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些沙砾

从前那些沙砾 >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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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会刚散,会所门口车来车往,好一阵拥堵,两个人于是站在凉凉的月色里聊天。天空中点点闪亮的繁星伴着一弯新月,新月在一丝云朵中娇怯怯的探出柔和的光辉,恰如夜幕下,月光和灯光交汇处,正努力暗戳戳调整自己符合“端庄、大方、成熟、专业”特质的赵牧之。

    搭讪一向不是她的特长,但跟颜老师站在一起,她莫名就觉得自己有不冷场的义务,于是绞尽脑汁的想话题。问过了木木的去向,又关心颜老师回去会不会太晚。聊了聊救助中心的活动,又吐槽食堂新出的黑暗菜品……

    颜晟安配合的有问必答,每个话题都跟着聊那么三两句,然后饶有兴致的看她皱着脸想下一个话题。

    他是了解她给一个主题就可以拓展延伸侃侃而谈的,如果有需要,可以调理清晰的给你分列三大点,五小点,甚至还可以继续细化。当她跟其他人聊天的时候,也很欢快惬意,神采飞扬。只有在自己面前闲谈的时候显得特别的拘谨——季胖子看的没错,只是这一点因为基础薄弱而显得单薄的特殊对待撑不开时间和空间,如果没有人主动往前一步,多半是错过。

    就算是错过,人也并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牧之看颜老师一副出神的样子,好像是对着她微笑,又不像是看她:“颜老师,你是不是累了?今天是不是……喝的比较多?”

    “嗯?”

    颜晟安回过神来,就看这姑娘一本正经的给他鞠了一躬:“谢谢颜老师,还要麻烦您给我解围,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他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哭笑不得道:“你要一直对我这么客气么?”

    “颜老师……”牧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他,“我今天,是不是做的不对?”

    颜晟安低下头笑着看她,鼓励她说下去。

    她小声的讲着当时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也并不是故意想得罪他,就是当时很害怕,头脑一热就争执起来了。”

    “那你是觉得你哪里不对呢?”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委屈的说,“我感觉自己的情商特别低,很多事都不知道是不是对的,哪里不对,但结果就是做的很糟糕。”

    “没有人是天生就很擅长什么的,你多用心思在上面,自然就懂了。”颜晟安的脸在夜色下看不大清轮廓,但好在有记忆可以补全。因为俯下身来看她,那温柔的目光叫她不敢抬头多看,他继续说:“就好像这件事,保护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但我觉得,应该会有更好的,叫大家不为难的方式。”她声若蚊蚋,沮丧的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那你觉得,谁为难了呢?”

    牧之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没敢接话。

    这个样子像极了他小侄女惹自己爸爸生气,希望他来解围,但又不敢当着她爸爸的面开口求助,只用怯生生的眼睛瞟他一下,希望他读懂求助的信息。

    可能小傻子们求助的都是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反而真正闯祸的时候她们可勇敢的紧呢!

    “你认为我是个好人吗?”

    他莫名的问了这样一句,牧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肯定的点头。

    “真的?”

    牧之当然更加肯定的点头,她实在是觉得颜老师哪里都好,连要先说哪一条都要先纠结选择下。

    “但其实,在很多人眼里,我并不算是个好人。我也不能告诉你说赖昌安是个好人,他这个人……”他整理了下措辞,“好与不好对于不同身份立场的人都不同。就比如说喝酒这个事,他未必是一定要你喝,只能说他这样地位的人,当众开了口,你就会发现,不管是碍于他的面子,还是众人看他的权势,都会推着你就范。即便是季导或者莫宴其实都不能直接的拒绝,需要想办法把他的面子全过去。这是个很无聊但是实用的技巧——如何在现实中用点手段让不那么坏的人不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可以说这是人在社会中生存需要一直琢磨的技巧。其实你以后会慢慢发现,在现实中,很多人不是所谓的好与不好能够定义的,只看你惹不惹得起他,喜不喜欢他。”

    牧之沮丧,说起来这些她并不是不懂,只是不知道如何做到。这就像是一个她完全不擅长的游戏,把纸上攻略分析的再透彻,还是无法通关。

    颜晟安摸摸她的头:“学校是相对单纯也相对封闭的一个环境,你一直在这里面,确实是会对比较复杂的人情世故迟钝一些。这些事就像是小孩子学走路,要试的多了才能摸到适合自己的规律,别人的道理未必适合你。不过呢,我也可以把我的道理分享给你听。”

    车子一辆辆离去,喝醉的人高声叫喊,叫喊声也渐渐远去。还在等的人三五一堆小声说着话,谁也不去偷听谁的聊天。颜老师的声音像是夏夜里的微风,低低的叫人舒爽。

    说着是很世俗,但人一生都在忙着研究同现实妥协的分寸。小时候我们饿了就哭,不满足就一直哭,后来慢慢学会了克制,学会了说服自己。小时候我们喜欢无法无天能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长大了才认识到有一座无法翻出的五指山,一顶不可能摆脱的紧箍咒时时悬在头上。我们并不能一直横冲直撞。这世界并不是鲜明的是非黑白,不是让我们不如意的人都故意想做一个坏人。只是有时候一步赶一步,一句接一句,我们双方的面子杠在这里,让我们只能做对方的坏人。

    那如果可以,一开始不要去主动激化这个矛盾,是不是双方都有机会去做个好人呢?可是能做到么?

    牧之认真的听并且总结颜老师讲的道理,以前也许有别人也跟她讲过类似的话,只不过别人讲来她总嗤之以鼻觉得庸俗。道理这件事,也是需要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用好听的声音缓缓讲。

    “那……如果对方就是恶意呢?”

