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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父女

    飞鸾殿的贵妃榻上,朱贵妃右手搭在拐子纹卷草透雕的翘头上,阖着眼,绿衣正为她揉着额角。

    一着绛紫色云雁补子的公公呵着腰立在她面前,尖声细语地禀报道:“贵妃娘娘,奴才那不成器的干儿子陈淄已在京城寻着赵臻了,据说他现下进不了东西,瘦得人干儿似的,若不借着您的面儿请王太医出山,恐怕没几日人便活不下去了!”

    “呵!果然没死,”朱贵妃嘴角一勾,捋了捋孔雀纹压边的袖口,“这人的命还得留着,你待会儿便出宫给王太医传个话罢。”

    “是,娘娘。”

    “还有你那干儿子,让她继续盯着,本宫先前的话也给带到了!”

    “奴才明白,”梁公公的拂尘一甩,换了另一只手拢着。

    朱贵妃轻抚了抚那红鸭嘴一般的长指甲,道:“没旁的事儿那便退下罢。”

    梁公公应是,却行退出殿外。

    “娘娘,”为她按揉额角的绿衣有些不解,“这人一个民间走漕运的,不会功夫,又没有手段,能有什么用处,娘娘何必对他这样上心?”

    朱贵妃掀了眼皮子,抬手示意她停下,而后站起身子道:“有手段有功夫的本宫也不是没用过,只是广平王这人实在太警觉,折了本宫三员大将,他本人又是个油盐不进的,要在他身边安排个人属实不易,”她缓了缓,继续道:“可这回的人不一样,这赵臻是他王妃的表哥,王妃要举荐他,广平王能不给这个面子?只要把人安插过去了,迟早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可这人怎肯为娘娘所用?”

    “这世上的人,只要你找着了他的软肋,都能为你所用!”朱贵妃那纤长的五指如花瓣收拢成个花骨朵。

    ……

    因着是皇帝赐婚,纳吉纳征等步骤便省了,王府直接送了二十四担聘礼到宋府,日子礼部也已定下,就在八月初八,一个月后。

    锦秋生怕李氏使绊子,不敢将婚礼筹备假手于她,这几日事事自己料理,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上回李氏到汀兰院来说的那些个话她也放在了心上。她如今要要嫁出去了,还霸揽着府中内务不成样子,于是便遣人将那几箱子账本搬去了清溪院,自己则拿着那串钥匙亲自去了宋运院子里。

    一入内室,锦秋便见宋运立在窗牖旁,举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璞玉,向着光,细细端详着。

    “爹爹,”锦秋上前,朝宋运蹲了蹲身。

    “锦秋来了啊,”宋运回身见着锦秋,道:“坐罢,”而后便走到那日光照不见的黑漆小几旁坐了。他举起这玉,对坐在另一侧的锦秋道:“这东西为父也不记得是多少年前收的了,是个好东西,便给你添嫁妆罢,”说罢将这璞玉轻放在小几上,推过去给她。

    这玉乃是他的门生,也即儋州白知府五年前赠给他的生辰礼,然而现下这白知府却因贪污受贿蹲在刑部大牢,这些年他送出去的礼列了张单子,正在刑部侍郎手里头攥着。

    锦秋接过这玉瞧了一眼,是一块奶白色和田玉,玉质细腻温润,内光深沉而不浮透,上等籽料,有银子也难买到的。

    “女儿谢过爹爹的玉。”

    “这些年,为父没给过你什么,临了你要出嫁了,嫁妆还是你娘留下的,为父实在是……”宋运侧过头去,没脸见锦秋似的。

    “这有什么呢,只要您身子好好的,莫再同我置气,比什么嫁妆都好!”临出府了,锦秋才觉着自己对父亲已没有怨了,惟愿他好。

    宋运叹了口气,“爹爹这辈子,浪费了许多时候,”他裹在深色常服里的身子苍老得如一株老松,树皮剥落,露出枯瘦的树干,他说:“回过头来瞧瞧,我们父女两个,真正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时候屈指可数,怨我那些年没活明白,浪费了好时候,浪费了好时候啊!”

    这声口,听来颇有几分沧桑,锦秋眼睛酸涩,摇了摇头道:“这全赖我,是我太拗了。”

    “是我对不住你们娘儿俩,尤其是你娘,若是当日马车再快一些,若是前一夜没歇一个时辰,便不会……”宋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她垂下脑袋,两滴泪夺眶而出,落在丝绢帕子上。

    锦秋深知,即使那日他赶回来了,还许多个有下一日,无后的帽子扣着,终究要压死她的娘,还不如那一日死了,少受些折磨。

    “爹爹,”锦秋用帕子拭了泪,嘴角扯出一抹笑来,劝慰道:“以前的事儿过去了,便莫再想着了,咱们看看今后,女儿虽嫁去了王府,离宋府也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天天儿都能来看您,这不跟没嫁是一个样么?”

