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酒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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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方泽生手指微蜷,不待付景轩在新页看上两行,便平静地合上话本,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付景轩在他耳畔趴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桌案前,拽了一把椅子坐下。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谁都没有开口。方泽生依旧没有束发,黑袍大氅,坐在轮椅上面,淡声道:“你来做什么。”

    付景轩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做什么?你见我就没别的话说?怎么也算相识一场,不叙叙旧吗?”

    “叙旧?”方泽生道:“我和二公子不过有几面之缘,叙旧还谈不上。”

    他语气生疏,硬是把一场相识说成几面浅缘,扯远了关系。此时若对面换做旁人,估摸早就拍案而起,毕竟热脸贴了冷屁股,不是谁都能受的,但付景轩不同,依旧笑吟吟地递给他一双筷子。

    不接。

    便放在他面前。

    花炊鸡清淡,配上白粥一点不显油腻,几条鸡丝拌在粥里,说不上绝顶美味,却也相当可口。付景轩早就习惯了什么了东西都放点糖,吃着吃着也就顺了这一口,一碗见底,方泽生依旧冷淡,明显不愿与旁人同桌。

    付景轩自顾自道:“前年陶家办了场品茗大会,邀请各家去了趟益州,我又被大娘拉去作陪,跟着陶家的孙少爷去逛了逛那里有名的荣昌巷。荣昌巷你该去过,十里红灯,夜里去最是漂亮,文人纵酒斗茶,还有美人坐在花船上倚栏弹唱,咿咿呀呀地撩人心弦。

    “对了。”付景轩道:“还碰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方泽生没兴趣,只是沉着目光看他,想看看他什么时候出去。

    付二爷脸皮极厚,权当看不懂他的脸色,“那天荣昌巷的茶坊列具茗战,哪家得了第一就能和花船上的花魁姑娘共度良宵,据说那花魁天香国色,逗引的几十里外摆摊的茶棚老板都跑来斗茶。茶饼我都看了,全是些粗老的竹箨子。比无可比,只能说自个儿家的水好,个个都是千里灵山上取来的甘泉,却没想茶水煮开后都是一个味儿,到底是山水还是井水也无人分得清了。僵持了有好一会儿,不知谁多了句嘴,说眼前那条浅江的源头便是某座灵山,取江水便能代山水,必定夺魁!结果你猜怎么着?百十口子一起跳江取水,吓得花魁姑娘抱着琵琶仓皇而逃,几天没敢露面哈哈哈哈!”

    煮茶用水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寻常人家大多都是井水沏茶,茶叶固然重要,但茗斗除了探看烹煮之后茶沫停留在茶盏内壁的时间长久,最终决定胜负的还在茶汤色泽,鲜白为胜,清黄色调为中下,这点便和水的好坏有很大关系。

    “不过现在已经少有人能烹煮出鲜白色的茶汤了,就连陶家和胡家......”

    “说完了吗。”方泽生开口,打断了付景轩的笑声,“如果说完了,就回去吧。”

    逐客令下得明显,付景轩立即收声,放下筷子转身出门。

    哑叔进来时,桌上的粥已经凉了,想要收拾,却被方泽生拦了下来:“你听到了。”

    哑叔伺候他多年,懂得他没由来的问话,点了点头。

    “他带我去了趟益州,我却把他赶了出去。”说着垂下眼,看着掩藏在长袍下的两条废腿,“走了也好,本就跟他断了关系......”

    “诶少爷!少爷你这是去哪?”窗外传来三宝惊喜的喊声,像是一只要归家的雀鸟儿。

    没听到付景轩回应,但屋外脚步匆匆,不像以往那般气定神闲,估摸是气到了。

    方泽生面色沉静,躲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抬手打开了桌上那个上了锁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他前不久才放进去的玉佩,还未取出,就听“咣当”一声,书房的门被人用脚踹开,想也知道是谁。方泽生手上一急,忙把玉佩扔了回去,“吧嗒”玉佩磕了一下,疼得方大当家的心仿佛滴血,又不能再拿出来瞧瞧玉佩碰坏了没,只能双手死死地按着盒子盖儿,瞧见付二爷肩膀上挎着件包袱,怀里抱了一床被子,哼着小调走了进来。

    方泽生道:“你怎么没走?”

