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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是活着的证明

    鹤雨一进自己的房门就感到屋里一股灼热。哑巴躺在外间的地榻上,额头上敷着一块凉毛巾,脸通红的像一块刚出炉的烤红薯。

    “梅姨,他怎么样了。”凌云峰像是一个世外独特的所在,在这里,没有太妃,没有掌事的尚宫姑姑,没有宫女,也没有公主,这里只有亲人。

    梅姨站在哑巴身边,手里端着一碗药,看到鹤雨进去,她有些愤愤然且又带着几分黯然的摇了摇头说:“发了高热,已经喂不进去药了,明明已经昏迷了,可只要我靠近,他就会抽搐。唉,暴殄天物,没良心的家伙,要死把九夏玉露丸还给我再死!”

    昏迷的哑巴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冷,仿佛卧在冰山之上,刺骨的寒冰仿佛利刃划割着皮肤;一会儿又觉得很热,仿佛置身于一潭血池之中,血水翻滚着热浪,一点一点的吞没着他。这就是所谓的冰山地狱和血池地狱吗,主尊说过,杀害父母的人就会进入这两个地狱。那么我是死了,主尊从来没有骗我,我不能死,可是我太累了……

    鹤雨给哑巴换了一块凉毛巾,他明明长得很好看,如今高烧之下,只觉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了。

    “我是你的主人,我说过,只要你能坚持住,我绝不放弃。我要你活着,这是命令。”鹤雨的声音温柔庄重。

    是谁,是谁的声音?从来没有人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他说话,我的主人?我还没有死吗?

    鹤雨的手抚上他的下颚,轻轻一使劲,“咔哒”紧闭的牙关松开了。

    一碗药费尽周折才喂了进去,然而毕竟喂了进去,就连梅姨也啧啧称奇。

    放下药碗,鹤雨发了一会儿呆,终于为难地说道:“梅姨,他醒来穿什么呀……”哑巴的上衣早在车上缝合伤口前就被剪成了碎片,上了凌云峰后两条裤腿也是同样命运,如今被子里面的哑巴只在腰间还留了两扎长的布料残余,鹤雨庆幸那些狼们颇识大体,没有在此留下伤口。

    “他得活着这些问题才会成为问题。说实话,我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梅姨一边收拾药碗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梅姨——”拉长了,撒娇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们就算他会活着好了,明天十里铺有集市,我去买行了吧!”宫里每个月十五都会送一些生活的必须品上来,所以凌云峰平时生活也过得去,可是里面自然不会有男人穿的衣服鞋袜。

    “梅姨最好了,我最喜欢梅姨。”

    “那红姐不好呀?”红姐笑着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越大越成疯丫头了,哪里还有个公主样,疯了一天,也不知道饿,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哎呀,把红姐得罪了,我只好罚自己把这些饭菜都吃掉了。其实红姐也好,梅姨也好,我娘也好,我最幸福了。”鹤雨一边吃饭,一边笑咪咪地把身边所有的人都称赞了一遍。吃过早饭到现在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中间只垫铺了几块点心,早就饿了,如今吃到红姐做的香喷喷的饭菜,鹤雨真心觉得很幸福。想起宫里那些冷冰冰的人,那些锦衣玉食却不把人命当会儿事儿的人,“呸,我才不要回去当什么三公主。”

    哑巴的一只手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来,在半空中虚抓了几下,无力地落下来。鹤雨赶紧放下碗,给哑巴把手放回被子里。哑巴的手腕上满是淤痕,紫青一片,鹤雨又想起他的身上,腿上,除了狼牙狼爪留下的伤痕,还有许多来历不明的疤痕,有些看起来很新鲜,有些已经年代久远。

    “红姐,你怎么了?”一转头,鹤雨看到红姐脸色十分苍白。

    “这样的烙印,我也有一个。”红姐看着哑巴左臂上的烙印有些惆怅地说道,不过转眼她又调整心情,比较轻松地说:“不过这是很久远之前的事儿了,我们都很幸运,我遇到了你娘,而他遇到了你。”

    梅姨却有些担心地说道:“这个死士的身体真的异于常人,我点了他十八处大穴,没想到他受了如此重的伤,而且还昏迷着,竟然已经冲开了膻中穴,只怕其他的穴道也会马上解开。”说话间,果然见哑巴慢慢地绷紧了肌肉。

    “放松,放松,”哑巴昏迷着,似乎没有反应,鹤雨忽然想起那个玉管,玉管做工十分精巧,细看起来更象一个哨子,鹤雨忍不住吹了一下,玉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哑巴的身体却剧烈的哆嗦了一下,似乎有什么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他却听到了。“我是你的主人,我命令你放松,不要挣扎,我不会伤害你。”

