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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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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出什么事?”长应面色凉薄, 一脸不解。

    渚幽三两下又把那观天镜和黑绸布系在了一起,这一回还多绕了几圈,捆得严严实实的, 那结打得比麻花还绕, 就怕长应忽然想照镜子。

    长应那模样犹犹豫豫的,似是又想问什么,渚幽着实不想答, 索性将她卷铺盖一般裹了起来, 抱起就丢在了床上。

    这小丫头如今还挺沉,不再像稚儿时候,她单臂抱起来时像是捻着粒尘屑。

    长应被寒衾裹了个正着,像个蝉一般,只露了个脑袋在外边。她闷声不语,被这么一裹一抱,一时忘了自己想问什么。

    这凡间客栈里的寒衾比不得大殿中的锦被, 裹在身上还怪不舒服的, 布料摸着也十分粗糙, 虽用料挺足,里边塞得着实沉,可盖在身上根本不见暖,还硬邦邦的。

    长应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皱着眉道:“不想睡。”她如今根本不乏,毫无困意。

    渚幽坐在床沿垂目看她,意味深长说:“你可知凡间的小孩儿为何日日都要睡?”

    “为何?”长应顺着这话问道。

    “若是睡不足,日后便会矮墩墩一个, 再长不高。”渚幽双目微微一眯, 分明是在威胁。

    “可我不是……”长应那稚嫩的眉头一皱, 本想说她不是凡人,可反驳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你想不想长高一些了?如今还连我的下颌都够不着,怕是以后也只能这么高了。”渚幽扯谎扯得极其顺嘴,骗起龙来也丝毫不见脸红。

    长应登时住了嘴,苍白的唇还抿了起来,半敛的眼动了又动,似是想辩驳却又不无从开口。

    渚幽就这么静静看她,似是就这么同她僵持上了。

    小孩儿半敛的眼倏然一抬,直勾勾地朝她看去,还将双臂从寒衾里伸了出来,食指捏在了被沿上,几根手指细细弱弱的。

    “闭目。”渚幽是真乏了,她眼里的毒雾虽不再猖狂泛滥,但仍会遮目,所幸所起的雾不如以前多了,眼前只像是蒙了一层纱。

    她早就习惯这蒙眼的毒雾,即便是忽地看不见物事了,神色也一如平常,眼中无甚波澜。

    还记得许久前刚中了这毒雾时,她伏在渡劫所浴的火里,双肩颤个不停,紧闭着双目怎么也不敢睁开,唯恐一睁眼就看见白茫茫一片。

    她生怕自己就这么瞎了,垂着头被烈火灼得周身疼痛难忍,未敢动上一动。

    那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哪处都被燎得火辣一片,耳畔能听见的只有大火刮刮杂杂的声音。

    她咬紧牙关睁了眼,眼前果真雾白一片,只堪堪能看见一些隐隐绰绰的光影,就连那烧得正旺的火也似是裹了白纱一般,看着也不是那么艳了。

    看不清后,耳畔的声音不知怎的竟变得更清晰了些。

    可越是清晰,她就越是惧怕。

    周边只有火燎声,无人回应她的叫喊,她似是被困在了一个无人之地。

    她睁大了双目,仍旧看不清,只觉肺腑一疼剧痛,灵台如受刀割一般,她乱了心绪,渡劫不成,险些被这火给烧得面目全非。

    那浴在火中的数日,无人施以援手,她近乎无望,只得等着这火渐渐退去。

    没想到这么百余年,她竟已习惯了这双蒙了雾的眼,即便是看不清外物,也不会怵怵而颤了。

    长应的十指仍露在寒衾外,目光平静而淡漠,眸光动也未动,身子却慢腾腾地往里侧挪了些许,问道:“那你怎不一起睡。”

    渚幽眼里郁色一敛,嗤了一声说:“我又不是小孩儿,哪用得着长身子。”

    长应皱起眉,闷闷沉沉地说:“日后我若是比你高上些许,你后悔便来不及了。”