    付景轩问:“你藏什么东西?”

    “没什么。”方泽生挪开双手,再次面无表情地说:“你若是想回江陵,让周叔送你,路途遥远多带些银......”

    “你关心我啊?”付景轩压着被子趴在桌案上,没脸没皮地问。

    方泽生冷若寒霜,藏在宽袖下的手狠狠掐了一把没有什么知觉的大腿,把头扭到一边。

    付景轩一乐,瞥了眼方泽生手边的凉粥。同走的时候不同,这粥明显被人喝了几口,他心中高兴,溜溜达达地走到屏风后,把被子扔到木塌上,顺势躺下了,方泽生皱皱眉,“我不是让你回去?”

    付景轩枕着双手,翘着腿说:“我这不是回了?我们俩现在可是夫妻,夫唱妇随,夫义妇从,丈夫尚且睡在书房,我又怎好意思高床软枕独自享受?”

    “你......”方泽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想说重话,可让付景轩从这个门出去已经是重中之重了,正想怎么轰他走,就见他腿脚麻利地又溜达过来,挑着眉道:“你什么你,你现在便是我归处,我自然要回到你的身边。”

    付二爷耍起无赖得心应手,整整一个上午赖在书房。

    给他冷眼他不看,对他冷声他不听,半觑着眼趴在窗口看着落在枝头的雀鸟,还评头论足,硬是把一对黄尾莺凑成了夫妻,瞧着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

    三宝空欢喜一场,站在窗外唉声叹气,方泽生住的院子虽大,但除了哑叔和他们新来的主仆二人,没有一个多余的。昨儿个大当家才成了亲,在府里怎么也算件大事,没人道贺也就罢了,连个问话的奴才都没见,三宝不满地直撇嘴,环顾偌大的院子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得凑到哑叔身边跟他聊天,哑叔不会说话,比划起来三宝又看不懂,只能找根树杈蹲在墙根写字,三宝肚子里那点墨水全都就着鸡蛋吃了,认字不多,急得直揪头发。

    枝头上立着的小鸟停留些许,扑腾着翅膀飞走了,付景轩错了错眼,目光落在哑叔写的字上。

    隽安三年,火烧烟呛。

    三宝磕磕绊绊地念下来,惊讶道:“您这嗓子,是被烟熏哑的?”

    哑叔点点头,算是应了一声。

    付景轩有所耳闻,八年前方昌儒同妻子谢君兰死于一场火烧的意外,据说是在方家存放新茶的仓库里,碰巧那日带着方泽生过去清点,赶上天干物燥,库里的存货就自燃了。天灾难挡,即便是可惜,也只能认命,只是可怜了方泽生,在那场大火里被梁上落下来的重物压断了腿。方泽生出身茶香世家,一岁便能识茶,两岁就可辨味,五岁在品茗大会上盲猜茶叶百种,还能一一叫出名字,说出制法。虽那时性子傲些,却也是少年人最该有的张扬模样,按理来讲他的人生不该如此,他该堂堂正正地接管方家,名正言顺地成为四家之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轮椅上,冠个空名字。

    付景轩回过头,抽出后腰的扇子靠在窗棂前,他始终觉得那场火烧得蹊跷,方昌儒经商多年只出新茶,刚采下来的新芽鲜绿潮湿,通过杀青、揉叶、晾晒、压饼最终落模雕刻几十道工序才能制成一块茶饼,在成饼之前,佃户送来的新芽应该全都存在库里,再是天干物燥也绝对不会猛地烧起来,让人没有逃生的机会,什么天灾意外估摸都是随意撇给世人的解释,各中原由,想必只有放火的人知道。

    付景轩猜想,这放火的人十有八/九就是……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付景轩和方泽生同时抬眼,瞧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走了进来,正是昨儿个坐在主位上证婚的王夫人。方泽生半晌没搭理付景轩,此时却放下手中的书,不凉不热地说:“你过来,推我到厅里。”

    花厅内哑叔早就备好了茶,王夫人坐在方泽生对面关心道:“前些日子下雨,腿上可疼了?”