    哑巴绷得紧紧的肌肉慢慢柔软下去。他现在是昏迷状态,他所有的反应都是多年残酷的调*教训练留下的本能反应,除了鹤雨,他听不到任何人说的话,他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梅姨和红姐回去休息了,他们在这里一点忙都帮不上。凌云峰上的夜很静,鹤雨走出来透了一口气,天上细月如钩,银星闪闪:地上树影婆娑,微风阵阵;池塘边的柳树上一只睡迷糊的鸟儿发出叽叽啾啾的梦语,鹤雨深呼吸了一口,朝药房走去。

    药房里放着煎好的药,哑巴发着高烧,一个时辰就要服一次药。厨房从来都是红姐的领地,锅碗瓢盆摆放整齐,鹤雨蹑手蹑脚地通开封好的小药炉子,把药又热了一下,快活地说:“现在这也是我的领地了。”

    月影中天,哑巴喝了第三次药,他依旧昏迷着,身上滚热滚热的,那一缕魂*魄仿佛香头上的青烟,一阵风就会散去。

    “鹤雨呀,梅姨帮你给他换完药,你去打个盹吧,药也吃了,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梅姨披着衣服走进来。梅姨说的没错,能做的他们都做了,人力已尽,唯听天命。

    早晨掉了几点细雨,空气清新凛冽沁人心脾。红姐早早做好了早饭,山中的早饭很是简单,不过是米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鹤雨陪着母亲吃饭,细看母亲的脸色,果然千年老参的效力非同一般。

    “娘,您今儿脸色真好,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我要是也长娘这么漂亮就好了!”鹤雨双手捧头,一脸花痴地说道。

    “嗤!”萧夫人忍不住笑了一声儿:“你越大越会哄娘开心,倒是你花朵一样的年纪,却陪我这个半死之人住在这……”

    “娘,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理你了,凌云峰不知道比宫里好多少倍!”

    “好好,娘不说了。昨晚竟难得睡的安稳,吃完饭娘去看看你的死士吧!”

    萧夫人吃完早饭,只要身体撑得住,就会去佛堂念经,这八年了,从来都是这样。可是今天她精神头很好,竟扶着鹤雨的手来到鹤雨的房间。

    “夫人,他如今生死未卜,夫人身自也未痊愈,还是远远看一眼就好。”红姐担忧地说道。

    “嗯,他救了鹤雨,我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就为他念一段地藏经吧。去拿个蒲团过来!”

    哑巴还在自己的世界里苦苦挣扎,很多时候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从骨子里面害怕死亡,也知道他这样的人一定不得好死。可是主人让他活着,这是命令,命令是从小被残酷的训练烙印在灵魂深处,只要还剩一口气,命令必须被执行。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哑巴的世界跟别人不同,他的生命里只有主人,主人的声音是清晰的,主人的命令是必须执行的,除此以外,哑巴的世界是空白。

    “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

    是谁,谁的声音,这不是主人的声音。哑巴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可是眼皮却沉重的像是灌了铅。

    经念完了,萧夫人的脸上冒了虚汗,红姐和鹤雨好容易搀她起来。

    “那棵老参,如果他需要,别舍不得。”萧夫人嘱咐完,扶着尹红慢慢回房了。

    中午刚过,梅姨从集市上回来了,夸张的背着两只口袋,身后还牵着一只下奶的母山羊。母山羊精神抖擞的在嘴里嚼着莫名其妙的东西,一脸的嚣张跋扈。梅姨带回来两块细麻布,一块黑色一块烟青色,说是细麻布,可实际上也比粗麻布强不了多少,这已经是山村集市上能买到的最好的布料了。还有一双粗布鞋,做工简陋了些,好在厚实耐穿。

    哑巴还是昏迷着,胸腹前的药纱布换了一次又一次,灌下去的药一碗连着一碗,可他老老实实地躺在地榻上,不声不响,呼吸轻地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乖巧而安静地等待着醒来或者死去。

    晚上掌灯时分,徐夫人已经睡了,三个女人坐在鹤雨外间地榻上。红姐拿了一块白色细麻布正在缝制亵衣,一边缝制一边轻轻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给男人缝制衣服,看到他我就想起我的小外甥,要是他还活着,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可惜了。”

    红姐从来不说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儿,这一次想来是触动颇深。

    梅姨正在灯下简单粗暴的剥板栗,听尹红说完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道:“我瞅着这个小子现在还没死,估计是不打算死了。”

    “梅姨——你干嘛说的这么难听——”拉长了,撒娇的声音,软软糯糯。梅姨很满意。

    “梅姐最喜欢说反话了,今天赶集还带回来一只——山羊。”说起那只表情严肃,一本正经翘着胡子的母山羊,红姐忍不住笑了起来。

    “喂,除了那只山羊,什么红枣呀,鸡蛋呀,什么红豆板栗都是你让我买的。不过不买也不行,我瞅他肚子干瘪的像个未吸血的草爬子,我估计这小子醒了能把山上吃穷了。”梅姨眨眨眼睛,恶狠狠地说道。