    “那你说老实话,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转身就走?”

    “要不是碰巧莫姐出来解围,我已经打算走了。”

    “你看,所以说遇到危险呢,四肢会保护头颅。人在为难取舍的时刻,本能会保护你最看重的。每个人更看重什么,没有对错之分,唯一的要求就是一以贯之,不要过后后悔。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在你的环境里有许多关心你的前辈和老师,你可以把反应放慢一些,去信任他们,并且学习他们的处理方式。”

    牧之笑了:“所以您是怎么处理的?你把我赶出去了,我都没有看到!”

    说说笑笑的,车就来了。木木早蹭了别人的车回去,他们两个人坐在车里。如果现在有人从颜晟安书房的落地窗看出去,也许在不知情的错落光线中能看到他们俩的一线,倏忽而过。

    “听木木说,你想要读博?”

    牧之抿了下嘴,欢快的情绪缓下来。

    “怎么了?不顺利?”虽然只是很轻微的变化,颜晟安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了。

    “也不是,我们导师出了点事情。”

    她情绪低落的把这件事讲给颜老师听:“我们导师本来就是以要求严格著称,师姐确实没有到毕业标准。但是她也真的很难的在家庭和学业间努力去平衡了。我也知道努力并不能换来成果……但是……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挺难受的。”

    对于这种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确实不能够简单的用对错去评价,冲动是全人类的原罪,人要不停的为自己的冲动买单,为别人的冲动买单,想想怪没趣的。当人闲下来,或者在一个旁观的角度,也许有闲情可以评价:何必呢,可是“何必”不能把时间推回冲动之前,我们能做到的只能是以此为鉴,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曾经犯下错误的冲动。

    这道理,即便是他也并不能很好的自我消化。

    牧之看颜老师沉默,觉得自己太多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本来就不是该分享给别人的事情,因此觉得十分困窘。

    幸好颜晟安及时拉回了思绪,他安慰牧之:“很多事并不能简单的衡量出谁对谁错,只是立场不同。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不要想太多,容易钻牛角尖。”

    牧之点点头,但也许环境太舒缓,让她觉得自己可以任性一些,总之虽然不大合时宜,她还是胸口堆积多时的郁垒还是一顺口就吐了出来:“可就算再复杂,那大家都没有太大的错,结局为什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呀!”。

    后座开的灯不算明亮,颜晟安侧过头去看她,她的眉紧紧皱着,眼睛里的光芒随着车窗外飞速流逝的光而不停变化,痛苦、迷惑,不解还有恐惧许许多多的负面情绪紧紧抱团又争着抢占高地。

    同样的问题虽然结局不同也曾困扰他很多年——想到,然后逃避——但是他可没有这样勇敢,一直不肯向人求教。

    他努力将自己的唇角舒展开一些,欣慰于她对自己赤诚的信任,也庆幸,幸好是她,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将自己多年在逃避心理中一点点抠出来的心得正视起来,正儿八经归纳总结,宣之于口的机会。

    他想了下,说:“在通常观念里,家应该一个人的避风港,最温暖,最怀念,需要不惜一切去维护的地方。我们从小到大,从接受的教育,但接收的文艺作品中,这个概念被一遍遍的强化。但其实‘家’只是一个社会单位,它的组成成员如何去对待它,对待彼此,才决定它能给家庭成员什么。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大家从小到大接收什么信息,接收到多少,如何去解析它们又都不一样。因此成员对彼此的期待和现实间会有偏差,会有人更习惯索取,会有人在不断付出。有期待就会有失望,有不平就会有争端,即便被‘家’这个传统的概念暂时束缚住,但这种脆弱的平衡,一旦有些许外力,甚至不用外力,只要一点点意外……”

    “压倒骆驼的稻草?”

    “对,”颜晟安对她笑笑,“很多事,你看着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它可能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你的学姐想必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不甘愿过被琐事埋没的人生,想要让她的才智能够发光发热,但她遇到了错误的家庭。可能她的家庭观里又包含有付出或者稳定的基因……或者其他原因吧,总之她不愿为家庭要求的牺牲妥协,但也不舍得剥离家庭,这是她的伴生困境,她该做出选择而不是放弃生命——这个决定已经不是对错能形容,因为它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你的导师要求一个合格的毕业生,这是对他对学校也是对科研负责,这没有错,但他作为导师,虽然没有义务对学生的家庭负责,却不能粗暴的忽略女性生育的社会贡献,因此不加沟通疏导,不给出解决意见就直接拒绝,给了你师姐最后的心理压力,他被处罚,我觉得也不冤枉。”

    他说的这一大通,都有些口干舌燥,见牧之一副瞪圆了双眼认真听的样子,手又不受控制的摸了摸她的头顶,她不好意思的蹭了蹭,马尾晃晃悠悠的,十分可爱。

    他缓了缓语气:“你还小,又从来没考虑过这些,将来就会懂了。我只希望通过这件事你能懂得,永远把自己放在最值得爱的位置,不要被任何名目轻易的绑架着去付出,只要自己强大健康起来,你身边重视的一切包括关系也一定会跟着强大健康起来!”

    “哦……你考虑过?”牧之也不知为什么,顺着话头愣愣的问。

    颜晟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她在说什么,抬手就敲在她的额头上:“给你讲道理呢!”说着他忍不住笑了,“那么……”颜晟安突然转了话题开始游说,“你现在不能按原计划读博了,要不要,尝试下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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