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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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第十三章 恶名远扬曾剃头

    导读:塔齐布进大营,曾国藩先向其请教训练《操规》,靠自谦赢人。

    曾国藩拜会江忠源,却与琦善走了个顶头碰。

    粮饷无着,抚台掣肘,湘勇能否练成劲旅?

    在籍侍郎陷入迷惘、困惑之中……

    (正文)张亮基正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喝茶。

    闻报曾国藩与罗泽南有事求见,张亮基口里一边说着请,一边起身往外迎。

    曾国藩、罗泽南二人走了进来。

    礼过,有戈什哈摆茶上来。

    曾国藩怕耽搁过久影响张亮基办公事,就开门见山把借调提标中军守备塔齐布的事说了出来。

    张亮基一听这话,竟然连连摇头。

    张亮基道:“涤生,抚标的人您挑谁我都答应,这提标的人我可做不了主啊!提督虽然也归巡抚节制,可真正论起来,湖广总督才是他的上宪哪!鲍起豹只是表面对本部院听命,其实骨子里是从不把我们这些汉人放在眼里的!——上次长毛围攻长沙,不是江岷樵的楚勇和抚标中军力战,十个长沙都破了!涤生啊,您还是打消从提标营借人的主意吧。这事以前做,兴许能成功,现在是肯定不行了!——从打琦善调到湖北提督任上,鲍起豹的尾巴便翘到天上去了。”

    曾国藩想了想,忽然问道:“张中丞啊,琦善不是已经离开湖北去增援江宁了吗?”

    张亮基说道:“琦善现在已经署理河南巡抚,又成封疆大吏了。湖北走了个琦善,朝廷又把崇纶和官秀峰弄了过来。大概用不几日,他们就能到任。咳!”

    曾国藩想了想,道:“张抚台,您抚标营要从提标营借个教习,这总没有什么问题吧?”

    张亮基道:“这么做,估计鲍起豹不能驳——涤生啊,这个满人守备有什么好啊?您如何非要把他弄到手呢?等发现是个刺猬的时候,可就由不得您后悔了!——那时,有这个满人做鲍起豹的内应,您是诸事难做呀!”

    曾国藩笑道:“刺猬不刺猬的,您还是先把塔守备借调过来,然后再把他借调团营当教习——对了,我想向中丞大人打听个人,抚标营是不是有个叫鲍超的营丁?他的字是春霆。”

    张亮基想了想道:“抚标营上千号营丁,我哪能记得过来?——过晌儿,我着人去军营查一查看——您说的这个鲍超莫非是您的亲戚?您如何早不提起?”

    曾国藩摇了摇头,便同着罗泽南告辞出来。

    出了辕门,罗泽南小声问曾国藩:“涤生,我如何没有见着季高?”

    曾国藩道:“季高正在各县忙着征饷调粮,忙得很哪!——没有季高在外面忙,哪有张中丞的稳如泰山哪!——咳!也不知筠仙和孟容这捐劝得怎么样了!”

    罗泽南道:“凭郭筠仙的大才、刘孟容的游说功夫,这两人都不在苏秦、张仪之下。您就放心吧。死了他张屠户,我们照样不吃带毛猪!”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发审局的大门。

    一进发审局签押房,王錱正在屋里走来走去,等得焦躁。

    一见曾国藩、罗泽南走进来,王錱赶忙停下脚步见礼,道:“裁缝铺子送了两件号衣。一件是勇官装,一件是勇丁装。二位大人如何去了许久?”

    王錱说着话,双手麻利地将炕上的一个黑包袱打开;曾国藩的眼前立时便出现两套青色的服装。

    曾国藩看那勇官的款式和绿营的营官服相同,只是绿营的营官服前绣“营”字后绣“将”字,而团练的勇官服则前绣“湘”字后绣“将”字;勇丁装也和绿营的营丁服一般样式,只是绿营的营丁服前绣“营”后绣“兵”,团练的勇丁服前绣“湘”后绣“勇”而已。

    曾国藩细看了看做工,见还算精细,便道:“王錱哪,楚勇的服装也是这样吗?”

    王錱道:“大人请放心,卑职还特意去城外借了一套楚勇服,拿给裁缝铺比照。”

    曾国藩用手摸了摸布料,道:“听澄侯说,这一套下来,用了一两银子?看这布料,有些贵了!像这种布料,在京师,也用不了一两银子的。”

    罗泽南道:“好了,王錱,让裁缝铺就照这样子往出赶吧!”

    王錱答应一声,包好衣服走出去。

    罗泽南坐下对曾国藩说道:“涤生啊,您现在是和巡抚平起平坐的团练大臣哪!您刚才这种做法,如果传扬出去,不是让人耻笑吗?”

    曾国藩自言自语道:“罗山哪,我们这办团练的银子,可都是湖南百姓从牙缝里挤给我们的呀!我们不能拿百姓的银子乱来呀!——我们现在才只两千人,就开始大手大脚,等发展到一万人,如何得了啊!罗山哪,我们生虽不能做人杰,可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啊!”

    罗泽南兀自叹一口气道:“您是越说越离谱了——以后啊,我还是管好我那五百人吧!其他的事,不搀和。”

    三天后,曾国潢、李续宾二人带着五七个伴当,由湘乡县返回。

    于是,发审局的大账上,除十五万两、二千两外,又添进来一万两。十五万两是湖南巡抚衙门先说长期借给后又变成短期挪用过来的一笔银子,这笔银子曾国藩委托张亮基从夷人的手里购买枪、炮了。发审局虽还没有购进一支枪、一门炮,但这笔银子确已从巡抚衙门划出,落到发审局的帐上;二千两是周升由京里回湘乡时由钱庄取出来的一笔陈款,是曾国藩典试四川时,四川总督宝兴代表蜀中士子赠送给曾国藩的程仪。

    提标中军守备塔齐布来向曾国藩禀到。

    曾国藩此时正在签押房里一个人埋头撰写《团勇训练日夜常课之规》。

    王荆七悄悄地走近来,把一个手本往案面上一放道:“大人,有客来。是个绿营守备。这是辕门递进来的。”

    曾国藩放下笔,拿过手本一看,见上面写着:湖南提标中军正五品守备塔齐布,便忙说一声快请,说后站起身想迎出去,一身戎装的塔齐布已一脚踏进门来。

    曾国藩刚要讲话,塔齐布已抢先一步单腿跪倒在地上,边施大礼边道:“卑职叩见大人!卑职奉巡抚衙门指派特来向大人禀到请安!”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塔齐布道:“塔守备快快请起,涤生已盼望多日了。来人,给塔守备放座、看茶!”

    王荆七急忙走进来放了张凳儿,又走出去,不大一会儿又捧了茶进来。

    塔齐布口里道了声谢字,大大方方地坐下来。

    曾国藩笑着道:“塔总爷呀——”

    塔齐布没待曾国藩讲下去便拦住话头道:“曾大人,您老万不要再这般抬举卑职了。充其量,卑职只是一名没有得过花翎的五品守备,何敢妄称总爷呀。大人哪,您老以后叫我一声智亭,就算抬举卑职了!”

    塔齐布,满州镶黄旗人。托尔佳氏,字智亭。初由火器营护军擢三等侍卫,道光三十年,始调湖南提标中军任守备。

    “智亭啊,”曾国藩望着塔齐布,诚恳地说:“湖南的团练能否练出样子,可就全看你了!”

