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些沙砾

从前那些沙砾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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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景在城郊一个商场的外面,可怜的母亲设定在这里做保洁。她从前是外面的流动摊贩,白天卖些廉价的配饰,晚上同时卖些小食品给从城市里晚归的年轻人。故事开始不久,就因为长期风里雨里奔波,身体吃不消,关节格外疼痛,特别是在雨天里简直无法承受。这样的身体显然是不能跑赢时不时来视察的管理者,幸好她平时跟商场保洁聊得来,也被介绍进来做保洁。工作稳定轻省了许多,相应的,收入也减少了。

    莫宴扮演的母亲即便是蓬头垢面荆钗布裙依然难掩秀丽,只是这秀丽被岁月被操劳磨损的所剩无几。除非偶然,你不会去留意擦肩而过低眉顺眼的保洁阿姨年轻时是否有张美好的面庞。

    赵牧之远远的看着莫宴走来走去,她喝水的姿态,她讲话的神情,她蓬松的遮着脸庞的发,她佝偻着腰背,塌着肩,脸深深的往胸口埋去,遇到来人习惯性的闪躲……现在还没有开始拍摄,但是莫宴不再是那个睥睨众生的女明星,她同工作人员一起忙忙碌碌,已经慢慢的让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人。如果不是被团队包围在中央,几乎不会有人会去注意她。

    紧紧跟着季导一行,同大家打过招呼,牧之明白今天的任务就是围观这个行业复杂而精细的运转,听着他们的交谈,看着大家做事,然后自己去思考总结。上一次在片场,她还是追光灯中央格格不入的外来者,现在已经自觉成为剧组的一员,希望自己能从无到有的渗透进去。渗透进去,为了她两三个镜头的角色!

    “好好看着,妈妈要努力工作给你买好吃的喽!”开拍在即,莫宴忙里偷个闲来调侃牧之。

    这题好答,牧之瞪圆了眼睛,鼓起腮帮子,闷着鼻音迅速回了她句奶声奶气的:“要棉花糖,要大大的!”说着手上还比了个大大的拥抱的形状。

    卖萌其实是赵牧之读研后无师自通的技能,她的室友读书早又跳了级,所以年纪小她两岁,可谓少年老成。于是性格中比较欠的成份就迅速的为自己开发了卖萌技能,大着舌头奶气的娃娃音经千锤百炼早已经驾轻就熟,一不小心就展示了出来。

    现场顿时笑成一片,连莫宴都忍不住回头捏了捏她的脸,显得她脸上的红晕更加自然了。

    “这孩子很有天分。”颜晟安微笑着评价,可能这句轻飘飘却极难得的评价除了赵牧之每个人都听到了。

    季导听了回过头去跟季副导说:“明天先排她一场戏看看,这段时间就让她先在剧组磨一磨,如果能磨得下来……”

    他回过来示意了下颜晟安,颜晟安点了点头。

    然后轻松的氛围到此为止,工作开始了,现场紧张又严肃了起来。

    日常里,赵牧之的导师最喜欢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天下学问,触类旁通。然而用到现场实操中,你得首先学会在许多细碎中抠出线索,就像是在人脸的无数个细节中找到最能表征的那几笔线条,才能接下去研究能不能如何能画出来。

    赵牧之知道自己的位置非常好,她就站在季导的旁边,听得到他的每一个调度包括他同大家或公开或私下的交流和评价。她发现季导工作的时候简直话唠,每拍一个镜头前后他都在口若悬河的讲自己的预想,讲自己的解构,讲自己的发现,讲自己的看法。往往剧本上短短的三五句话,到了他这里简直藏着一个宇宙,包含无限的可能。其他人偶尔会回上几句,不过除了颜老师和莫宴基本没人跟他争论,但他们只要争论起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完事儿。

    这简直有趣极了,牧之听的着迷,不同的观点从四面八方出发,每个角度来看同一个问题都会有不同的体验,而当你把这些都集在手中,又要开始抉择把哪一面展示出来,让哪一面被暗示出来,然后又将怎样表现,怎样由大家配合着落地……

    当然也有许多不懂的东西,季副导在的时候赵牧之还能拉着问问,只不过这胖子忙的团团转,她又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就这样挑挑拣拣忙忙活活的过到了傍晚。

    跟着蹭了两顿盒饭,目送落日西斜。这一整天算下来她只抄着手听热闹,尽管有趣,依然觉得累的不行。而其他人忙活了一天,照着剧本来看实际进度甚微。不由得叫人感慨,这真是个精之又精细之又细的行业。

    渐进夜色,从城里下班的年轻人回到城郊,或采购一些生活用品,或在小摊上解决晚饭,更多的就是单纯的路过。也聚了些人远远的往这边张望。整个故事许多幕都发生在傍晚至入夜,迟暮着走向无望。傍晚的光难抓,早早的就能感受到片场的紧张。三三两两吃过晚饭的人大体上用得着就搭把手。两个主要的男演员都四十开外,看起来都面善的很,属于过去一定看过他们的电视剧,甚至还叫得出角色名,但是对本人却没什么印象的那种很厉害但不火的实力派,这时候也勤勤恳恳的在现场做事,丝毫没有主演的派头。

    这通力协作的精神渲染给了每一个人,也让赵牧之忘了之前该不该走的犹豫,伸手帮起忙来。两位男主演一个扮演商场物业管理,一个扮演摊贩,他们穿着戏服动起手忙活起来可以看出好演技不是凭空而来的——不管是对生活现场的把握,还是对拍摄现场的了解,两个人都处理得当,所谓资深应当如是。

