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并没有违背和娥皇的誓约。

    在人类灭绝之后，他回应了机械的祈愿，再次返回这个被冰冷的寒雪所包裹的永夜世界。

    萧楠看着已经被雪所覆盖的春华，现在这一刻，他亦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是伏羲，是萧楠，亦或者什么都不是。

    他只是洞悉了自己的“责任”，他是为了伏羲存在的人偶，亦是为了人类而被创造出来的。

    为了查明到底世界是何时出现了毁灭的阴影，为了让人类能够如同机械所期望的那样起死回生，伏羲不断的回溯着时间。

    就像自己曾经经历的，一遍遍的去返回到火灾现场。

    这就是伏羲要给他揭示的“启示”。

    他的职责不是去拯救那些困在火场里的人，而是去熄灭“祸因”，所有能够产生破灭因子的时间和事件点，都是他“巡礼”的“场所”。

    所以他才和其他所有的伏羲替身不同。

    他的人生，假如还有那种东西存在，都将永远和绝望的祸因战斗。

    无论是第一次见到萧天佑的时间点，亦或是民国时代，都是代替伏羲去审视破灭的变点。

    伴随着无限的血腥，绝望，恐惧和人们的疯狂。

    那些挣扎在绝望中的生灵，他们的痛苦都要由他亲眼见证。正因为他有了伏羲赋予的，被复制来的人心，他才能体味自己所见众生的哀怒，才知道这些生灵是多么让人不舍和怜悯。

    就算是冰冷的机械，却也如此让人悲叹，让他无法抑制泪水。

    如此痛苦的人生，永无止境。

    远胜任何一个伏羲的化身。

    他伏在雪中啜泣，这个毫无生息的冰冷世界，只有他的泪水是烫的。

    “痛苦么？后悔么？永远徘徊于毁灭的边缘，去见识众生绝望的祈愿。”伏羲半蹲在他的身边问道，

    “萧楠，我的萧楠，你不同于我任何一个纷身。你比任何人都要强大，都要脆弱，你比任何人都要有人心，却也比任何人都要无情。你所承担着的，便是我对世人的‘怜悯’。

    因为你对机械的‘悲悯’，我才返回。

    身为我对世人的‘怜悯’，有人心的你注定要永久凝视这些痛苦的灵魂。

    人类把这种工作称之为‘绝望’，

    如果你因此而痛苦烦恼甚至后悔，我会赐予你普通的人生，我会为你制造‘家人’，让你如同那个女人希望的那样，平凡的，简单的，无忧无虑的度过人生，我会永远在你的灵魂中沉睡。”

    萧楠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伏羲，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伏羲，明明已经对他的形象如此熟悉于心，却第一次用肉眼见证伏羲辉煌的容貌。

    “不！请让我继续下去！请让我完成我的工作！请让我继续成为你的‘悲悯’！我知道你不会停下你的脚步！取代我的痛苦的灵魂还会被你制造出来！

    有多少被你创造出来的‘萧楠’选择了放弃？

    如果我放弃，还会有多少‘萧楠’要继续踏上这种受苦的道路？

    就让我终结一切吧！

    我

    纵然粉身碎骨，

    亿万次

    也要

    托起你的灵识！

    让我们融为一体！

    让我永远奔跑在通往绝望深渊的征途上！

    让我带来人类的曙光！”

    他拥抱着伏羲，伸出手抚上伏羲的脸庞，呼唤道：

    “我是你对凡人和一切有情灵魂的良心！

    请你从虚空的王座走下！

    陪伴我！指引我！与我交融！

    怜悯那些渺小而丑陋，多情而烦恼的物种和他们的灵魂！”

    “正是如此，这正是你被创造出来对我所说的话语，才让我知晓，你便是我的萧楠。”

    伏羲捧着他满是泪痕的苍白脸庞。

    冰冷的嘴唇贴上了他干裂而热烫的嘴唇。

    ——

    因神的良心怜悯人形的机械。

    人类得以在大地复苏。

    那是不会有任何一本有关神的传说所记载的真正的“创世录”。

    ——

    永寂黑暗的宇宙，宛若宏大的无声史诗交响乐。

    恒星之光辉，万古灼烈。照耀着他所立足之地。

    他追随着伏羲的脚步，步入虚无，空间，大小，远近，都失去了意义。

    他所站着的地方，一片荒芜，只有反射着日光的白色的沙，举目，那颗蓝色的星球就在天边，这使得他意识到，自己所站的地方，已经并非地球。

    而是月球！

    身躯亦失去了意义，他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还算个个体，或者算是个活物？

    即使如此，他已经快要无法保持自我的意识，因为伏羲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向那颗蓝色的星球。

