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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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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主在浊鉴里见到了凡间大漠?”撼竹侧头问道。她知晓凡间也是如此之地的, 与魔域不同的是,凡间的大漠烈日炎炎,极少能寻觅到水, 四处荒无人烟, 兴许连座城池也见不着。

    她怔了一瞬,又小心翼翼道:“尊主在那大漠中见到了什么?”

    “火海。”渚幽顿了一下,又道:“还有魔。”

    数不尽的古魔, 一个个骁勇善战,头顶兽角,肤色棕黑, 身上魔纹密布。

    “可、可魔怎会在凡间纵火?”撼竹绞尽脑汁, 也不知何时出过魔纵火人间的惨案。

    渚幽仰头观天, 如今自然已看不见天上翻涌奔腾的海水,只道:“那是许久以前了。”

    撼竹讪讪应了一声,“尊主笃定那大漠是在人间?”

    渚幽睨她一眼,“除了魔域, 三界中还有哪处能是黄沙遍布,且玄晖又得以照进的?”

    撼竹连忙应道,“除凡间外,似乎还真无其他。”

    可不是么, 渚幽也想了许久, 除了凡间, 再想不出另一个如此吻合之地。

    “那大漠中有什么,尊主这般着急去寻。”撼竹喋喋不休, 她思来想去, 脑子里只腾起一片大漠孤烟的画面来。

    “我从浊鉴中见到了一片荒漠, 那时应当是天地未分, 混沌未开之时,故而天上悬着的是苍茫大海,底下却是荒芜一片,黄沙弥漫。”渚幽回想着在浊鉴中见到的那一幕,缓缓道出。

    若她后来未再被卷入万象混沌界,未亲身当一次以火羽降魔的朱凰,说不定她还真被长应给蒙骗了过去。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亲身走一趟,心头那结如何也解不开。

    “魔主一魂难不成在那儿?”撼竹把所有可能皆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遍。她双眼一瞪,眼里喜意藏无可藏,悄摸摸将声音压低了。

    渚幽听见这话便觉心底五味杂陈,她头一低便看向了自己的手,五指素白纤细,先前明明已经将那一魂握在手里,可偏偏未攒紧,被那龙一欺,便脱了手。

    “并非。”她神色复杂道。

    “尊主先前入镜可有寻见魔主一魂?”撼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要如何开口一般,在仰头朝天上怵怵地望了一眼后,才连忙低下头,将声音压得像是虫蝇一般,“那一位可有拦阻?”

    “见是见到了。”渚幽淡声道,“但她并未拦我。”

    不但未拦,甚至还因她伤着了魂。

    长应现下应当已回九天,想必正吞食神光以促灵魄愈合,她先前便是以神力灵气为食,这等修炼之法像极了邪魔,偏偏是仙。

    长应稚女模样时就极其怕痛,一见痛便要挨在她的身侧,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如今变得越发冷漠,兴许在九天上时连眉也不会多皱一下了。

    “那位……竟不拦?”撼竹难以置信,“可、可她不是……”不是九天神尊么。

    此事由任何一魔听到,定都觉出乎意料,哪有天上神会放任魔物胡作非为的。

    渚幽敛眸一哂,“她确实未将我阻拦,甚至在浊鉴试图用万象混沌界困住我的时候,她还企图将我唤醒。”

    在浊鉴中时,长应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皆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好似将她牢挂在心。

    撼竹打了个寒战,几日前她光看长应的一双金目便觉得双眸炙热难忍,长应那一身修为怕是能在弹指间令她死上个五六回,那么个冷面无情的神,怎会对她家尊主那般关怀备至?

    思及百年前,她光同尊主多说两句话,就遭那龙冷眼相看,似是她觊觎了不应肖想之人。

    “那位还、还挺会结草衔环以报德的。”撼竹冷汗直冒。

    渚幽既不摇头,也未应声。

    撼竹默不作声地跟了一会,忽然双眼放亮,“尊主既已见到,那不就知晓魔主那一魂如今轮回至何处了?”

    渚幽却摇头,“我未看到,我当时只取到一魂,并未留意余下二魂后来去了何处,正要出来时忽生变故,故而未能将其顺利带出。”

    撼竹哪料到会是这样,瞪直了眼道:“什么变故?”