    塔齐布急忙站起身道:“大人万不可这么说。智亭今生能为大人效力,是智亭的造化。只要大人吩咐,智亭照办就是,绝无二话。”

    曾国藩拿起已写出的《操规》,往塔齐布面前一晃道:“智亭啊,这是我刚刚拟就的《操规》,不知行不行得通。你先看看,需要改的地方,就改。我久历京师,不大懂军营的事情。这团练的事情,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塔齐布双手接过《操规》,只看一眼便道:“您老真不愧是名扬天下的太史公!就这手好字,全湖南再找不出第二个!”话毕,便认真地看起来。

    《操规》共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日夜常课之规”;一部分是“日夜演练之规”。“日夜常课之规”共分七条曰:一、五更三点皆起,派三成队,站墙子一次。放醒炮闻锣声则散;二、黎明演早操一次,营官看亲兵之操,或帮办代看。哨官看本哨之操;三、午刻点名一次,亲兵由营官点,或帮办代点。各哨由哨长点;四、日斜时,演晚操一次,与黎明早操同;五、灯时,派三成队,站墙子一次,放定更炮,闻锣声则散;六、二更前点名一次,与午刻点名同。计每日夜共站墙子二次,点名二次,看操二次。此外,营官点全营之名,看全营之操,无定期,约每日四、五次;七、每夜派一成队站墙子,唱更。每更一人,轮流替换。如离贼甚近,则派二成队,每更二人,轮流替换。若但传令箭而不唱者,谓之暗令。仍派哨长亲兵等常常稽查。

    《日夜演练之规》共分五条曰:一、每逢三六九日午前,团练大臣下教场,看试技艺,演阵法;二、每逢一四七日午前,着本营官下教场演阵,并看抬枪、鸟枪打靶;三、每逢二、八日午前,着本营官带领赴城外近处,跑坡、抢旗、跳坑;四、每逢五、逢十午前,即在营中演连环枪法;五、每日午后,即在本营演习拳、棒、刀、矛、钯、叉,一日不可间断。

    两操规的后面,又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了这样几行字:治军之道,以勤字为先。身勤则强,逸则病;家勤则兴,懒则衰;国勤则治,怠则乱;军勤则胜,惰则败。

    塔齐布把《操规》仔仔细细地看完,这才双手放到案面上,又深施一礼,怀着钦佩之情说道:“大人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兵部侍郎!这操规写得这般周到,真让智亭大开眼界!只是——”

    曾国藩一见塔齐布欲言又止,忙道:“智亭,你我是一见如故,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团练事关江山社稷,马虎不得呀!”

    塔齐布道:“大人,大清旗营会操规定的是五日一站墙子,十日看一回抬枪、鸟枪打靶。绿营连这些也觉得太勤了些,怕营兵们吃不消,影响军力。鲍军门已给徐制军上了禀陈,拟将操规改作七日一站墙子,二十日看一回抬枪、鸟枪打靶。说只有这样,营兵们才能养足精神有气力打长毛——卑职适才看了大人拟就的操规,几乎日日站墙,日日会操,全不见休息日。这样勤的训练,勇丁们能吃得消吗?适得其反,怕就不好了。”

    曾国藩示意塔齐布坐下,这才道:“智亭啊,你是老行伍。我在京师署兵部侍郎的时候,曾经改动过旗营的操规。将三日一会操改成了两日一会操,皇上诏谁后曾向各省军营下达。后来,就有几位制军大人,认为这操会勤了,营丁们要吃不消。皇上于是又让军机处,将操规改作五日一站墙子,十日看一回抬枪、鸟枪打靶。这个操规,一直就沿续下来了。其实呢,操规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像太平时期,不要说五日一会操,就算两个月会一回操,又能怎么样呢?太平盛世,马放南山,刀枪尚且入库,营丁们自然也不需要太劳累。但现在是多事之秋,军兴时期,团练又非经制之师,都是由一些泥腿庄户人编成。就算日夜操练,都难在短时间奏效呢!长毛现在已成劲旅,长江上下几千里的江面,几乎全被控制。不抓紧训练,一旦事急,如何应战哪?智亭啊,我的苦心,你该知道啊!”

    塔齐布道:“天下的带兵大员都像大人这般想法,长毛如何能闹成这样呢?好,《操规》就依大人拟就的办——智亭还有一事,尚需向大人问明:眼下省城四营团练,一共请了几位教习?不会就智亭一人吧?”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团练是庶出,系姨娘所生。就目前来说,还真就你一人。依涤生推测,智亭心中应该已有好的人选了吧?”

    塔齐布道:“大人猜得不错,团营目前为四个营,最少也得配两名教习才算可以——卑职就向大人荐个能员出来吧——提标中军千总诸殿元,智勇双全,是块好料子。借调来营教练团营,定会事半功倍。怕只怕,鲍军门不许。”

    曾国藩道:“涤生现在就着人知会张中丞,先将诸殿元借调至抚标中军,然后再来教习团练。如何?”

    塔齐布道:“大人这样办理,鲍军门他就不能不放人!”

    这时,辕门外忽然响起开饭的哨子。

    曾国藩站起身兴冲冲地对塔齐布道:“智亭啊,走,我们去后院的营房饭厅用饭。饭后,我让罗山和王錱带着你察看一下营地,看看各处安得合不合适。”

    曾国藩话毕,热情地携起塔齐布的手,两个人走出签押房。

    萧孚泗带着十几名亲兵急忙从旁门闪出来,跟在两个人的后边。

    塔齐布一进营房大饭厅,见二百几十张大圆桌早已坐得满满的。什长、哨长们正在给勇丁们发碗发筷子,只有靠近东墙的两张桌子无人。

    曾国藩竟直来到空桌子旁,先让塔齐布落座,自已这才坐下。

    塔齐布小声问道:“大人,营官们不单起伙呀?”

    曾国藩笑道:“不仅营官们不单起伙,连我这团练大臣,也和勇丁们吃一样的饭哪!智亭啊,你如果觉着不便,我饭后让伙房给你和诸殿元单起伙如何?”

    塔齐布正要讲话,罗泽南和王錱、李续宾、李续宜各带着几名亲兵走了进来。

    曾国藩急忙把罗、王及李家兄弟介绍给塔齐布。

    罗泽南笑道:“塔守备呀,您老怕是从军以来第一次在大饭厅用饭吧?”

    曾国藩道:“罗山哪,你一会儿知会伙房的周升,让给塔军门单起伙——教习非比寻常,可是我团练大营的壮大之火呀!”

    塔齐布忙道:“大人万不要如此!大人们都在大饭厅用饭,卑职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像大人这样的朝廷重臣,肯和勇丁吃一样的饭食,这不仅是湖南第一,恐怕也是大清第一了!”

    曾国藩徐徐说道:“我们这团费,可都是湖南百姓,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呀!——吃好吃孬事小,冷却人心事大呀!”

    一句话没有说完,塔齐布已是感动地泪水涟涟。

    他用手擦了擦眼泪道:“大人如此煞费苦心,真乃大清之福也!”

    饭后,罗泽南、王錱及李家兄弟同着塔齐布去看营地的设置情况,曾国藩则乘了张亮基赠与的花呢二人小轿,带了萧孚泗及二十名亲兵,决定到城外楚勇大营去看望江忠源。

    萧孚泗这是首次以什长的身份管带亲兵随曾国藩出行。听了吩咐,先把腰刀背上,又急忙挑了二十名心腹。心情是既紧张又兴奋,恨不能曾国藩的轿子一出长沙便遇到几个太平军,任他一显身手;却又怕遇见武功高的太平军,自已不仅落败,丢了亲兵营的脸,还连带伤了护卫对像曾国藩。

    从被任命什长管带亲兵的那时起,萧孚泗就一直沉浸在兴奋当中;号衣虽然还没有发下来,团练会操还未正式进行,他却已开始每日带着他的五十名亲兵,一早一晚地操练了起来。他带人操练偏偏又不能到大操场,只能在辕门左右。发审局的辕门空场上,这几日一直尘土飞扬。

    曾国藩的轿子一出长沙城关,曾国藩自已先就吓了一大跳:长沙城外已无了静寂之地,到处都是插着绿营、旗营的营盘;往来的路上已极少能见到百姓的影子,除了骑马的武官、坐轿的文员,就是一队一队会操的营丁。

    曾国藩让萧孚泗着人问了问,这是何处的营盘,楚勇的大营扎在哪里。

    亲兵一会儿回来禀告:“大人,这是即将开往九江的旗营。楚勇的营地还要走十几里的路程。”

    曾国藩在心里感叹一句:准备收复九江的旗营,紧挨着长沙城关扎大营,不知是为了逃跑方便,还是在替张亮基守长沙;而保卫长沙的楚勇大营,却被挤出了原防地。不知是楚勇想收复九江,还是旗营在保卫长沙!

    曾国藩坐在轿里,一边感叹皇上失策,一边用眼睛细细观察这些旗营会操的情景。旗营会操是分开进行的。有的按营,有的按哨,有的干脆就十几人。会操的内容也很单一,全是在练跑步,一队一队地绕着一大块空场地一遍遍地跑来跑去,跑得曾国藩坐在轿里都头晕目眩。

    曾国藩不敢再看,闭起眼睛催促轿夫快行,争取午时赶到楚勇大营。

    正在这时,从一处营房里,忽然涌出一乘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上了官道迎面奔长沙而来。

    曾国藩急忙让轿夫把轿子闪在路旁停下,待绿呢轿子通过后,再前行。

    轿子很快便来到曾国藩的跟前。

    曾国藩掀开轿帘定睛一看,见绿呢轿的轿帘忽然一掀。

    曾国藩看得真真切切,轿里坐的正是湖北提督已署河南巡抚的琦善。

    琦善的轿子从曾国藩的轿前很快通过。既未停轿,也未放慢速度,眼望着箭一般地去了。曾国藩一愣,他没有想到,他在这里能见到琦善。看样子,琦善并不像张亮基说的那样已经赶往任所。

    按大清官制,武官自将军以下,见了二品文职大员,是必须要施礼问安的。武官品级虽高,身份却卑;文职品级虽低,身份却尊。曾国藩眼下虽是丁忧官员,可毕竟是大清堂堂的正二品侍郎。琦善见了曾国藩,是必须要施礼问安的。琦善却全然没有把曾国藩当成二品侍郎。

    见曾国藩只管两眼望着前方不说话,萧孚泗道:“大人,我们走吧?”