    “梅姨——”鹤雨又喊了一句,梅姨很满意。

    鹤雨给哑巴换了一块毛巾,顺手摸了摸哑巴的额头。

    “好像烧地轻了一点儿呀!”另外两个女人迅速的围了过来,哑巴的手指动了动,持续的高烧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精力,红姐得偿所愿的也把手放在他的额头试了温度。果然哑巴身上的温度退了些许。

    喝完了药,哑巴的呼吸似乎变得绵长起来,红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鹤雨撵了她们两个去睡觉。躺在里面的床塌上,鹤雨的脸色露出一点浅浅地笑容,哑巴的伤势似乎真的是开始有点好转的迹象了。

    清晨的鸟叫最为婉转悦耳,鹤雨睁开了眼睛,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希望今天哑巴可以大好了,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外屋地榻上躺着的哑巴。

    “啊——”尖锐的女声,院子里柳树上的飞鸟惊恐地飞起。

    夫人洒了药,红姐打翻了锅,梅姨扔下母羊气质惊人的奶*子,拎起身边挑水的扁担一脚踢开了鹤雨的房门。

    “嘿,好小子,属猫的吧!”猫有九条命。

    哑巴几乎是赤*裸的跪在地榻上,面色苍白,锁骨深陷,肋骨依稀可见,但是全身一丝赘肉也无,线条流畅,尚显青涩,鹤雨站在里屋的门口,双手捂着眼睛已经石化。

    红姐拎着锅铲,鹤雨的娘抓着念珠,三人也基本同时石化了。

    听见三人的脚步,背对着房门的哑巴慢慢转头,从肩膀上甩过来一道冷冰冰毫无温度的目光,眼睛微微眯起来,眼尾形成一条线,哑巴的眼神像狼的目光一样警惕而又恶狠狠的。

    红姐想给他盖上被子,可是他就跪在自己的被上。梅姨往前走了两步,想找点东西给他蔽体,哑巴的眼光嗖的一下就看了过来,毫无疑问,这四个人中间,只有梅姨是有威胁的。

    “你那是什么眼神,没良心的狼崽子。”梅姨没好气的说道。哑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警觉地看着她手中的扁担。

    还是萧夫人反应快些:“好孩子,凌云峰上不兴跪来跪去的,你刚醒过来,还是躺下休息吧!”

    这是谁,哑巴有些吃惊的看着萧夫人,这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他的眼神慢慢变得茫然起来,明明没有见过她,为什么感觉却这么熟悉温暖。

    “鹤雨,你愣着干嘛,你说话呀。”梅姨冲鹤雨喊道。

    “你,你,你赶紧躺下,躺下——”鹤雨捂着眼睛,语无伦次的喊着。

    主人让躺下,于是哑巴躺下了,鹤雨睁开眼睛一看,脸更红了,哑巴就这么光刮流水表情坦然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面,这还不如跪着呢。其实哑巴上上下下早被三个女人看了个七七八八,可是那时候哑巴是个昏迷的病人,三个女人也就尽量忽略他还是个男人的事实。

    “盖上被子,盖上被子!”鹤雨有些崩溃的喊道,这样一个指令一个行动,真是被打败了。

    哑巴很听话,四个女人也放了一点心。红姐扶了萧夫人回去休息。

    “应该看看他的伤口,刚才这顿折腾,只怕伤口又绽开了。”梅姨走过来说,哑巴警惕地看着她手中的扁担,梅姨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把扁担扔出房门。

    “你,你自己掀开被子,我们检查一下伤口。”哑巴想了一下,被子从头到脚慢慢掀开了。

    “我的个天,感情费了半天劲,救了一个傻子。”梅姨有些哭笑不得地说。

    鹤雨哀叹一声重新整理词句:“我知道你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漏出肚子上的伤口就行了。”哑巴想了想,慢慢地把被子盖到腰间。

    “他可不是傻子,他只是按照命令行事,是我说的不明白。”鹤雨的手揭开纱布,果然伤口绽开了。

    哑巴很多时候心里不太明白,他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傻。他其实很会总结经验,主人剥*光了他,围着他转的时候通常没有好事儿,他不明白她们开始是和颜悦色,滑溜溜的手像是爬在身上的蛇,说一些他听不懂也不知道怎么执行的命令,然后主人会突然发怒,她们打他,而他却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主人可以随意惩罚他,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而他只能承受。

    鹤雨的手触碰到他的身体,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的哆嗦了一下。他从潜意识里厌恶和害怕别人的碰触,这些对他从来都意味着伤害。

    “放松,放松,我是你的主人,我命令你放松,我不会伤害你。”他只听主人的话,鹤雨只好重复曾经说了很多遍的话,她尽量说得语气温柔。

    哑巴的前主人中有几个说过同样的话,哑巴漆黑的眼珠茫然地看着屋梁,那里有一只绿色的小虫正在蛛网中拼命地挣扎,哑巴慢慢地放松了身体。主尊说过,害怕有什么用呢,该来的一定会来。皮鞭不会因为害怕而柔软一分,刺过来的刀剑也不会因为害怕而偏离半毫。痛,是活着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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