    “竖子口出狂言。”渚幽不以为意,在边上坐着阖了眼,闭目养神去了。

    长应这身子骨到底还是弱,盯着她瘦条条的背看了好一会,双目一沉还真睡了过去。

    大白日里,窗外锣鼓声喧天,那些凡人吵吵嚷嚷的。

    渚幽撘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那声响便被隔得丁点不剩,就只有长应扯动寒衾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凡间的白日过得极快,不过多时,单薄的窗纸上便映上了丁点霞色,过会绯红一片,像是抹了女儿家的胭脂。

    天色一沉,月牙便挂上了树梢,细细弯弯的一道,似是天人遗在云端的银饰。

    夜里,渚幽忽地睁了眼,她垂目见长应仍在睡着,暗暗在其身上施了个术,随后便轻手轻脚地站起了身。

    休歇了半晌,她双目又恢复清明,身上乏意尽褪。

    那块被放在芥子中的观天镜又被她取了出来,沉甸甸的一面镜,面上还盖着块黑沉沉的绸布。

    屋外彩灯的光照进了屋里,斑斓一片,着实好看。

    渚幽还把那魔童捧日的灯盏一并取了出来,将这屋中的光收进了灯芯,随后把那光一遮,屋里彻底昏暗下来。

    此番再穿过观天镜越过天门,比先前要容易了许多。

    守天门的兵将身着虎首图案的铠甲,手中持着长戟一动不动地站着,就连神色也无甚变化,似是个塑像一般。

    渚幽过了天门,这一回未往落星泉去,而是在顿在原地不再随意走动,守株待兔一般。过了片刻,她附到了手持托盘的仙子发上,随其进了众仙议事的大殿。

    那大殿横卧云端,金门大敞,紫金内柱上雕着无上符文,众仙聚于一堂,其中却不见天帝和王母。

    坐在右侧那白胡子花花的老头甚是眼熟,渚幽是认得的,不就是管落星泉那位么,可这仙叫什么名字,她却是记不得了。

    百年之久,这天界上的许多仙她都记不得了,回想昔日在天上之事,竟恍如隔世。

    “那魔物不但毁了镇魔塔,连芝英仙的灵丝都抽了去,果真阴狠至极,如今还不知所踪,不知诸位仙家有何高见?”有一仙道。

    “镇魔塔遭毁,当务之急便是速速将其修补完全,若待魔域将魔主三魂攒全再重塑镇魔塔,怕是省不去一番恶斗,只是不知如今镇魔塔残骸何在?”

    “残骸已送入佛堂,此番无动尊将亲手绘上符文。”

    “甚好,不知诛邪神君何时动身?”

    “神君已派出天兵潜入魔域,想必不过多时便能找到魔主肉身及二魂所在。”有仙答。

    “你这消息不甚灵通啊,方才已有天兵从魔域归来,想来已有消息。”

    “那何不立即派兵前去,早些将那二魂毁去,也好早日安心。”

    “定是会派兵的,只是此番若是起兵,兴许会遇上那位……”

    附在仙子发上的渚幽动也未动,只见那几位仙听见这言论竟忽地噤了声。

    “那位既已入了魔,又何必……何必怜她。”

    渚幽骤然离去,那一缕神识如游鱼般忽地钻出了观天镜,汇入了那银发黑裳的躯壳中。

    那好看的双目顿时一睁,眼中竟无丁点波澜。

    她慢腾腾地将桌上那块黑绸布拉了过来,蒙在了观天镜上,又用细绳将其捆得紧紧的。

    没想到,她都已入魔百年了,这天上那群仙竟还常常提及她。

    若真的念她,为何当时无人出手相助,为何她在斩仙台上被抽仙筋断仙骨时,无一人说一个“不”字?