    曾国藩这才惊醒道:“走吧!”心情却不再似先前的舒畅。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忽然又出现一个整齐的营盘。号旗在风地里呼啦呼啦地作响,几百人正在一块空地上演练阵法。

    曾国藩暗道:能这样严格会操的,定是江忠源的楚勇。

    萧孚泗已对着哨兵喊:“快去通报你家大人,湖南团练大臣曾大人来了!”

    哨兵闻言转身走进辕门。

    不一刻,满脸疲倦的江忠源匆匆地走出来。

    曾国藩这时已走出轿子,一见江忠源正要开口讲话,江忠源却一步抢过来边行大礼边道:“署湖北按察使帮办湖北军务司里江忠源叩见大人!”

    一听这话,曾国藩猛然记起,江忠源已经升署了湖北按察使,下旨的时间和琦善署理河南巡抚只差一天。

    曾国藩一把把江忠源抱住,道:“江臬台,您已是朝廷带兵大员,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丁忧的官员!您是要羞杀涤生了!”

    江忠源站起身说道:“大人自谦,岷樵却不敢不师事之。大人快快请营房里歇息。”

    到了营房的办事房,江忠源着亲兵先沏上一壶茶来,又传话给伙房,速速置办一桌素席抬进来,他要与故人长谈。

    重新落座,江忠源当先说道:“司里上日随抚台到发审局去看望大人,因是例行公事,无法与大人详谈。原打算过一二日,单独去看望您,好好和大人说说话。哪知回营的当日,便被抚台遣调到城外!岷樵正要找个时间进城去看望大人,怎奈事繁,武昌周边长毛频频出现,细作出入又密,岷樵是一刻也不敢离开大营——大人不生我的气吧?”

    曾国藩道:“将军威名赫赫,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日,岂能以私废公?将军带勇助守长沙,才保得湖南几次度过险情。此情此义,天地可鉴!我来军营,一来解思念之苦,二来则是要向您老弟学习办团练的经验。”

    江忠源笑道:“大人敢则是来讥讽岷樵的吧?大人是我大清,声震寰宇的五部侍郎。兵部的事情了如执掌,这些谁个不知!”

    曾国藩小声问:“岷樵,您已是鄂臬,怎么还不去赴任?”

    江忠源道:“武昌并不肃静,我想等等看。”

    曾国藩诚恳地说道:“不说这些了。岷樵啊,我们说些家里话吧。家里都好吧?京师一别,屈指算来,总有五七年了!涤生真是无日不思念啊!”

    江忠源被曾国藩的真情所感动,他站起身道:“岷樵是个不中用的人。如不是长毛起事,我是真想定下心来,跟着大人好好学学书法呢!大人此次临危受命,不啻旱天雨露,真湖南之幸事!大清之幸事!——大人到了长沙,岷樵就知道,大清的江山有救了!大人啊,这不夸张吧?”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岷樵啊,您哪里知道这里面的苦衷!我是个丁母忧的人,期未满而任事,已属不该;如再张扬,天下人将如何看我!我又如何面对天下人!”

    江忠源忙道:“大人此言差矣!如不是长毛作乱危及社稷,皇上岂能亲自下旨,让大人出山,主办湖南的团练?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大人既已出山,就该放开手脚,轰轰烈烈地干出一番大事业!岂能因顾忌别人的议论,而畏首畏脚?大人非小官小吏可比,大人可是朝廷倚仗的重臣哪!——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国之将破,孝又何存?大人,岷樵素来言直,还望您老宽恕唐突。岷樵适才所言,一半是公心,一半是私情。公心则是,盼大人练出劲旅,力挽狂澜,重整大清江山;私情则是,大人成名,岷樵也能分一点荣誉,得一分功名,也好留个美名在人间。

    江忠源的一番话,直说得曾国藩沉思良久,开言不得。

    这时,两名亲兵抬着一桌素菜走进来。

    江忠源急忙让亲兵传话,请萧孚泗等人到大饭厅用饭。

    萧孚泗进来道了谢,才同着亲兵走出去。

    江忠源这里亲自为曾国藩重斟一杯茶,自已也倒了一杯女儿红,这才端起杯道:“岷樵这第一杯酒,祝大人练勇有成,扫除湖南境内的一切丑类!”话毕,一饮而尽。

    江忠源抹了抹嘴,又给自已倒上一杯,道:“这第二杯酒,祝大人练成劲旅,扫除海内丑类,还百姓一分安定,还大清完整河山!”

    江忠源话毕,非常豪爽地再次将酒一饮而尽。

    曾国藩执壶在手,想亲自为江忠源斟上一杯酒。

    江忠源不依,劈手夺过壶,自已倒满,双手举起酒杯道:“这第三杯酒,祝大人功成之后,施展平生抱负,为大清再造康乾盛世!”

    曾国藩站起身,端起面前的茶杯,却半晌不语,脑海乱糟糟一片。

    许久许久,曾国藩放下茶杯,长叹一口气道:“咳!涤生受命来到长沙练勇,尚未有眉目,已是千难万难!我去绿营操场去挑几名教习,鲍起豹见了涤生,不仅不施礼问安,竟然连马都未下。我乘轿来您大营,半路遇见湖北提督琦善。琦善现虽署豫抚,但终归是莽夫而已,不仅坐着绿呢大轿,还摆出中堂的仪仗!皇上让他赶往江宁助守,他离开武昌,哪料却偷偷把营盘扎在长沙的城外!——更让涤生不解的是,他琦善的大营会操,不练抬枪不练火器,却让营丁在大操场跑来跑去。若非我亲眼见到他,我还以为是旗营呢。真不知这琦抚台在玩什么名堂!”

    江忠源哈哈笑道:“大人讲这种话,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岷樵不信,琦善的做法能瞒过大人的眼目!”

    曾国藩小声道:“他难道在让营丁练习逃跑的功夫?这大清可是他满人的天下呀!”

    江忠源愤愤接口道:“大人还说!——没有这些败类,洪秀全能一呼百应?肃顺有句名言:这大清的江山,是生生让他们自已人给糟蹋了!”

    曾国藩默默地喝了一口茶,忽然问道:“岷樵啊,您久历前线,与长毛拼杀日久。您看这姓洪的,真能把大清江山夺去?”

    江忠源兀地放下酒杯,断然说道:“这洪秀全、杨秀清等人,乃乌合之众。如果这些人真把江山夺去,我泱泱中国可算彻底完了!太平天国不信医不信药不信孔圣,扒寺庙毁书院砸古迹,又焚图书烧典籍!把我中华根本统统视为异端,视为妖孽,坏我伦常,灭我仕子信仰!信什么?信一个随口胡谄来的上帝!而且这个上帝,还不是夷人所信的上帝,是他洪秀全自己。用心何其毒也!一靠弥天大谎,二靠愚弄百姓,这样建立起来的国家,百姓还想有好日子过吗?英夷、法夷、俄夷等外邦,又岂能错过大好的入侵机会!洪上帝只能使百姓越发愚昧,愚昧势必贫穷,贫穷还想不挨打受欺吗?大人哪,您老是朝廷重臣,岷樵则人微言轻。岷樵竖起大旗,有几人响应?大人振臂一挥,何止千应万应!大人受命出山,恰得其时,天下仕子必能呼应:拯黎民于水火,挽狂澜于即倒。大人哪,您老不能再犹豫了!”

    曾国藩放下茶杯,沉思良久,忽然又问:“涤生还有一事不明。岷樵啊,依您看来,要剪灭长毛,应从何处下手?”

    江忠源一听这话,急忙放下酒杯,应道:“大人哪,岷樵已仔细想过。要想将长毛彻底剪除,除在陆路练成一支劲旅外,还要有一支颇能作战的水军。长毛能在长江沿线横行肆虐,一靠势众,二靠船坚。夷人是最势利的,谁出的银子多,他便将快枪重炮大铁船卖给谁。长毛现在到处掠夺我金银,每打破一城,无论百姓、官府,先拿下的便是银子,运走的也都是财皂。有了银子,向夷人买枪、买炮、买船,无一不买。夷人见了大堆的银子,还有不满口应允的?他们乐呀!依岷樵推测,金陵是早晚都要破的。长毛对金陵势在必得!”

