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些沙砾

从前那些沙砾 > 210

210

    车库里的灯光是惨白的,这几天正值雨季,空气里翻涌着令人不爽的潮气,黏腻挂在皮肤上,烦闷钻进毛孔里。

    这里这间别墅并不常用,这次又来的仓促,更显得车库里空空荡荡的,没一丝生活气息。随便看上去空间庞大空旷,但逼仄压抑,感觉轻轻一个叹息就会有一叠声反反复复的回响,倾泻不出去,一直滞留在此间。

    就姜书青的时间观而言,现在还不算太晚,不过对其他人来说这已经是深夜,她打开车前灯,光束经过跋涉打在呆板的墙壁上。

    有这么多光在,在视觉上却还是觉得暗,就像这里明明一点声音都没有,耳蜗上却有电机细微的嘶啦声鼓噪。片刻,她抬眼看了看车前窗上自己影影绰绰的轮廓,她一动那上面暖黄的影子就一动——真是可笑,除了这个因暗而生的影子,她还有哪里是暖的?

    但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她倒是奇迹般地获得了难得的宁静。潮湿的空气涌进肺中,把一直勉力压抑的一点点替换,黏腻有质有量的在脑子里沉淀,以至于麻木。

    这种精神上的麻木和生理上的烦闷倒叫人觉得好受,轻易沉溺其中。

    就这么放纵了一会儿,虽然时间上也没什么急迫的在等着自己了,但姜书青还是重新武装好自己,踏出车门——事到如今,她所能依仗,也一直依仗的,就只有克制了。

    “姜总,”门一开,家政神色不安的迎了上来,“谢先生来了。”说完她看了看姜书青的表情,赶紧补充:“是谢老先生,现在书房等您,谢助理也在!”

    “哦,”姜书青瞬间就收回了脸上复杂的表情,平淡如水的交代,“知道了,你早点休息吧。”

    算算日子也不短了,老爷子已经很给她面子,这么久都没有干涉。现在闹也闹够了,也给别人看过乐子了,是时候小惩大戒,结束这场闹剧了。

    随手整了整头发,几步之间迅速的在心里盘算了下接下来要聊的内容,临到门口又小叹了口气,有什么好盘算的呢,她手头只有那点筹码,结果如何,全看人家心情罢……

    她就踌躇了这么几秒不到,书房的门开了,特助毫不意外会在门口恰巧遇见她,客气的打招呼:“表嫂,你回来啦。”

    姜书青点点头,也没多客套,抬脚往里走,就见谢哲远稳坐沙发正中,正行云流水的点茶,听见动静手上不乱,也没抬头,只淡淡的说:“真是胡闹,每天忙活到这么晚,健康不管了么?”

    “谢谢爸爸关心。”

    “坐。”谢哲远抬了抬手,微微闻了下茶水,皱了皱眉,似有不满,“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成天胡闹,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我叫阿铭带了点汤,趁热喝了,好歹补一补。”

    说话间大厅里的自鸣钟开始铛铛铛报时,姜书青侧过头听着它敲足了十二下,才从谢铭手里接过一碗刚盛出来的热汤,汤汁金黄浓稠,升腾起来的味道馥郁饱满,她深夜向来没有进食的习惯,不过也只克制住皱眉,小声道谢。

    “唉,这栋房子也好久没来了,”谢哲远看了看腕上的表叹气,“钟都慢了这么多。这座钟啊……”

    “是表哥淘回来的,我记得当时他去的晚了,没标到,磨了人家买主正经好几个月才拿到手的!”谢铭听他停顿,适时补充。

    “哼,他的心思就会用在这种没用的地方。”谢哲远冷冷的评价。

    前面的这许多姜书青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她只影影绰绰的有印象许多年前来这里度假时就有这座钟,古朴精致,勤勤恳恳,不过毕竟年头太久了,总是会越走越慢。保养过几回,钟表师傅表示除非大修,不过也不能保证准确多久。

    大修,就要改动原本的样子。

    她其实无所谓,反正也用不上它看时间,倒是第一眼看上观感不错,觉得没什么必要琢磨着给它改头换面。

    当时谢其问她的意见,她随口回答这种有氛围感的东西,就让它就这样安静的待着就好——那时候他们感情还蒙在虚假的恩爱里,谢其好像是说,她的选择应该跟他爸爸一样来着……

    她机械的抿着汤汁,等着看他们铺垫够了把这话题往哪里引,只配合的笑了一下。

    “我记得表哥看到照片的时候就说您和表嫂肯定都喜欢,赶着入住前备置妥的。您看这么多年了,这里面的装饰换了一批批,这座钟一直稳坐厅堂正中的……”

    听着谢铭侃侃而谈,姜书青对他没怎么掩饰的话中之意只假做不知。这位听说一表三千里的远房表弟恰巧也姓谢,别的长处暂不出色,只为人最是稳妥体贴,多年来长随谢哲远左右,深得信任。

    他不会说无用的话,也不会给多余的暗示,既然此时他主动滔滔不绝,当然用不上她插嘴。只需知道,老爷子的意思是:人不如故,东西本来就是坏的,反正一开始就不指望它干活,凑合凑合摆着得了,好看就行。只是,需要它在那里!

