓄谋已久的一场阴谋。
她想起自已的儿子总是语无伦次的向她絮叨的那些事。
——比如他在酒楼碰见郑姒之后,被扒光衣服丢在宿柳巷的大街上,从此声名尽毁。
——比如他原本将那灰黑香囊给了郑姒,最后却落入了柳嫣之手,被她拿来诓骗她。
以往每当周泽润说那些的时候,柳嫣总是忧心忡忡的说,他受了太大打击,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成日说一些怪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因儿子的言论确实荒谬,她听了柳嫣的话之后,也为自已儿子的状态感到担忧,总是叹一口气,柔声劝他不要胡思乱想,从没将那话当真过。
若是没有这两条阴差阳错捡来的帕子,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当真。
看到真相的一角之
后,薛氏坠入了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恨意从她的心底漫生出来,将她的整颗心占据。
这时候,郑雪怜察觉到她的异常,善解人意的替她分忧。
薛氏将一切都倾诉给了她,郑雪怜听过之后,轻声说:“她将表哥害成这副模样,合该偿命。”
“姨母,我会帮你的。”
她主动趟进这趟浑水中,成了薛氏的主心骨,替她将事情一点一点查明了,又替她雇了凶,让他们蛰伏在暗处,找机会对郑姒下手。
薛氏很感激她。
郑雪怜听了,目光柔柔的说一些正义凛然的话,仿佛她真的是一个看不过去的好心人。
但其实,她不过是想用她当刀罢了。
在她让人将自已的画卷藏入摘星阁中,想要冒充郑姒,取而代之的时候,她 就想要她的命。
因为她不死,她 就无法天衣无缝的成为她。
可是像她这样冰清玉洁的人物,哪里舍得脏了自已的手,让自已暴露于风险中,为之后埋下无数的隐患?
可以说,正当她有些犯愁的时候,薛氏 就将她自已送到了郑雪怜跟前。
她自然乐得帮她,无比周到细致的帮她。
那天,她又去找容珩,带他一起去治眼睛,原本已经将行程计划的妥妥当当了,结果他却被郑姒蛮不讲理的霸占着,不许他跟她出去。
郑雪怜原本是期待着他面上显出厌恶的神色的。
可是他没有。
他对她那么的、那么的纵容,让郑雪怜妒忌的红了眼。
当天她无功而返后去找了薛氏。
她心中清楚等到贺大将军抵达之后,等到裕王将郑姒带走之后,一切 就都来不及了,她的所有筹谋都会落空。
所以她撺掇薛氏,让她冒险差人深夜入室,劫出郑姒。
她听了。
然而巧合的是,那天晚上,郑姒自已从安全的屋檐下跑出来了,独自走在深夜的原野中,将自已送到了歹人的手边。
郑姒与薛氏你来我往的周旋,推断出整件事情的原委的时候,郑雪怜是隐形的。
那日直到最后,她才察觉到薛氏的背后有别的推手,但是却没来得及套出是谁。
察觉到郑雪怜的野心进而怀疑到她,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那天,郑姒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薛
氏,语气淡淡的问她:“你真的觉得你的儿子是无辜的吗?”
薛氏情绪激动的低吼:“他有什么错?”
郑姒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说:“他想毁了我啊。”
扯了一下唇,含着嘲弄之意笑道:“难不成只有等他真的毁了我之后,我才有资格反抗?”
薛氏的胸膛上上下下的起伏,喘不上来气似的说:“他不过是喜欢你而已,你何至于这么害他!让他残了腿,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郑姒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说:“他那样的喜欢,谁敢消受啊。”
“还有,他自已摔残了腿,你也要怪到我头上?”郑姒说,“我对他做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把他扔在大街上而已。他自已作恶遭报应,怎么把罪名全扣在我头上?”
薛氏说她心思歹毒,将他扔在那花柳之地故意坏他名声。
郑姒说:“可他那日原本 就是想轻薄我,可见他本 就是个浪荡子,为了避免他之后倒打一耙,我自然要先撕了他道貌岸然的皮。”
薛氏说她将那他的香囊给了一个风尘女子,是故意想让那女子来害他,她城府深的可怕。
郑姒笑了,说:“他强塞给我的香囊,我不想要,还不能扔了?”
“至于那个柳嫣,他先前不是挺喜欢的吗。人家一直对他甜言蜜语的,哪里害过他。”
她一条条列郑姒的罪名,郑姒一条条的驳回去,最后,薛氏目光茫然,不说话了。
郑姒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我罪名累累,合该去死,来减轻你杀人的负罪感。”
“可是现在,你也知道了,你一根筋的认定的那些事实,根本 就不是事情的真相。”郑姒盯着她道,“你若杀我,我也冤屈。”
“你报不了仇,只会让手上多一条罪孽而已。”她谆谆善诱。
“善恶终有报,到时候恶果还是你最亲最近的人尝。”
“夫人若是真的为他好,不如多行善积德,也劝他向善。这样的话,他自然有诸神庇佑,能免于之后的灾厄。”
郑姒一声一声,安抚她,诱导她,劝她放下手中的刀。
她是个易受他人影响的人,渐渐的被郑姒说动了,目光中透出挣扎和动摇。
郑姒盯着她,说:
“你其实也很害怕对不对?杀人这件事,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你不是没有良知的人,负罪感会折磨你一辈子。”
她眸中渐渐显露出慌乱和恐惧来,郑姒笑了一下,又道:“别勉强了,你手里的刀不沉吗?”
她听了这话之后,忽然觉得觉得手上的刀确实沉的很,沉的她握不动。
那刀落在地上,砸出沉闷的一声响。
郑姒用碎瓦片割断了缚手的麻绳,在后背上摸了一下手心里的冷汗,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
她紧绷的脊背刚刚放松一点, 就忽然闻到一股煤油的气味。
屋子里的气温迅速的攀升。
紧接着,她看到升起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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