    地球。

    它在他眼前不断的放大，那是因为伏羲的神威改变了月球的轨迹，地月的距离不断的挨近。

    那颗孕育过无数可能性的奇迹生命之星，地球，现在已经是一颗死星。

    存活的生物是0。

    就算细菌也已经覆灭。

    就算月球不断的逼近，引发海啸亦没有所谓。

    只有奇迹才能形容他此刻的视角。

    仰望那么近，那么蔚蓝的行星。

    看着它依旧慢悠悠的自转。

    这就是伏羲在虚空中所见的场景么？

    只是这样看着，都足以让人为之落泪，灵魂平静。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蓝色的星球。

    直到————

    星球的自转使得冰封的大陆一一呈现在他的面前，终于——

    出现了。

    那从宇宙中亦能清晰的看见，几乎横亘了整片大陆的，

    巨大的

    脸庞！！！！！

    那毫无疑问应该是不断扩建的机械工具建立起来的伟大的工程，是多么先进的科技才能完成，从太空中看，巨大的脸庞似乎是无数的金属板【实际上可能那些金属板极其巨大】构成！

    而当巨脸面向他们这边时，它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

    隔着天文数字级别的距离，甚至都能感受到它在凝视着自己！

    那是无知愚昧的自大凡人所建造的恶魔！

    伪神！！

    那是遵守了誓约的伏羲放任凡人自我膨胀的结局！

    就算伏羲因为凡人的驱逐，早已返回虚空！

    凡人依旧执意的要去造神！

    看他们都干了什么！

    他们灭绝了一切！耗尽了资源！

    只为建造这丑陋庞大的恶魔！

    自以为那就是完美无瑕的造物应有的形态！

    多么疯狂可悲！

    萧楠以双手捂住脸。

    而当他身边响起激流的澎湃，他所匍匐的地方已经不是月球，而是一片亡洋之中的孤岛之上。

    混乱的天幕布满着川流变幻不息的浓云。

    此时乃是洪荒太古，大洪水蔓延整个星球。

    伏羲依旧站在他身侧，指向不远处。

    黑色的平整岩石上躺着被布匹蒙着的尸首，鲜血浸透布匹，在四周火把的映衬下，

    石台边悲痛欲绝的年轻女子，身穿祭祀的白色布衣，披散头发，头戴草环，手持兽骨削制的匕首，在哀歌中起舞祭祷。

    她吟唱着破碎的歌谣，用匕首割下了自己的耳朵，鲜血滴落，染红了她的布衣，她却依旧不愿停手，又毫不犹豫的割下了自己的鼻子。

    就算她唱的是远古的语言，萧楠竟然发觉自己依旧能够听懂她在祈祷着什么——

    “祖神啊……让我永远陪伴着舜吧……”

    她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肩膀，剔出骨肉，划开自己的腹部，扯出内脏——

    “凡人从不愿意停止这样无效的祈祷。”伏羲道，好似已经见惯了似的。

    “以你的力量满足她吧！她只是想和他丈夫在一起吧！”萧楠看着这残忍的一幕，忍不住向前走去，当他走到女子的面前时，已经不成人形的女子趴在地上，却毅然抬起头，用如同骷髅满是鲜血的脸对着他。

    “祖神啊……请满足我……这大地上凡是我的后裔……都是你的奴隶……”她沾满鲜血的手握住他的脚踝，留下粗重的血痕。

    “告诉我你的祈愿。”萧楠半蹲下来，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

    “让我达成舜的心愿吧……”女子伏在他的腿上，奄奄一息的用古语说道，“让我代替舜，达成他的心愿，让大地重新从洪水中升起，让他眷顾守护的人之国昌盛下去吧……

    我要永远看着他的国度……让……祖神……再也不要……不要赐予……大地……他的神子了……

    祖神啊……请您……返回虚空吧……不要再让女人……为你的神之子……心碎了……”

    “你许下了多么可怕的心愿啊，娥皇。”他抚着她的额头，温柔的，怜悯的缓缓道：“去吧，去达成舜的心愿吧。”

    女子抬起头，忽然好似明白了什么似的，明明已经不成人形的她却忽然站立了起来，大步迈向石岸的边缘。

    当她纵身跃下汹涌的洪潮之中时，她的头颅，身躯，血肉，筋脉，内脏，骨骼都剧烈的增长着。

    她化为了如此巨大的存在！

    以至于洪水中淹没的整片大陆都被她巨大化的身躯所托举着升起！！

    她的骨肉血脉都化为了山岳大川！

    与舜所眷恋的人之国共存！

    有谁能够相信！

    能够理解！！

    这片神州，被一个女人的身躯托起！！

    “看吧，这就是你称之为我的‘怜悯’，所要注视的，所要承担的。”伏羲捂住了他的眼睛。

    人啊。

    如此无情。

    如此长情。

    如此……

    蒙受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