    鸡汤腻在胃里,最近没怎么好好吃饭,草草应付已久的胃被突然嘘寒问暖,不仅不适应,甚至蠕动着颤抖着需要很用力才能压制下想呕吐的条件反射——老爷子终究是不高兴了,这件事不会板着脸各自得几句训斥,强行假做一团安好了。

    重罚之前给颗甜枣,也不是什么新鲜手段。

    不过,她扯了扯嘴角,放下手里的汤匙,她不在乎了。

    不在乎,是说他们给的奖罚得失她都不认了。勤勤恳恳打拼这么多年,一朝舍下口中的那一点鱼饵,也许不再是威风八面的“姜总”,总也不会再是辛苦摸爬的“小青”。

    这念头在她脑子里反反复复磨了许多天,到了这一刻才终于舍得落地生根,不想再改。

    “就吃这么一点儿?”谢哲远搁下手里的茶盏,皱着眉头不赞同的看她。

    她极为佩服老爷子的就包括这一点:只要有他在的场,仿佛场中一切,包括各人心思,没有他不知道的。

    “最近胃口不大好。”她微笑着将碗放在茶几上,话说的软和,语气上却不带聊下去的意思。

    书房里的灯光源质量极高,能做遮掩的影在这里无所遁形,谢哲远打量着她的神色表情,见那挂着的笑既敷衍又漫不经心,全不是他预料的样子,于是眼角不耐烦的一垂,小指在桌面上磕了磕,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叫人不省心!不管别人再混账,总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较劲!”

    “爸爸……”

    谢哲远摆摆手:“谢其是我的儿子!”

    他摘下眼镜,低下头细细擦着镜片,鬓角的白发好像是在这短短一句话间争先恐后冒了出来,在原本染好的颜色里显得尤为扎眼。

    这么些年的相处了,要姜书青评价的话,谢哲远很难说是一个好父亲,再几乎可以回忆的所有关于大家庭的片段里,他都板着面孔公式化的交代着他的要求,而且没人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每次家庭聚会,姜书青见他总觉得拘谨,还不如在公司里相处,能就着工作交谈上那么两句。

    这句短短的话,语意很深,是他难得的慈父时刻。姜书青自己也是有3个孩子的人,最懂这句的意思——别人都有重新审视关系的余地,为人父母没有。

    “爸爸,您别说了,我……”

    “小青啊,”谢哲远慨叹的语气渐重,没有跟她绕圈子的意思,“我都懂,谢其是我儿子,这我没得选!儿子媳妇怎么过日子,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愿意我掺合。我们做长辈的,从工作上唠叨几句,总不过份吧?”

    话说成这样,姜书青只能恭敬的点头,明白这是通知她最终决定的意思。

    “慕青呢,是你们两口子一手一脚做起来的,我虽然没出什么力,但也一直看着,我知道,说是两口子的公司,主要是你出力!谢其啊,他打小就不上进。以前我总想着家里也不是养不起个闲人,就随他去了。现在年纪渐长,很多想法也有了变化。他也年届不惑,膝下有子,将来总不能叫孩子瞧不上他。我想呢,叫他开始跟他哥尝试做点新玩意儿,闯得出名堂是他本事,不行的话也总叫他知道生活不易。慕青全权交给你,我想对你来说不是大问题,是吧。”

    他越说,语意中包含的深意越浓,姜书青惊诧,瞬间就想懂了他要说的话:谢其是谢家的人,她是谢家的刀。这人不管再怎么样,没他,自己就不能执掌慕青。而如果她愿意退步,老爷子愿意全她脸面而弃谢其。

    “有压力么?”说着,谢哲远慢慢将眼镜戴上,戴上眼镜,刚刚那一个片刻里极其稀少的慈父光辉也随之全数封印,“要再想想?”

    他摆了摆手,谢铭驱身上前把他刚刚忙活了半天却一口未动的一套茶具妥帖的归置起来。

    姜书青低下头,这决定当然不难做,一切照旧而已,只不过从前她苦心经营一个虚伪的婚姻,现在承认它碎了——碎了,不装做完好了,借一层壳子而已。

    她双手交握在膝上,血液里一直奔腾的野心经过短暂的冬眠后因这句话瞬间翻醒,一时想笑片刻前的自己,一时想笑此刻的自己——感觉不管是耽于妄想的自己还是精于市侩的自己都很好笑。但好笑没关系,多年后再回头,曾经的哪个自己不好笑?

    “谢谢爸爸,我有信心!”回答不用深思,她又找回了日常里“姜总”同“谢董”汇报时无可挑剔的妥帖语气,“但是几个孩子还太小,我想……初期我得摸索下如何平衡。”

    “你这孩子,凡事都亲力亲为,还花钱请公司里那么多人干嘛?可不许你为了工作连我孙子都不顾了,”他又摆出过去那副公事公办捎带上点大家长慈爱的父亲形象,“这边的雨季没完没了,大人小孩都玩不开心,再说谣谣也该回学校了,我催催他们赶紧回来,你们收拾收拾,回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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