    这最后一句话刚一落音,曾国藩神色顿变,惊道:“如果长毛占据了金陵,他不还得回犯武昌和长沙吗?大清的半壁江山,不是要尽陷敌手了吗?长沙守军原本就不多,您又要去武昌,这湖南——”

    江忠源接口道:“岷樵今日要对大人说的话是,大人不能再犹豫了!大人必须痛下决心!重振昔日曾侍郎雄风!只要大人练成劲旅,长毛就奈不了长沙分毫!

    曾国藩皱眉说道:“团练一无饷粮,二无枪械,如何能练成劲旅呀!”

    江忠源很肯定的说道:“只要您老想办的事,还有办不成的?”

    曾国藩没有言语,静静的思索起来。

    饭后,曾国藩顾不得歇息,又开始和江忠源探讨起建立水师的事情。

    江忠源有问必答,侃侃而谈,凡是知道的,全部向曾国藩和盘托出。

    曾国藩为什么如此高看江忠源呢?

    江忠源是湖南新宁人,字常孺,号岷樵,武举出身。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新宁雷再浩起义,声势颇大,湖南震动。各路官军连吃败仗,形势危急。江忠源遂在当地募勇,旋向雷再浩义军发起攻击。几经交手,竟将雷再浩生擒活拿,义军也登时散去。论功行赏,授浙江丽水知县。咸丰元年,率麾下楚勇奉旨到广西,从钦差大臣赛尚阿与太平军作战。累迁同知、知府,赏三品顶戴按察使衔。因病回籍疗疾,病痊留守长沙。太平军起,各地都在兴办团练,但成效最显著者,实江忠源一人也。

    试想,一介书生曾国藩,怎能不高看他一眼呢?

    从楚勇大营归来,曾国藩一改过去的举棋不定、怨天尤人的态度,决定振作起来,从无望之中寻找出一条出路,把团练训练成一支能打硬仗的劲旅。

    晚饭前,曾国藩又乘轿到巡抚衙门找张亮基商量,由张亮基出面,借调提标中军千总诸殿元任省城团营教习;借调负责在湘阴查拿水匪的绿营千总杨载福和把总黄翼升,到发审局供职。张亮基都一一答应下来。

    这时,省城四营湘勇都穿上了勇服,给军官的马匹也都全部分发给各营。此时的湘勇虽然还大都使用大刀、长矛、砍斧、铁棒等冷兵器,只有很少一部分勇丁使用抬枪、鸟枪,但训练并不懈怠。

    不多几日,曾国藩在京师时的管家唐轩,也应召来到省城。曾国藩命其到粮台帮办事务。

    这期间,浏阳周国瑜又暗中联络征义堂旧部,广收会党,只几日光景,人数便过万,势力超过了从前。即将再举义旗时,事机泄露。因此时长沙稍安,张亮基于是遣楚勇三营剿捕之,请曾国藩调一营湘勇配合。征战过程中,楚勇与湘勇从征义堂缴获近千杆洋枪,四门洋炮。事平之后,湘勇分得五百杆洋枪、两门洋炮。江忠源此举,对缺炮少枪的湘勇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曾国藩将这些新式武器平均分配给各营,内心却对江忠源,凭添了无比的感激。

    此次“平乱”,楚、湘各勇共抓获“征义堂”会党近千人,其中大小堂主过百,总堂主周国瑜亦被擒获。

    这些人被押到发审局后,曾国藩先把一些随从和盲目随从者挑出来。穷者杖责,富者罚银,由当地乡绅具保领回,着地方官严加看管;周国瑜及大小堂主以及主动响应者,均锁进站笼之中,放到车上,由勇丁押着游街三天,然后一律枭首示众。

    发审局原有站笼五只,曾国藩见站笼者太众,又让人连夜打造了二十只。尽管如此,仍不够用。

    不久,太平军遣人密至常宁、耒阳,封官许愿,暗中发展党众,想利用太平军攻打长沙时起事。有乡民将消息传递给县衙。两县急报发审局。

    常宁知县禀称:“查粤匪多人入境,窜乡走里,蛊惑生事,请派兵捕剿。”

    永兴知县禀曰:“探得耒阳地方厂下大河滩等处,土匪聚众滋事,请派官兵捕剿。”

    曾国藩不敢迟疑半刻,当即给两县批饬回文,称:“现经派委教谕刘长佑,守备李辅朝,生员王錱等管带楚勇五百,湘勇三百,前往进剿。仰该县协同兜捕,并探明贼首踪迹,进兵途径。一面遣人至耒阳清泉一带,迎导大兵;一面飞禀省城。又给永兴武举陈步元,贡生刘茂廷,各札一道,即行饬差送往,令其出力堵截,以期迅速扑灭!”

    批饬送走,曾国藩连夜遣恩赏教谕刘长佑、守备衔李辅朝、王錱,统率湘、楚各营八百人,飞驰赶往两地剿之。因动作迅速,不仅将太平军派到两地的三十余名神兵天将一举抓获,还把刚在当地发展的一名天将、九十二名天兵捕拿。

    这些人被押到发审局后,曾国藩马上升堂审理。

    刚刚审理了七十几人,曾国藩已然惊得目瞪口呆。因为曾国藩发现,在这九十二名新入伙的天兵当中,竟然有六十几名,是上次被乡绅具保领回去,着地方官严加看管的征义堂旧部!这些人不仅不思悔改,竟然又跑到别县参加了太平军!显然,这些人是铁心与大清国做对头了——如果此次再放过他们,他们只要有机会,肯定还要参加太平军!

    曾国藩先把已经招认的三十名天兵天将锁进站笼里,游街后枭首;余下的人全部关进大牢里,想和按察使陶恩培以及两县的父母官们商量后再决定如何发落。

    但事关发审局的事务,明哲保身的陶恩培是不敢插手、进言的;而两县知县奉命进省后,却又坚决不同意对这些人处以极刑。理由是:用刑过猛,民会更加不稳;尤其是非常时期,更要小心从事。

    把两县知县送走后,曾国藩半夜未得入眠。

    第二天尚未起床,又有消息传到曾国藩耳中:有十几名太平军扮作逃荒人模样遣入湘乡,欲对荷叶塘曾府下手;朱孙诒得到确报,当即带衙役及团练赶到荷叶塘,将正欲下手的这十几名太平军抓获——这些人正由团练解送省城。

    朱孙诒最后又向曾国藩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已派专人带着团练日夜守候在荷叶塘,一有可疑的人出现,马上逮问。

    读过朱孙诒的禀文,曾国藩当即作出决定:将从两县抓获的人全部斩首,无一宽免!以后也要如此!曾国藩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乡民安分守己,不敢轻上“贼船”;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太平军无机可乘,断绝其来湖南生事的念头。使湖南真正达到“盗贼屏息,莠民多改而从善的”目的。

    当日,他又收到安化县急报:称有乡绅林某以办团卫里为名招募乡愚、痞棍、市井恶霸五百余人结伍。现在派人到外省购枪买炮,又暗中去联络太平军,欲杀官起事。

    曾国藩当机立断,马上派快马赶到衡阳传令:札饬刘长佑、江忠济二人起所有勇丁,飞赴安化捕剿。曾国藩特别密告刘长佑,除首领押解省城审讯外,所有胁从可就地处斩。

    一时间,湖南各县,刀光剑影,风声鹤唳;人人恐惧,户户小心。到处是一队队抗枪抡棒的湘、楚勇丁,由一县杀往另一县,无一处不到。使遣匿在各乡村准备起事的零散太平军,藏无可藏,躲无可躲,真正叫苦也。

    长沙发审局的血腥气开始越来越浓重。

    “曾国藩”三个字也很快被“曾剃头”、“曾屠夫”所取代。一时间,太平军对曾国藩切齿,许多想投靠太平军的百姓亦把曾国藩恨入骨髓。

    曾国藩在湖南大开杀戒,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请看他上给朝廷的《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中的几句最关紧要的话:

    “湖南会匪之多,人所共知,去年粤逆入楚,凡入天地会者,大半附之而去,然尚有余孽未尽。此外,又有所谓串子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名目繁多,往往成群结党,啸聚山谷。如东南之衡、永、郴、桂,西南之宝庆、靖州、万山、丛薄,尤为匪徒卵育之区。盖缘近年有司亦深知会匪之不可遏,特不欲其祸自我而发,相与掩饰弥缝,以苟且一日之安。积数十年应办不办之案,而任其延宕;积数十年应杀不杀之人,而任其横行,遂以酿成目今之巨寇。今乡里无赖之民,嚣然而不靖,彼见夫往年命案、盗案之首犯,常逍遥于法外。又见夫近年粤匪、土匪之肆行,皆猖獗而莫制。遂以为法律不足凭,官长不足畏也。平居造作谣言,煽惑人心,白日抢劫,毫无忌惮,若非严刑峻法,痛加诛戮,必无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销其逆乱之萌。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但愿通省无不破之案,即剿办有棘手万难之处,亦不敢辞。……誓当尽除湖南大小会匪,涤瑕去秽,扫荡廓清,不敢稍留余孽,以贻君父之忧。至于教匪、盗匪,与会匪事同一律。……臣寓馆设审案局,派委妥员二人,拿获匪徒,立予严讯。即寻常痞匪,如奸胥、蠹役、讼师、光棍之类,亦加倍严惩,不复拘泥成例,概以宽厚为心。当此有事之秋,强弱相吞,大小相侵,不诛锄其刁悍害民者,则善良终无聊生之日。不敢不威猛救时,以求于地方有益。”

    “用重典以锄强暴”和“威猛救时”,这是曾国藩献给朝廷的两剂良药。

    该折摆到咸丰案头后,咸丰对该折的批复则是:“知道了!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株净尽!”

    放下笔,咸丰感叹一句:“这个曾国藩,说不定还真能干出点名堂!——可惜是汉人。”

    “方今民穷财困,吾辈势不能别有噢咻生息之术,计惟力去害民之人,以听吾民之自孳自活而已矣。去冬之出,奉命以团练为名。近来不谈此二字,每告人曰:‘乡村宜团而不宜练;城厢宜练而不宜多。’如此立说,明知有日就懈散之弊。然懈散之弊尚少,若一意操切行之,则新进生事者,持札四出讹索逼勒,无所不至,功无尺寸,而弊重邱山,亦良可深虑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朱石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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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衡州之行

    导读:乱世用重典,惊呆了文武百官,混乱了国家法制。湖南发审局血腥冲天。

    联名状飞抵省城,张亮基不管不问,惹恼了兵部侍郎。

    夜色里,一辆马拉轿车驶离长沙,奔向衡州……

    (正文)曾国藩的恶名先是在湖广各地传扬,慢慢延至其他省份,三个月后,竟然连远在京城的咸丰皇帝也知道了“曾剃头”这绰号。

    咸丰没有对曾国藩的做法着一言,但内心是赞同的,这从他的朱批中可以得到明证。尽管曾国藩对祁寯藻所参各节没做丝毫解释,但咸丰不想再做深究。他现在极力要保的是江宁,顾不了太多了。

    但大学士祁寯藻不分眉眼高低地陈上一折,想请皇上申饬曾剃头一顿,以安民心。

    咸丰皇帝收到折子的当天即把肃顺召进宫中;肃顺出来后,郑亲王端华又被传进去;端华还未出来,怡亲王载垣又飞也似地走进去。

    讨论来讨论去,咸丰皇帝不仅把折子留中不发,而且三天没理睬祁寯藻。

    祁寯藻怀揣着一盆火,竟然自讨了个没趣,甚是悻悻。

    曾国藩的关门弟子李鸿章,翰林院散馆授编修没多几日后,也跟随工部侍郎吕贤基回原籍安徽练勇。李鸿章得到恩师在湖南大开杀戒的消息后,自己不好出面劝阻,给哥哥李瀚章写了一信,让哥哥出面,劝恩师当放屠刀时要放屠刀,不要树敌太多,影响自己以后的大好前程。

    李瀚章字筱荃,出身拔贡,也曾在曾国藩门下受业。曾任湖南永定知县,现以六品衔署理益阳县事。

    收到弟弟信后,李瀚章连夜给曾国藩写了封密信,婉言恩师,劝以宽刑。

    曾国藩一笑,回函以“乱世宜用重典”答之。

    拆阅曾国藩的回函后,李瀚章良久无语,心里开始替曾国藩担心。

    这一日,曾国藩刚用过早饭,正在操场看操,杨载福与黄翼升却急匆匆地来到操场,找到曾国藩,一拉衣袖道:“大人,发审局收到巡抚衙门一封急件,请大人回发审局一趟。”

    曾国藩一愣,小声问:“可曾拆封?”

    杨载福道:“这是巡抚衙门的密字函,须大人亲自拆封。”

    曾国藩只好乘轿返回发审局签押房,见案首果然摆放着一封密字公函。

    曾国藩屏退左右,这才将公函剪开,却原来是一封宪控状子。

    状子来自衡州,由衡州九大布行和一些当地富户联名具押,控衡州帮办团练大臣归籍养病的原湖北水运道黄路遥,打着办团练的旗号,逼乡绅富豪捐银,敢有异议者,轻者入狱,重者充军的事;而衡州团练,至今仍不见有一丝模样,既无火枪,亦未购进一门火炮。绅耆问:百姓捐摊的五十几万两银子都到哪里去了?状子最后,九大布行恳请湖南巡抚衙门派员核查;设若黄团练不指明团练费的去向,百姓绝不再捐拿一文银子!

    曾国藩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咸丰初,太平军起事,朝廷号召各地乡绅办团练。曾国藩最担心的就是这办团费用的来源和管理。因为是乡民自办,费用自然要乡民自筹;乡民自筹的银子,官府自然无权干涉。官府自有官府的事情,官府要为经制之师征款。近两年来,乡民和官府的压力都很大。

    曾国藩最担心的便是:乡民的银子毕竟有限,而团练又要随着战局的发展而发展。这样无期无限地发展下去,百姓如何承受得了呢?

    曾国藩袖起这份宪控状子,乘轿直奔巡抚衙门来找张亮基。萧孚泗急忙带了人跟上。

    到了巡抚衙门签押房,张亮基正和左宗棠在炕上小声地计议着什么。

    一见曾国藩进来,两个人慌忙下炕施礼问安。

    曾国藩被闹得措手不及,因为张亮基和左宗棠从没有这般客气过。

    三个人重新落座,戈什哈刚捧了茶进来,外面忽然一片声地喊:“圣旨到,圣旨到!”

    张亮基急忙跳下炕,一拉曾国藩道:“涤生,快随我去大厅接旨!”

    曾国藩挣了挣道:“您别胡乱说笑话。递到巡抚衙门的圣旨,我曾涤生接什么?”

    左宗棠小声道:“涤生,张中丞让您去,就有让您去的道理!您快去吧。”

    曾国藩这才犹犹豫豫地随张亮基来到大堂之上,跪下听旨。

    传旨官望了张亮基和曾国藩一眼,慢慢地展开圣旨读道:“奉上谕:湖广总督徐广缙累遭败绩,实负朕心,著即日起革职,押赴京师问罪。湖广总督著张亮基暂行署理。望该署督接旨日起,会同湖北巡抚崇纶、署抚青麟等,作速对武昌防务作出部署,不负朕望。徐广缙交由张亮基派员押送。前已革湖南巡抚骆秉章著开除一切处分,实授湖南巡抚。钦此。”

    张亮基口称“领旨谢恩”,双手接过圣旨,慢慢地站起来。

    曾国藩也只好口称“圣安”,也准备爬起来。

    传旨官却慢慢地打开另一道圣旨,说道:“丁忧侍郎、帮办湖南团练大臣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只好重新跪好,恭听圣谕。

    传旨官打开圣旨读道:“前礼部右侍郎曾国藩,丁忧期间帮办团练,甚为得力。朕心实慰。著赏曾国藩兵部侍郎衔,继续帮同办理湖南团练。钦此。

    曾国藩一边接圣旨心下一边想:“看样子,适才张亮基和左宗棠正在议论的,就是这事。想是京师已有人提前寄了信来。”

    送走传旨官,张亮基携着曾国藩的手重新来到签押房。

    左宗棠先向张亮基贺喜,又向曾国藩祝贺起复。曾国藩默言。

    张亮基道:“涤生,朝廷破格起复您,您如何这般模样?”