    她双目一垂,嘴角略微一扬,眼中却不见笑意,只觉得荒唐。

    她愈发没料到的是,天界竟请动了不动尊,看来镇魔塔必会被复原。待不动尊将符文一绘,那塔可没先前那般容易捣碎了。

    那几个潜入魔域的探子动作还挺快,竟已经回到了天界,不知是不是已经得知问心岩所在,三主若是不蠢,应当能料得到事出有变。

    天界如若派人,三主定会入问心岩,随后便能发觉,木匣子里的法晶已不见踪影,他们只能带上余下的魔主棺椁连夜跑路。

    渚幽掌心一翻,那一粒小小的芥子凭空出现在她掌上。那芥子明明只有那么点儿大,可谁能想得到,里边竟藏了魔主二魂。

    她眉头一皱,手中倏然又出现一杆凤凰尾羽所做的笔,那软羽未沾墨,可在挥动间,数个叫人看不懂的墨字却缓缓浮现在半空之中。

    那些古怪的笔画似是能游动一般,在她收笔的那一瞬,那一勾一捺竟挪到了别处,似是从头组成了什么符文。

    流光自那符文上淌过,本悬在半空的字蓦地缩成了尾指般大,再一晃眼,竟如鸟雀般俯冲而下,钻进了那芥子里。

    如此一来,芥子中的魔主二魂就不会轻易被找出来了。

    她捻起那一粒芥子,执笔的手腕微动,那杆笔被抛至半空,转瞬便如灰烟一般,散得没了形。

    次日一早,裹在寒衾里的长应被拉了出来。

    南境虽也是冬,但比不上淞灵城那般冷,天上也未见落雪,只是屋外的风喧嚣了些,街市上来往的凡人也穿得比夏令厚上了一些。

    长应迷迷蒙蒙地睁眼,眼一睁便看见那银发黑裳的魔正在望着她。

    那魔道:“带你走走这凡间。”

    长应到底没有孩儿心性,听见这话面上也泛不起喜意,倒是乖乖巧巧跟了上去。

    出了屋门的那一瞬,渚幽那头银发转瞬间便染了黑,就连面容也有了变化。

    楼下那擦着桌椅的小二一见她下楼,两眼又看直了,似是呆傻了一般,那拎着抹布的手没再动上一动。

    长应不动声色地抬起胳膊,已算不上冰冷的手轻飘飘地撘在了渚幽的腕骨上。

    渚幽垂目睨了她一眼,总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总不能走哪牵到哪,这般下去,还如何使唤得了。

    可长应牵得极其顺手,似是习以为常了,见她脚步一瞬,还仰头给了个疑惑的眼神。

    渚幽捏起她的腕子,问那傻了眼的店小二,“不知这附近哪家酒楼听书的人多一些。”

    那小二堪堪回过神,朝对街一指,“那头有个敛春楼,午时是位姓宋的说书先生的场,那一位讲得要好些。”

    渚幽头一颔,便带着长应循着他所指的方向去。

    那边果真立着个彩绸高悬的敛春楼,高台上一位身穿长袍的凡人正说得眉飞色舞的,讲的是一出打戏,他边说还边摆动手臂,学着书中人物出拳。

    二楼的雅间正巧空着,她坐下后便点了一壶凡间的茶,漫不经心地听着楼下那先生讲书。

    长应不明所以,挨在护栏上往下看着,此前她还不知凡间竟有专门讲书的人。她转念一想,这魔总叫她念书卷上的字,莫不是想让她像这般说书。

    她目不转睛看着,一时觉得很难仿效,毕竟那凡人说得可真是抑扬顿挫的,神情还十分丰富。

    渚幽抿了一口茶便将茶盏放下了,这凡间的茶果真是差了些滋味,略苦涩了些,也不觉鲜爽。

    她朝长应看去,说道:“你学学人家是如何讲书的,再想想你先前是如何说给我听。”

    长应头一回,神情着实冷淡无情,怎么也不像是学得成的。她眉头一皱,再怎么不懂人情世故也听明白了,这魔不就是嫌她说得不好么。

    可渚幽偏偏未直言不好,下颌一抬,催她认真去听,莫要分神。

    一魔一龙在凡间听书,魔域却不甚安宁。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长明街上空无一魔,大半的摊子被掀翻在地,小玩意儿滚了满地皆是。

    悬在顶上的花伞变得歪扭又破烂,伞里盛着的火熄了数朵,也不知怎的,伞面上竟还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

    放眼望去,哪还见得到一个魔物的身影,只听见鼓号齐鸣,那肃穆的声响凉凉地穿过沙丘,传至了这片大漠中的每一个角落。

    谁也想不到,天界竟派兵前来!