    大家都是在底层辛苦求活,互相间小心翼翼的试探,日常里占些并不高明的便宜引以沾沾自喜,所有隐在行为下的内心无非那么一点现实。

    赵牧之是典型的工科生,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看每一句话就是字面上干巴巴的话,多一点隐含含义都挖不出来。现在站在片场,在人群和灯光中,在细碎的劳动里,在来来回回的探讨和演员反复一个字一个字的咬音节试用表情这些她尚不大懂的细节里,情感一层层的渗透上来。像是在心事重重的盛夏午后午睡惊醒,嘴巴里微苦的干涸滋味。像是不大勤劳的一家厨房里经年不散的泔水味道,很日常但完全不美好。

    这感情浅浅的细若游丝般一缕,牧之深觉抓起来艰难,她优越的记忆在记录这些没什么关联逻辑的地方有些捉襟见肘,必须记下来才安心,于是掏出笔来在自己的剧本上做笔记。

    直到听到头顶一声轻笑,她才抬起头来,发现颜老师正弯着腰看,也不知是看了多久,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笑出声来。

    这笔记本就是她自说自话的总结,牧之的生活经验全集中在校园中,而且一片坦途,根本把握不住什么煎熬中细碎的平淡,只能凭借有限的阅读、观影经历和更加贫乏的想象力拼凑。自己奋笔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被编剧老师看着,羞愧的情绪一下子就升腾起来,讷讷着说不出话,只是悄悄的想把剧本藏起来,就像是什么也不懂的学生在考场上羞于被老师看到自己的考卷。

    “给,”颜晟安并没有一定要看的意思,反倒递给她个大棉花糖,三种粉嫩嫩的玛卡龙色及其随意的搭配在一起,看着颇为喜人,“宝宝今天非常努力,颜叔叔替妈妈奖励你!”

    赵牧之十分震惊的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开玩笑,太过震惊以致于竟然忘了应有的羞涩,咂了咂嘴回了句:“原来您是这样的颜老师!”

    “怎么?我不像是会给小孩糖的颜老师?”

    “呃……”赵牧之艰难的感觉了下,“我觉得应该是那种,小孩靠上来,暗戳戳转过脸皱眉,嫌弃的让开些,但又不会直接说讨厌的那种颜老师……吧?”

    “哈哈哈哈哈哈……”这可能是颜晟安这段时间听到的最好玩的事情,笑的居然有点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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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回来就看见路边有卖棉花糖的,颜老师觉得可巧你提到了,非要停车让人家给做个大的。做毁了几个才有了这么大的呢,”小助理也笑着补充,“你可得都吃了,别浪费!”

    赵牧之这才想起接过棉花糖道谢,原本她只是开个玩笑,现在抱着小小的一根糖棍上大大的一坨,甚至比她的头还要大出一些,真的有点头疼。

    “你看,每个人心里都看到一个‘颜老师’。我当然是我自己,但我自己却不是完全的我,还要有你们许多看到我的人,对我的那些对的错的深刻的片面的印象,才能汇总成在这个社会里存在的我。所以只要不是说我坏话,你大可以把看到的,感觉到的分享给别人,让每个人的观感结合起来,组成一个更全面的故事。好比我写了这个故事,也只写出来我看到的样子,每个人都有他的角度,他的观感都可能是最终呈现的一部分。没什么对错之分,更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分享,你说对不对?”

    调侃现场不打招呼自然而然的跳到了教学现场,赵牧之扭捏了下:“可是我感觉自己的想法特别浅薄。”

    “你还是个小朋友,”颜晟安随意拉了个凳子坐下,又推了个给牧之,“所以要有老师来教啊。你看,你叫我一声老师,我当然应该知无不言。还有季导,莫姐,薛建和承衍,还有你常找的季副导,和现场的每一个人,只要你开口问,每个人都可以分享许多给你。我们这一行,虽然分工不同,但总体是一个需要体验,需要分享,需要互动的行业。”

    他闲闲的坐在那里,腰是腰,背是背,整个人随意而不垮塌,挺拔但不拘谨,眼神清亮温和,声音如同一泓流深静水,是十分出色也十分让人信服的为人师表模样。

    “可是……我怕打扰到你们。”赵牧之小小声辩解。

    “小朋友呀……”颜晟安感慨万分的拍拍她的肩膀,“你现在还是学生,习惯了老师找一切机会把知识给到你们。可是工作了就不一样了,没有人会主动去教你。你必须自己拿过主动权,见缝插针的去问,即便被拒绝了还要去问第二次,第三次,去把想知道的磨到自己脑子里,知道了吗?”

    明月升到半空,季修正同莫宴几个凑着看最后拍的几个片段,讨论了番,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后叫大家收拾下可以撤了。北方还没有进入盛夏的夜凉意渐盛,片场上紧张气氛一散,大家虽然累但也不十分急着离场,三三两两的收尾。

    季修正跟季叔平对了对进度和明天的计划,终于喘出一口气聊聊闲篇。季叔平努努嘴,不远处的大灯下颜晟安两个正一派和谐慈爱的学习场景,主要是赵牧之,一脸的勤学好问是标准的好学生形象,她甚至还拿着笔写写画画记着笔记……

    “老颜倒是挺照顾那小丫头,”说着还眯着眼仔细的瞅瞅,啧啧了两声,“这也就是赵牧之,那丫头片子太有意思了,这要换个女的保准出绯闻。”

    他哥嫌弃的扫了他一眼:“老颜对好苗子就这样。牧之这孩子不错,有见地,主动学习,做事有想法,聪明。”

    “我的老哥嘞,人姑娘是名校研究生,学那玩意儿我都听不懂!我看呐,她也就是一时脸皮薄被拉来了,以后还是做她的小科学家去。”

    季修正没再搭腔,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肚子,然后对季叔平比了个走了的手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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