    渚幽登时抿住了唇,耳廓染上了点儿胭脂色,顿觉窘迫,虽当时也未发生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若不是长应忽然倾身贴近,她定不会失神,便不会露出破绽,令长应有机可乘。

    “尊主无恙便好。”撼竹见她面色骤变,心想定不是什么愉悦的事,连忙道。

    渚幽微微颔首,捏着芥子的两根手指慢腾腾地捻动了一下。眸光忽地飘远,即便已从浊鉴出来,她却仍记得在浊鉴之中,她被长应伏在身上时,本冰凉一片的心头血是如何炙热沸腾。

    她那淌至全身的血中似是掺进了些许酒气,故而心血沸起时,熏得她昏昏沉沉的,周身软而乏力。

    “可若真是混沌未开之时,尊主又如何看得到,难不成是……那位领着尊主去看的?”撼竹跟在渚幽身边,像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渚幽连忙回过神,“我先前以为是她领着我看的,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应当是。”

    她耳根热得离开,连忙将手中芥子藏起,抬手摸向了耳垂,手指刚触及耳下,指尖便如被烫到。

    心头血之间的牵连,当真有这么厉害么?

    “可、可……”撼竹“可”了半天没说出句顺畅的话来,可尊主诞世不到五百载,莫说是千年前那场纷争了,怎会见过混沌未开时的古魔?

    渚幽捏着耳垂,装作心无杂念地往前走着,从来往的凡人间穿过,在踏进无人的巷子里时,身影骤然消失,再度出现时,已是在城郊之中。

    官道上轧了数道车辕印,但周遭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撼竹连忙跟上,险些就寻不到自家尊主的身影。

    渚幽回头看她,又道:“那浊鉴分外挑剔,若是我时,我根本无甚选择的机会,此鉴想让我看到几时之景,我便只能看到几时之景,可若换作是她,她便能随心所欲,不受此鉴困扰。”

    “竟这般古怪!”撼竹怔了一瞬,她欲言又止,嘴张张合合了一会,愣是一句话也未说出来。

    “你犹犹豫豫的,到底想说什么?”渚幽睨她。

    撼竹这才讪讪道:“莫非是因尊主与那位……境界悬殊?”她原先也看不起那只龙,可怎么料得到,只过去了百年,那龙竟还翻身当神尊了。

    渚幽冷冷地睨着她,淡声道:“那浊鉴毕竟是圣物,哪能轻易受旁人操纵,兴许我这境界在此鉴面前仍是不值一提。”

    撼竹闭紧了嘴,如今天底下能入此境界的又有多少,怕是三岁小儿都能数得清楚。

    她屏息了一瞬,骤然又开口道:“尊主修为在三界内已鲜少能遇敌手,是这破镜子不识好歹!”

    渚幽当真喜欢听这孔雀妖说话,当即点了一下头,连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来。她紧接着又道:“在镜中,若是心有贪嗔痴恨,便易被卷入万象混沌界,其中所见皆是浊鉴编造出来骗人耳目的,可若要骗人,总归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才是。”

    “我见到沧海悬天,黄沙滚滚,不知缘由。”她眸光晦暗。

    “莫非……”撼竹心绪猛动,诧异道:“尊主见过此景,只是未曾记得?”

    渚幽一时不知这头该不该点,她知晓自己这念头着实虚妄胆大。

    撼竹却沉思了片刻,认真道:“既然如此,是要去看一看才好。”

    “只是现今离混沌初开已过去许久,此时未必还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渚幽皱眉。

    撼竹又垂眸思忖了好一阵,本是想问尊主为何不再入鉴一趟的,可想想又过于凶险,上一回有那龙同道,此番若再入镜,可就只有尊主一人了。

    她抠了一下手指头,说道:“我定是会跟在尊主身侧的,不论寻不寻得着。”

    她话音一顿,小声问:“可若是那龙寻来,该如何是好?”