    天火骤降,那火星子方落在长明街的屋檐上,轰隆乍响,那尘屑般大的火星顿时燎了数丈高,火舌卷至悬在半空的花伞,那伞面顿时焦黑一片,被烧得连伞骨都不剩。

    火光冲天,将昏暗的魔域烧得明亮一片,如千万盏灯齐明。

    那耀眼的火光从长明街里爬出,慢慢的,连大漠黄沙上也燃起了火来,火光凝成了一个个身骑天马的天兵,高举着长剑往八方各自奔去,喊杀声震天撼地。

    悬荆和骆清终于现身,自半路截住了天兵的去路。

    而惊客心方从蛇窟里出来,她那娇嫩的脸上骤现厉色,眼里竟连一丝笑也没有,玉白的手正捏在一条花蛇上,身上所见之处全是蛇留下的咬痕。

    她正想去大殿讨一番说法,没想到眼里忽现火光,那火光自天而来,又带着神力,分明是天界降下来的天火!

    再一回头,长明街竟已被烧成了平地,目光所及之处灰烟尽散,哪还有什么花伞,哪还见得到那喧闹的街市?

    红蕖在暗处躲了许久,她的本体还在大殿之中,眼看着殿门久久未开,似是里边没了人一样。她这才鼓起劲推开了那扇门,鬼鬼祟祟地进了大殿。

    大殿里静凄凄一片,连鲛纱吊顶上的凤凰火都不见了,只有壁灯上的魔火仍在跃动着。

    她连忙将她的真身从花盆里拔了出来,抱得严严实实的,失而复得后险些流下泪来。

    将真身收好后,她才束手束脚地走了出去,还小心翼翼地往回瞧上一眼,省得被那孔雀妖瞧见了。

    她刚走出去,便和第三主打了个照面,第三主身上的魔气藏无可藏,将她的脸面都染上了一丝墨色。

    红蕖心道,怎在这遇上第三主了,这第三主怎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而惊客心面色沉沉,从大殿里出来的怎是这只小魔?

    未等惊客心问话,红蕖便审时度势地开了口:“大人已不在大殿中,那孔雀妖也不知去向。”

    惊客心又娇又冷地笑了一声,“不知去向?”

    说完她额角猝然一跳,身一转匆匆朝问心岩去,还未到半路,她忽地听见了骆清传来的心音——

    “法晶已不见踪影。”

    惊客心惊慌失措,“怎会不见?”

    “不知。”骆清道。

    惊客心立即想到了那入魔的神裔,咬牙切齿道:“会不会……是她?她怎么敢!”

    红蕖跟在边上,却听不见骆清传来的心音。她只看见惊客心脸色骤变,心想,能让这位主这般大惊失色的,怕是只有问心岩里的那一位了。

    这位第三主匆匆来到大殿,又匆匆走开,定与那入魔神裔有关。

    红蕖着实机灵,连忙道:“早说那位同咱们并非一心,定是她串通了天界。”

    “串通?”惊客心也不是不知道渚幽有多烦厌天界,她垂目阴恻恻地娇声一笑,“这倒是不会,不过她怕是取走了一样东西。”

    第三主听了骆二主这么说,连问心岩也不去了,眼看着自天而降的天火越来越多,如血雨一般,连忙前去援助。

    骆清和悬荆并不是吃素的,尤其是那悬荆,虽身为魔物,却来历不明,听闻是失了主后才入了魔域。过了这么久,旁人只知他是剑修成的妖,又由妖入的魔,却无人见过他的真身。

    这柄剑在魔主尚在时暴戾非常,连魔主都用不得他,也不知他的旧主该厉害到何种境界。

    先前魔域无甚大事,他也鲜少出手,杂事多是骆清料理的,而如今天兵来得突然,料想一个骆清定是抵挡不住,他才不得不出了招。

    他手掌一翻,一柄古朴的长剑登时出现在他手中,那剑长四尺八寸,剑鞘尾端森白一片,似是结了冰霜,而剑柄那端却黑如染墨,其上缀着数个锋利的亮片,流光熠熠,着实好看,也不知是何物的鳞片。

    悬荆只挥出了一道剑气,数百天兵便被震得连连后退。

    他眼里按捺了许久的戾气终于藏不住,嘴角往上一扯,竟笑了起来,“无主多年,我已许久未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