    “多谢姑母关心。”方泽生恭敬道:“不疼,早就没有知觉了。”

    王夫人面带疼惜:“我知道,可心里总是盼着你好,想让你有一天还能站起来,不如再让陈大夫来看看罢。”

    方泽生没拒绝:“听姑母安排。”

    王夫人说:“那我让他明天过来。”又看向站在轮椅后的付景轩,安排婢女搬来一把圆凳让他坐下,看来柳氏果真跟她商量好的,见着一个大男人嫁过来,竟没有半点惊讶,还客客气气。

    付景轩本想坐,却被方泽生抬手挡住了路,只好继续站着。

    王夫人没有强求,端起茶碗话起了家常:“你父亲和大娘身体可还好?”

    付景轩说:“都好,多谢王掌柜关心。”

    “王掌柜?”王夫人捏着茶盖儿,上翘的小指动了动,嘴里嚼着这三个字面上似笑非笑,又将茶碗放下了。

    付景轩问:“怎么?”

    “哈哈,没事。”王夫人和善道:“许多年没听人这样称呼我了,有点新鲜。”

    付景轩恍然大悟,连连道歉:“对不住王夫人,方才是我疏忽,都怪大娘,让我一时忘了改口。”

    王夫人道:“怎么怪起程夫人了?”

    付景轩说:“儿时总是从大娘嘴里听到您的名号,说王掌柜经商有道,称得上女中豪杰,这次过来还再三叮嘱大哥,让他好好跟您请教,毕竟日后是要接管生意的人。”

    王夫人掩面笑道:“程夫人过奖了,她才是真真的操持有道。”

    付景轩代替大娘一通客套,又说:“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以后还请夫人多多关照。”

    王夫人瞥了眼方泽生:“傻孩子,规矩是方家的,可不是我的,我不过是个外姓,这方家的里里外外,还是得听泽生的,如今你跟了他,往后可要帮着他管管家事。”

    方泽生并不想两人多聊,接过话茬:“姑母哪里的话,这么多年多亏姑母照看,凭我一个瘸子估摸早就败光家业了。”

    “哎呀,什么瘸子不瘸子的,说得多难听。”王夫人忙扯开话茬:“先不说这些,翠儿把账本给泽生看看。”

    翠儿迟疑片刻,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帐。

    “这是?”

    “这是太守冯大人定下的五千块方砖茶,说是过阵子上京,带给同僚的礼物,除了方砖茶还有几百块新制的雕莲,打算送给京里的权贵,走动关系。”

    方泽生随意翻了翻,把账本还了回去,不在意道:“这点小事,姑母处理就好了。”

    王夫人说:“我处理归我处理,但是你是当家,出货走货,都要让你知道呀。”

    方泽生道:“无妨,我信得过姑母。”

    王夫人抚着茶盖儿,假意戏谑道:“真信得过?”

    “自然。”

    “那姑母就放心了,今儿个你便好好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说完起身出门,付景轩打算送她两步,再次被方泽生抬手拦住了去路,付景轩顺势扣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说了句:“没事。”

    将近午时,暖阳高照,付景轩将王夫人送到院门口,听她说:“付二少爷聪慧,我记得你识茶的功夫跟泽生不相上下。”

    付景轩双手背在身后,扇子夹在两指间一上一下:“哪里,比方泽生还差得远。”

    王夫人道:“可怜了你一身本事,你爹养你多年,都没发现?”

    付景轩到没装傻,敞亮道:“我爹村夫一个,比不上王夫人慧眼。”

    “哈哈,你爹可不是一般的村夫。”王夫人目光灼灼,像是能将人看透,笑道:“经商的能有几个蠢货?栓得住柳二娘,哄得住程惜秋,攀附着程老爷子生生在四大家站稳了脚,能是个废物吗?”

    言下之意,付尚毅是个聪明人,付二少爷能在自己亲爹面前装疯卖傻这么些年,更是个聪明绝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