    曾国藩道:“大清官制,丁忧三年才能起复,这是国家的法令,人人均须遵守。如今朝廷,偏偏在我丁忧期间赏这兵部侍郎,别人将怎样看?在籍侍郎,帮同办理团练足矣!如何偏要把个有名无实的官身,强加到我的身上?这是谁的主意?国家一日在,纲纪就一日不得废!自古皆然。”

    张亮基拿出一封信道:“这是我昨儿收到的京师来信。邵懿辰已转补军机章京,他见到圣旨连夜写了这封信来。懿辰说,这一切都是肃顺和文庆的举荐。现在的湖广总督,虽然不同于以前的湖广总督,但毕竟有个名分在。涤生,您来这里有事吗?”

    曾国藩把邵懿辰的信往外推了推,这才从袖中掏出那封宪控来,道:“涤生此来,就是要商量这件事的。张制军哪,依您看——”

    张亮基打断曾国藩的话道:“涤生啊,我还要给皇上上谢恩折。凡是团练的事,您以后去找骆籲门商量——季高啊,你先着人打个稿子吧!”

    曾国藩一听这话,只好站起身,边告辞边道:“制军如此事繁,涤生就先告辞了——对了,我准备亲去衡州府一趟——”

    张亮基道:“您现在是兵部侍郎衔,又是团练大臣,想怎么办,办就是了。”

    曾国藩道:“制军既如此说,涤生就当仁不让了——涤生去衡州府,想请巡抚衙门的王命旗牌一用!”

    张亮基想了想道:“涤生啊,您看这样好不好。您明日先去衡州,王命的事呢,容我和骆抚台言语一声。您如果当真需要呢,就打发人赶回来。如何?”

    曾国藩道:“如此甚好!涤生代发审局谢过制军!”

    回到发审局,曾国藩被朝廷赏加兵部侍郎衔的消息已传开。

    罗泽南、王錱、塔齐布、诸殿元等一班人正在大堂等着给曾国藩贺喜,发审局大小委员的脸上也都溢满了笑容。

    曾国藩一进大堂,众人急忙见礼、贺喜。曾国藩一一作答。

    王荆七这时已将二品官服、顶戴捧了出来,口里说道:“禀大人,一会儿全湖南的文武官员都要来发审局给大人请安。大人请更了衣,也好与他们相见。”

    塔齐布也道:“我等在大堂恭候,请大人到内室更衣。”

    曾国藩更衣的时候,忽然把萧孚泗传进内室道:“你带人把本部堂的花轿呢,换成蓝轿呢吧。本部堂明日出城办差时好乘。”

    萧孚泗兴高采烈道:“禀大人,听荆七说,我们几个还在巡抚衙门的时候,罗相公已着人,将大人的轿布换成了绿呢了。”

    曾国藩道:“换成蓝呢。”

    萧孚泗站着没动,辩道:“大人哪,八抬绿呢大轿多威风啊!孚泗跟着也神气呀!”

    曾国藩一眯眼道:“孚泗,本部堂怎么吩咐,你便怎么去办。本部堂丁忧期间赏加侍郎衔已是越制了,你还嫌不够招摇吗?丁忧期间,本部堂只乘蓝呢轿,决不乘绿呢轿!办去吧。”

    萧孚泗不敢再讲话,撅着嘴出去了。

    曾国藩更衣毕,重新坐进大堂与各位礼过。

    不久,湖南巡抚骆秉章带着布、按以下官员,都坐了轿子来为曾国藩请安。

    这些人刚坐下不一刻,湖南提督鲍起豹,又带着提标中军、抚标中军等上百名武官来拜会。发审局又是一阵忙碌。

    曾国藩让罗泽南等人陪着众人聊天,单把鲍起豹、布政使徐有壬二人请到签押房落座。

    差官敬茶毕,曾国藩开言说道:“鲍军门,湖南的安危全系军门一身。望军门好好练兵,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望。”

    鲍起豹扬起头道:“这何须大人吩咐?没有本提保护,大人现在还能坐在长沙办团练吗?对了大人,有一事本提须向大人言明,那塔齐布是我提标中军的勇将,是一刻也离不开的。本提今日来,一则是向大人请安道乏,一则是把塔齐布领回去。”

    曾国藩笑道:“塔齐布是本部堂商借的教习,岂能长留不放?请军门放心,一俟团营操练见起色,本部堂即将智亭送归提标。望军门再宽限些时日,本部堂谢过军门了!”

    鲍起豹道:“但愿曾大人不失信才好。徐方伯,您老作证。”

    徐有壬道:“曾大人、鲍军门,本司只管钱谷,是不管军营和团练事务的。这个干证啊,本司做不来。”

    徐有壬说完,端起茶碗只顾品茶,啧啧有声。

    鲍起豹站起身道:“曾大人,您老若无其他的事,本提就告辞了。”

    曾国藩慢慢地说道:“鲍军门走好,本部堂就不送了!”

    徐有壬也站起身道:“司里也就不扰大人的烦了。司里也告辞。”

    徐有壬话毕,拱拱手,迈着方步走了出去。

    送走湖南文武各官,曾国藩连夜起草“谢赏兵部侍郎衔”一折,交由巡抚衙门拜发。

    第二天早饭后,巡抚衙门从各省为团营购买的枪炮由陆路押到。这些枪械长短不一,火铳居多,鸟枪居多,西洋造的快枪甚少。

    曾国藩闻报,精神为之一振。

    交割完毕,由曾国藩写了收函。

    曾国藩交代罗泽南、王錱,将火枪、火炮发放到勇丁手上;罗泽南、王錱、李续宾、李续宜、萧孚泗等人也都佩上了短枪。

    把发枪的事料理完毕,曾国藩这才让萧孚泗挑了三十名亲兵,自己坐了蓝呢轿子,奔衡州而去。

    衡州在长沙东南,首县是衡山县。曾国藩走株县、朱亭,一天的脚程便可到衡山县。

    株县离长沙较近,团练办得相对好些。

    曾国藩的轿子由城关通过时,临街的铺面都大开着门做着生意,百姓脸上慌乱之意也较长沙差些。

    曾国藩的内心,不由对这两榜出身的株县知县孙仙逸,充满了敬佩之情。临阵而不慌乱,见敌而不失措,这样有能力的官员,在大清实在挑不出几个。

    曾国藩决定由衡州返回时,要看一看孙明府,以解敬佩之渴。

    曾国藩一行进衡山县城关时,日头已落山多时,衡山县的上空到处都飘荡着晚炊的轻烟。

    曾国藩让萧孚泗悄悄找了家客栈歇下,没有惊动衙门。

    萧孚泗按曾国藩的吩咐,一共包了三个客房,又叮嘱店家不得给人露一丝口风。

    店家不知这些人的来路,以为是太平军化装成官军的模样,要打劫县城,竟然吓得诺诺连声,一边喊伙计准备饭菜,一边却飞快地躲进里屋。店家用手无意中摸了把裤裆,却早湿得不成了样子。

    用过晚饭,曾国藩打发萧孚泗,让店家给沏壶茶端进来。店家为探个虚实,壮起胆子自己把茶端进来。

    店家悄悄地把茶壶放在桌上,两眼一边细细打量曾国藩头上的红顶子,想从中发现些破绽,两脚则一边慢慢地往后退。

    曾国藩却忽然道:“店家,你且慢走,我想和你拉拉家常。”

    店家一听是家乡口音,便兀地立住脚,满脸堆笑道:“大人只管问来,只要是俺知道的,俺一毫也不隐满。大人敢是从武昌来的?是想打劫官府吗?”店家原本要说的是:“大人是从省城来的?是想私访吗?”哪知一紧张,竟然把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一见自己把话说错,店家吓得腿一软,扑嗵便跪到桌前,一边磕头一边口称:“天兵爷爷饶命!天兵爷爷饶命!”

    曾国藩笑着把店家扶起来道:“店家,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长毛。来,你坐下,喝口水,压压惊。”

    店家哆嗦着双腿坐下,两眼仍在曾国藩的顶子上看来看去。无论怎么看,店家都认为这个顶子是个冒牌的假货。

    曾国藩给店家和自己各倒了一碗茶,这才说道:“店家,你在衡山住几年了?怎样称呼你呀?”

    店家道:“回大人话,俺家祖上移民到衡山,已经四代了。前三代开的是杂货铺,到俺手里已积得几文银子,便兑了这家车马店。除了这个店,俺现在手里一文银子都没有。——这里的人都管俺叫徐三楞子。”

    曾国藩听着耳熟,便由袖中掏出那宪控展开来看,见第七个具名的,就是徐三愣三字。还划了押印,极其庄重;只是不知,宪控上的徐三愣,是否就是眼前这位徐三愣。

    曾国藩掩上宪控,试探地问道:“徐三楞啊,衡州的团练听说办得不错?”