    “是,是,”宋运含着泪,笑着应和道。

    “只是无论女儿在哪儿,您都得保重自己的身子,”锦秋沙哑着声,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流。

    “诶。”

    “还有啊,”锦秋双手捧上那串库房钥匙,道:“这个家爹爹您要交给谁便交给谁罢,我娘留下的东西,我也不会全带走,您就放心罢。”

    宋运吸了吸鼻子,手伸过去接那钥匙,却不敢看她。

    “母亲这人,是恨不得挤兑死我,但对父亲您是没的说的,您今后身子不好,还得靠她照应着。”

    “是啊,”宋运揩了揩眼角,不敢多言语,怕教她听出来自己的哽咽声。

    锦秋深深吐出一口气,仰着头,将眼中的泪憋回去,“还有一件事儿女儿要劝您,虽然您两个女婿家都是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人,可您还是多保重身子,莫再操劳,更别想着进内阁的事儿了。”

    宋运抹了抹泪,没答话。

    锦秋深知鸣夏与朱奥维系不了多久,而自己上回又惹怒了周劭,两个女婿都不是靠得住的。想到这儿她脑子里全是当日她与周劭的那场不欢而散,也不知嫁去王府会是个什么光景,兴许他们会成一对怨侣罢,可有什么法子呢,造化弄人啊!

    “东西去你祖母那儿拿罢,”宋运摆摆手,生怕锦秋再待一会儿他便会抑制不住眼泪。

    “诶,”锦秋应了一声,抬眼瞅了瞅宋运,这便却步退下了。

    一路上,她的眼泪就没停下来过,后头在廊上面壁抹了泪,又抻了抻那团锦琢花小衫,用帕子掸了掸凤尾罗裙,瞧着一切妥帖了才往春暖阁去……

    春暖阁中,老太太捧着那只圆润不少的小雪猫,一面同秦婆子说笑,一面顺着猫背,惹得那猫“喵喵喵”叫唤个不停。

    锦秋上前蹲身请了安。

    老太太给一旁的秦婆子递了个眼色,她这便进内室将那红漆盒子找了来,呈给锦秋道:“大小姐,这是您放在老夫人这儿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

    锦秋望着这光致致的红木面发怔,而座上的老太太却是斜眼瞥着锦秋,见她摩挲着那漆红盒子,手上禁不住使劲儿,往那白猫身上一扽。

    喵——

    猫儿扑腾了两下身子,从老太太怀中挣脱出来,蹿下了地。

    锦秋醒过神,放下手,望着老太太道:“祖母放心,我只带走一半。”

    老太太猛地收回目光,故作从容地从玉几上端了茶盏,慢悠悠抿了一口,才道:“这是你的孝心,祖母自当成全。”

    锦秋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道:“祖母,孙女儿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先前我在厨下换的那些个人,还维持原样,我那汀兰院,也不许闲人进去!”锦秋坚定道。

    说句老实话,对嫁给周劭这事儿,她心里没底。皇上金口玉言的圣旨不能更改,保不定周劭也是被逼无奈,毕竟当日他可是亲口许下他会如她所愿的,而自从得知表哥命丧他手,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与他做夫妻了,如此,二人又能维持多久?兴许半年一年后,她还得回这个家。

    “这个自然,”老太太应下了。

    “谢祖母,那锦秋便告退了,”锦秋起身。

    “不忙,祖母也有话要同你说,”老太太伸手一点,示意她坐下。

    大约是锦秋留下了一半的嫁妆,老太太心里有些触动,便想要说几句心里话。

    “锦秋,这些年你一人在汀兰院自在惯了,府上人丁又淡薄,你没同人好好处过,便将性子养得又直又硬,若是个爷们儿还好,是个女子,你今后就得在这件事上吃亏。现下你要嫁去王府,那不是个平头百姓家,王爷再看重你,他也是个爷们儿,你得忍着些,软和着来,不然他硬,你也硬,闹起来不要翻了天?”

    锦秋颔首敛目恭听着,她也觉着老太太这话不错,只可惜太晚了,出了表哥的事儿,他们之间做不成相敬如宾的夫妻了。

    “不过你这性子,管家却是不会错的,只是王府里头那些从宫里下来的老嬷嬷,你不能不给人留面儿,那都是人精,到时要给你上眼药,下绊子,你怕是遭不住。”

    “谢祖母提点,”锦秋真心实意地朝老太太蹲了一蹲。

    老太太微微颔首。

    祖孙两个又说了些旁的话,直到午时锦秋才回了汀兰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