    渚幽未有片刻停顿,一步便至百尺之外,她皱眉道:“浊鉴还在我手中,她定会来寻,你也莫将她看作是个傻的。”

    撼竹摇头,她未敢这么以为,毕竟她连九天神尊到底是个什么境界,心里都未有底。

    渚幽轻呵了一声,“只要在三界中,她怕是掘地千尺也能寻到想寻之物,逮到想逮之人,只有她将人囚起来的可能,哪有人真能躲得了她的眼?”

    撼竹心一紧,小心翼翼道:“那咱们取了浊鉴,她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才真是,渚幽心说。

    撼竹细细打量自家尊主神色,心里一个咯噔,连忙道:“那她此番应当是为了浊鉴所来,可既是如此,为何来了不取,白跑一趟,看着倒是反复无常……”

    “她受伤了。”渚幽不紧不慢道,神色略微一暗。

    “啊?”撼竹愣了一瞬,心道都已是九天神尊了,还会受伤么。

    官道上忽地有骏马奔近,那马蹄声嘚嘚而响,近看才知是个商队。

    马背上挂着沉甸甸的货物,其后还拖着辆马车,这若是撞上什么,定是不能立即勒马停下的。

    策马的人定睛一看,远处道路上似乎站了两个女子,那两个女子似未听见行车声,竟站着一动不动,他连忙扬声喊道:“避开!”

    其后跟着的另一马车上有人问道:“怎么了?”

    前边大喊出声的人再一眨眼,哪还能看见什么女子,分明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前路空荡荡一片,泥地上还连车辕印,连半个足印都未曾见到。

    他怔了一瞬,待马车从方才他看见站了人的地方穿过之后,才陡然回神,莫不是撞见什么山精了。

    可惜不是山精,而是魔。

    若是别的魔,想必他们已人仰马翻,被捉弄得连命都没有了。

    渚幽却不屑与此,只消一瞬便移步至百里之外,离这凡间西面的大漠又近了些许。

    大漠路迢,若是凡人,也不知花上一载能不能走至半途。

    可渚幽却不同,她凌身而上,行在风中如履平地,一步便从群山峻岭上跨过,一瞬就越过了沼泽和险滩,哪有什么是阻得了她的。

    她倒是走得轻松,跟在后边的撼竹却气喘吁吁的,根本不敢松神,唯恐一个眨眼,便将尊主给跟丢了。

    不到一个时辰,身侧林木越来越少,山丘也越发荒芜,周遭屋舍窸窸窣窣的,过了许久才见着一条河。

    天澄蓝一片,似是连半片云都没有,炙热玄晖洒落下界,凡人们迎着这日光在外边劳作着。

    越是往西,这人间就越是渺无人烟,似是成了一片世外之境。同先前的临江街市相比,这里人迹罕至,四处皆是飞沙走石,沙丘逶迤连绵着,广阔而无垠。

    这便是人间大漠。

    渚幽脚步放缓,本还是步在风中,身影忽地往下一沉,落在了黄沙之中,惊起一阵沙尘。

    撼竹尾随在后,一袭绿裳翻飞着,好似一只绿蝶。

    渚幽环顾四周,皱着眉抬手掩在了额前,只觉得这天光甚是灼目,令她险些睁不开眼。

    玄晖落在这平展展的大漠上,沙子似是也染上了明光,登时金灿灿一片,倒像是落了遍地金子。

    风沙狂躁且炽热,连站着不动时,那风都似是能将人刮跑,难怪步入此地时,连一个凡人也未见着。

    撼竹连忙喘了口气,问道:“尊主,可是此地?”

    渚幽仰头朝天上看去,被这耀眼明光给逼得微敛双目,不知是不是周遭太过炎热的缘故,她竟觉犹如沐在神光之下,浑身皆不舒服。

    此时此地的天倒是蓝得就像是她在浊鉴中所见,只是那时天上悬的是无垠碧海,一切分外混乱,天不像天,地不像地。

    渚幽未敢断言,蹲身而下,将素白的掌心贴向了脚底这片无垠大漠。

    黄沙果真被烤得炽热一片,沙石下掩埋着些个亡魂,但无一例外,全是还未来得及入轮回的凡人魂。

    凡间处处皆有仙镇守,在此处掌职的应当是罗犹天女。罗犹生性热烈,不拘一格,不喜九天上诸位仙家那般淡如水的交游往来,故而久久未归过九天,渚幽对这天女并无甚特别的印象。