    “屁!”一听团练二字,徐三楞子猛地站起身:“这团练,是把衡州府的百姓害苦了!这朝廷也不知是怎的了,长毛爷爷造反,你不让官军去剿,只管胡捣这些顶啥事?团练团练,既不团更不练。发了办团的老爷,害了出钱的百姓。办家老爷收银子吃鸦片,睡娼家听曲子——这套歌儿好听着呢,整个衡山没有不会唱的!”

    曾国藩于是断定,眼前的这个徐三楞,一定是宪控上的徐三楞。

    曾国藩喝了口茶,徐徐地展开宪控,用手一指道:“徐三愣,这具名的徐三楞,想来就是你了。”

    徐三楞伸过头来一看,马上道:“这是俺几个写给部院的控状呢,大人莫不是张中丞?俺没有见过中丞大人,但知道中丞大人的顶子是红的。可大人这顶子虽也是红的,俺咋看着像染得呢?”

    一句话,说的曾国藩笑将起来。

    徐三愣二次跪倒,口称:“徐三楞子给中丞大人请安,请中丞大人给俺衡州府的百姓做主,追回被黄路遥个狗东西勒索去的银子!”

    曾国藩笑着离座,将徐三楞子扶起来,道:“你又看花眼了。我不是张中丞,我是帮办团练大臣曾国藩。”

    “什么?”徐三楞瞪大眼睛:“大人也是搞团练的?我等费心熬油搞出来的宪控,如何到了团练的手里?可不是苦也!”

    徐三愣话毕,恨恨地低下头去,看也不看曾国藩一眼。

    “怎么了徐三愣?你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曾得罪过你呀?”曾国藩奇怪起来:“何况,团练的事情,由团练大臣来办理,不正名正言顺吗?”

    徐三楞子一拍大腿道:“狗团练黄路遥,可是个归籍养疾的道台底子呀!又是个三品衔,知府衙门都要看他的脸子办事呀!咳!总不计还要京控吧?”

    曾国藩笑了笑道:“三楞啊,别的你且莫管。我只问你,这宪控可都是实情?诬告团练大臣,按律当斩哪!”

    徐三楞扑嗵跪倒在地,道:“大人哪,黄观察这狗东西,他是把我们这些,有些积蓄的人家,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呀!他光亲兵就养了一百人,整日坐着绿呢大轿,到他的团练衙门去办差。说是已经练了二千名团勇,百姓可曾见过一个?他到了衙门,除了着狗腿子收团费,就是发票拿人!百姓见了他,比见了钦差还怕!衡山原来光杂货铺子就有三十余家,让他这一弄,现在只剩了七家,勉强支撑着门面。那二十余家,黄摊儿的黄摊儿,挪窝的挪窝——他可好,一年下来,光烟馆就开了两个,还在城关最热闹的地方,开了家茶楼。茶楼里还设了局子,每晚都有人到他的茶楼去叫局子!长毛祸害百姓有个时限,可这黄观察,啥时候是个头儿啊!知府衙门在夜里,才有两个亲兵守辕门。可黄观察的府门口,每日都有十几个亲兵巡察护院呢!不知道这黄观察,是在防着长毛,还是在防着百姓!”

    曾国藩顿了顿,小声道:“徐三愣啊,你去歇吧——今日的话,你不准走漏一丝出去。明日传你对证,你要到堂,明白吗?”

    徐三楞子犹犹豫豫地退出门去,自顾招呼生意去了。

    曾国藩让萧孚泗进来,小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萧孚泗走出去,很晚才带了三个亲兵进来道:“按大人吩咐,小的到那黄观察的府门看了看,果然有十几个人背着枪在护院看门。个个凶得很!”

    曾国藩挥了挥手,萧孚泗带着亲兵退回到自已的客房。

    早饭一过,曾国藩一行人直奔衡州知府衙门。

    到辕门落轿,随行亲兵抢前一步去通报。

    知府赵大年带着一应属官迎将出来,一齐向曾国藩请安。显然,曾国藩被朝廷赏加兵部侍郎衔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

    赵大年把曾国藩接进衙门大堂落座,早有衙役捧了茶出来。

    曾国藩细细打量那赵大年,见赵大年五十几岁的样子,留了几根短胡须,身材长大;着一身簇新的补服裤褂,蓝顶戴,一说话,一口大黄牙;两只眼睛虽不甚大,却转得蛮欢,很见神采。

    曾国藩开言说道:“本部堂此来,是想巡查一下贵府的团练。团练大臣黄路遥黄观察可曾在这里?”

    赵大年忙离座道:“大人稍坐,下官这就着人去团练衙门,请黄观察来见大人。”话毕,冲旁边的一名师爷招了招手。师爷便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对赵大年说道:“老府台,衡州的团练办得可好?”

    赵大年恭身答道:“回大人话,衡州团练不是下官所属,由湖南发审局和巡抚衙门直管。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道:“黄观察不是以在籍道员帮同衡州办团练吗?府台大人如何反说不相干?”

    赵大年道:“回大人话,从前黄观察确是宪委的衡州帮同团练大臣——可自从成立发审局以后,巡抚衙门便就下饬文明示,不准地方衙门干预团练等事。并言明,所有团练的各种事务,均由湖南发审局直接办理。”

    “嗯——”曾国藩点点头,不再讲话,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这时,师爷领着一名着官服配亮蓝顶戴的人走进来。

    那人一见曾国藩,先抢前一步急忙见礼,口称:“职道黄路遥,给团练曾大人请安!职道接驾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曾国藩走下公堂,用手扶起黄路遥,道:“黄观察快快请起——请给观察大人放座!”

    黄路遥亦出身两榜,年岁与曾国藩不相上下。字仁同,由湖北水运道上归籍养疾,办团练已整整两年。

    曾国藩见黄路遥红光满面,不仅无半点疾影,反倒比旁边的赵大年还有活气,于是笑道:“黄观察归籍养疾,真真养得好!看黄观察的举止,大可重新起复了!”

    黄路遥拱手答道:“谢大人夸奖。职道得的是肝热症,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职道已向上宪上了请求终致的折子。如今想来,不出什么意外,上宪已拜发给朝廷几日了——曾大人,您老既来衡州,就该到职道的团练衙门一坐。职道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曾国藩起身道:“也好,本部堂就到观察的团练衙门去坐上一坐——请观察前面引路。”

    赵大年也急忙起身说:“一同在这里用过饭,二位大人再去团练衙门,也不为迟啊。下官已经着人去准备了。”

    曾国藩道:“本部堂到团练衙门还有事情要办,就不扰太守的清静了。”

    黄路遥的绿呢大轿引路,大轿的前面摆了抗了火枪的一百名勇丁,勇丁的后面才是曾国藩的蓝呢轿。蓝呢轿旁跟着萧孚泗,轿的前后左右都跟了亲兵。一行人直奔团练衙门而来。

    一进团练衙门,早有二十几名委员,连同帮差官员十几人,都跑出来向曾国藩与黄路遥见礼。

    黄路遥把曾国藩请到大堂正中坐定,自已在下首放了座,为的是说起话来方便。有勇丁捧了茶进来小心地摆上。茶杯都是明玻璃的那种,很是漂亮。

    曾国藩放眼看了看这团练衙门,见果然布置得好。

    曾国藩落轿时,见辕门左边挂着的金字招牌是“宪命衡州帮办团练衙门”;及至进了大门,对着的便是一块乌木金字匾钉在墙上,写的则是:“清匪保民造福一方”八个大字;墙的旁边是个走廓,正对着角门的是团练衙门的办案大堂;一侧连着的几个房间分别挂着“签押房”、“钱谷房”、“刑名房”、“文案房”、“收费房”等五七个招牌。

    到了大堂之上,更让曾国藩大吃一吓:这团练大堂竟比衡州府的大堂还阔绰!不仅刑具齐备,桌案也都簇新得一尘不染,上方也写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明镜高悬”的下面是个大皮交椅,想来就是黄路遥审案时坐的位置了。

    曾国藩在皮交椅上一落座,萧孚泗马上便跟过来站在后边。黄路遥望了望没敢言语。

    曾国藩见黄路遥的帮差人员都站在大堂里,便道:“本部堂此来,是找黄大人办差。请各位暂且退到外厢候着,听到传唤再进来。”

    众人这才不很情愿地退出去。

    曾国藩知道这些人不大懂官场的规矩,也不计较。

    曾国藩先让萧孚泗掩了门,这才拿出徐三楞等人具名的宪控道:“黄观察,本部堂此来,是要核察一件事情。请您实话实说,不要有丝毫隐瞒。孚泗啊,你把这个呈给观察大人。”