    但总归不是如诛邪神君那般难对付的,这罗犹天女常不在封地之上,何处笙歌不断,她便在何处。

    渚幽释出神识,雾般的一团倏然间一分为八,如游鱼便钻入沙中,倏尔潜远。

    只消片刻,她便寻到了百丈之下未被风沙蚀尽的一截墨骨,那骨头恰就是魔物遗下的,只是其主早已魂飞魄散。

    “应当就是此处。”渚幽站起身,轻捻手指,掌上沾着的细沙徐徐落下。

    她微眯起眼,轻笑了一声,幸而魔骨不是这凡间风沙能侵蚀殆尽的,否则以她在浊鉴中那短暂一瞥,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那方寸之地。

    撼竹心中一喜,“幸而尊主手眼通天,这地方真叫人好找。”她站在边上,连忙用灵力划出了一道遮阴的帘幕,为尊主遮挡炎光。

    渚幽轻拂双掌,手中顿时连一星半点的尘沙也瞧不见。她敛起了双目,回想在浊鉴中所见的那一幕。

    那群古魔族骑着魔马气势汹汹奔近,身上魔纹遍布,滔天魔气满溢。然而魔气却被刺目朱火灼开,如乌云盖天,漫天凤凰翎羽穿过魔气齐齐落下,好似瓢泼的红雨。

    朱凰。

    渚幽微微侧过头,那朱凰究竟与她有何干系。

    “尊主?”耳畔忽传来撼竹的喊叫声。

    撼竹焦灼唤了数声,她非但清醒不过来,反而越来越昏沉。

    渚幽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抽动了一下,未能将自己的意识拽出混沌,好似又陷入了浊鉴之中,可她……分明未将浊鉴从芥子中取出。

    她紧闭着双目,周遭的呼啸的风声骤变,似又变成了马嘶及众魔呼号的声音。周遭沙子被刮得窸窸窣窣想着,好似大火在刮刮杂杂地烧,眼前倏然现出了那群魔兵的身影,那么一大群,似是能将这沙丘踏平。

    古魔族一个个还魁梧壮硕,即便是女子,身量也近有七尺,并非娇娇滴滴的。

    在魔气刚凝起的时候,忽地被一道亮光撕裂,一枚末梢沾火的翎羽倏然钻过了裂缝,嗖地朝底下沙丘袭去。

    轰隆一声,大漠上竟焚起了滔天大火,魔族欲引来天海,然而天上海岿然不动,他们只能幻出大水,却未能将火扑灭。

    原本就白骨森森的魔马登时被烧得骨头尽露,只剩下个骨架子。

    遮了天海的魔气被炎火烫开了数个窟窿,密密匝匝的翎羽如箭般唰唰落下,将底下这一群古魔给捅得遍体鳞伤。

    有魔喊道:“屈屈朱凰,竟还想拦住我等前行之路?”

    天穹之上,一个声音道:“你等作恶多端,难道不该拦?”

    渚幽陡然怔住,这声音怎听着这么像她的?

    她头痛欲裂,识海中有如万千虫蚁在将她的灵丝啃食,不由得抬手捂住了头,面色苍白一片。

    撼竹慌忙喊道:“尊主!”她心急火燎,观渚幽闭着双目还紧皱着眉,连忙将掌心抵向渚幽后背,刚欲将灵力灌入,却被渚幽灵海中涌出的气劲给掀得险些倾倒在地。

    渚幽放入袖中那粒芥子变得炙热无比,即便那物什只有小小一粒,可却散着焚天的热意!

    那里面除了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外,便……只有浊鉴了。

    渚幽睁不得眼,如身临那神魔大战,魂魄如被撕扯一般,脊背上爬满了寒意。

    仍在东海中的长应瞳仁骤缩,猛地攥紧了五指,身上寒毛直立,满心惶惶不安。她冷声对东海君道:“无需言谢,来日我再将他们领至天宫。”

    “神尊可是要走?”东海君见她起身,连忙问道。

    长应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还未等东海君出声挽留,她的身影已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