    萧孚泗把宪控拿给黄路遥。

    黄路遥双手接过来,便一页页地看起来。

    曾国藩小声对萧孚泗道:“亲兵可曾告诉明白?本部堂办案,他们不许胡乱走动。”

    萧孚泗道:“孚泗已在辕门放了十人,过道放了十人,大堂外面放了十人。大人随传随到。”

    曾国藩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却忽然又停下来,将杯放到桌上,没有喝。

    曾国藩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已的进士同年刘向东的身影。刘向东就是因为自己大意,遭了湘乡县知县张也的道,被张也下药毒死。

    黄路遥看完宪控,离座双手递给曾国藩,深施一礼道:“请大人明鉴,大人也是办团练的人。办团练的苦衷,大人该比职道更加清楚。这些奸商,让他们出几吊银钱,竟比割他们的肉还难!现在职道已在衡州四县两州,办了近二千人的团勇,哪日少得了银子!裁制服,买火枪火炮,少一文银子也办不了事啊!职道从办这团练的第一日起,就有了防备。一招一式都有记载,大人应该也有体会。”

    黄路遥话毕坐下。

    曾国藩点头答道:“黄观察说得不差。团练非国家经制之师,离开银子真是百事犯难!——不过,衡州府所辖的四县二州,除首县衡山外,其它三县的团费也从黄观察的团练衙门出吗?每县不是都有自已的团练大臣吗?”

    黄路遥忙道:“大人说的是,是职道忘了。但三县的团练,也总要找职道商量的。职道是衡州府帮同团练大臣哪!职道虽是在籍道台,可却是三品按察使衔。有些事,职道不敢不管哪!”

    曾国藩道:“黄观察,本部堂想知道,衡山县练了几多勇?”

    黄路遥顿了一下,道:“回大人话,总有五七百人吧?”

    曾国藩追问道:“请黄观察讲清楚,是五百人还是七百人?身为宪命的团练大臣,连自已练了多少勇,怎么能都不知确切人数呢?黄观察,您不能辜负宪恩哪!”

    黄路遥急忙离座,边谢罪边道:“大人教训的是,大人教训的是!大人的训导,职道记住了。——不过,各县确切勇数,全由营官们掌握。大人稍候片刻,容职道把营官们传来,大人一问就知道了。”

    曾国藩示意黄路遥坐下,问:“黄观察,衡山团勇几日一会操?火枪可曾达到人手一杆?买了几门火炮?可有弹子?勇丁们能否打响?”

    黄路遥道:“本营的火枪只购了二百余杆,火炮购了两门——职道正在着人四处募银子,力争在近几日再购三百杆鸟枪,购进火枪弹子五千发。”

    曾国藩又问:“团费的去向可有记载?”

    黄路遥道:“回大人话,笔笔都有着落。每月收来的团费,都是衡州百姓的救命钱,职道一文都不敢乱花,怕遭天报。”

    曾国藩顿了顿,忽然一笑道:“黄观察,您不要误会,本部堂不是信不过您——本部堂身为团练大臣,如何能不知道办团练的苦衷!请让钱谷师爷把簿子送进来,本部堂想看一看。这样一来,不仅对贵府乡绅有个交代,也好为您洗脱恶名。本部堂的苦心,还望黄观察体谅——本部堂知道,办团练不易,练勇更难。团练能否保境安民,百姓心里无底呀!”

    黄路遥急忙传团练衙门的钱谷师爷把账簿呈进来。

    不大一会儿,一名瘦小枯干的老者,下巴上蓄着两缕鼠须,脑后垂着条既短又细的小辫子,双手捧着个大册子,一溜小跑进来。想来就是钱谷师爷了。

    衡州团练衙门的这本收费簿子大而规整。鼠须师爷把簿子放在曾国藩的眼前,哈一哈腰便退出去。

    曾国藩翻开簿子细细地看起来。

    看到最后,不仅脱口说道:“黄观察,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衡山县,一年竟能收到近二十万两的团费!其他三县二州也不错。难得!难得!”

    黄路遥喜滋滋地回道:“谢大人夸奖。衡山县是湖南有名的富庶县,不要说二十万两,就算收一百万两,也收不垮呀!这些奸商!哼!”

    曾国藩把簿子放到一边,道:“问黄观察一句,开销账由谁保管呢?请传人将团练衙门的开销簿子送进来。”

    黄路遥就又传团练衙门的另一名钱谷师爷进见。

    不大一会儿,一名肥大且着官服还戴着个白顶子的人走进来,冲曾国藩施了礼道:“广西丁忧回籍候补知县黄超叩见大人。”话毕,把一个大簿子举过头顶。

    萧孚泗把簿子接过放到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望了黄超一眼问道:“黄明府,你多劳了!”

    黄路遥接口道:“回大人话,黄明府识得一些夷人,本团的火炮火枪均由黄大人一手购成——大人如要为省城大团购火炮火枪,找黄明府定能做成。黄明府是本团的能员呢!”

    曾国藩道:“黄明府,你先退下。本部堂看完簿子,再传唤于你。”

    黄超打了个恭,诺诺退出去。

    曾国藩将开销大账展开,慢慢地看起来。

    只看了几页,曾国藩便低头说一句:“烦黄观察传黄明府进来,本部堂要问他几句话。”

    黄超很快走进来。曾国藩让人放了座。

    曾国藩待黄超坐下,用手指着账页问:“黄明府,本部堂刚才在心里算了算,你为团营购得火枪二百二十杆,费银十万两,均勾一杆枪费银近五百两。巡抚衙门上日找夷人交涉,为绿营和发审局购枪三千杆,费银才十万两,每杆费银三十三两。黄明府,请你把购枪契约呈上来。”

    黄超急忙站起身道:“回大人话,下官在广西时,识得几位传教的夷人。购枪时不曾有什么契约,从来都是一手交银子一手交货。夷人最重信用二字。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继续说道:“购得的两门火炮也花了十万两,这更是天价!五万两一门火炮,又没有弹子,这桩勾当你也肯做?”

    黄超辩道:“请大人明察,夷人的火炮,是能敌一百杆鸟枪的。夷人攻打广州时,用了一千杆枪也没有打穿城墙,但只发一炮,就把城墙轰开了一个大口子。”

    曾国藩心里暗骂一声“糊涂蛋”,又问:“黄明府,衡山县目前练勇五百余人,却如何要做三千套勇服?这又是十万两银子!这可是与我们自家人做生意,如何也要拿出几倍的银子?黄明府,请你今日要讲个明白。”

    黄超未及讲话,黄路遥站起身回道:“回大人话,这件事是职道的主意。职道受宪命办团练时,长毛还只有几万人,也只占了广西的几个州县。如今两年过去,不仅发展成几十万人,还占去了安徽和江西、湖北大部分州县。照此看来,要剿灭长毛,已非一朝一夕之事,是需要时日的。职道就决定让各县再扩大一些团营,力争发展到三千人。如长毛攻来,总能抵挡一阵子,也省了临时去做制服了。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难道三县的团练,一两银子都不肯拿吗?”

    黄路遥道:“回大人话,三县各拿出制服费二万五千两,四县共是十万两。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本部堂还有一事不明,你明知裁衣铺收银过高,如何还让他做?”

    黄路遥道:“回大人话,职道裁做的这三千套制服,用的都是西洋细布。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又问:“黄观察,本部堂再问你:这里还有二十余万两,只注明了开销二字,并没有注明开销到了哪里。这笔银子干什么用了?”

    黄路遥道:“回大人话,这二十余万两银子,是本团两年来,吃饭、发差俸所费的银子。团练衙门有差官五十二人,有亲兵护卫营一百二十人。职道的十六名轿夫及引轿官等,哪项不得银子来支撑呢。”

    曾国藩笑一声道:“黄观察,你这衡州团练办得好红火!本部堂身临其境!”

    黄路遥施礼说道:“职道不知大人在讲什么,请大人明示,职道也好改过。”

    曾国藩没有言语,却悄悄写了张条子交给萧孚泗,小声交代道:“着人把这个送到知府衙门。”

    萧孚泗大踏步走出来。

    “弟自今岁以来,所办之事,强半皆冒侵官越俎之嫌,只因时事孔艰,苟利于国,或益于民,即不惜攘臂为之,冀以补疮痍之万一,而扶正气于将歇,练勇之举,亦非有他。只以今日官兵在乡,不无骚扰,而去岁潮勇有奸淫掳掠之事,民间倡为谣言,反谓兵勇不如贼匪之安静。国藩痛恨斯言,恐民心一去,不可挽回。誓欲练成一旅,秋毫无犯,以挽民心而塞民口。”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石卿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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