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

定海浮生录 > 第48章 接风

第48章 接风

    幻魔宫中。

    文士手中持一琉璃碗, 碗内盛着黏稠的血液,那碗内血液如有生命般,正在缓慢蠕动。

    身前平台上,躺着浑身焦黑的司马玮。

    不远处则是三团燃烧的黑色烈焰,烈焰内现出长安、襄阳以及一座翠绿山峰景色。

    “计划如何”中央魔神心脏发出声音。

    “非常顺利。”文士答道。

    心脏冷笑道“非常顺利阴阳鉴、狰鼓、鹿鸣杖三件重器落入敌手, 周甄丧命, 摇光、开阳、玉衡三地好不容易搜集得来的怨气消散, 魃军不仅没有增加,反而越来越少,护阵八王已去其二, 王亥, 这就是你的顺利”

    那名唤王亥的文士认真答道“吾主大可不必担忧。”

    他稍稍倾侧手中琉璃碗, 碗中鲜血犹如浆团, 落在司马玮残骸上, 继而蠕动着浸了进去,开始为他修复身躯。

    “他们至少到目前为止, 尚未发现万灵阵。”王亥胸有成竹地答道, “魃军数量虽已锐减, 但要多少, 我们便能转化多少,到处都是人,眼下暂且收敛声威, 反而不易引起他们的警惕至于三件魔器,找个时间, 收回来就行,七处万灵阵定会如期发动。”

    心脏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王亥注视司马玮的身躯被修复,喃喃道“驱魔师们自作聪明,妄想驾驭刀兵杀戮之气驱使人间法器,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怨气终究将反噬其身吾主。”

    随着司马玮被雷电烧成焦炭的身体不断复原,王亥转身,走向那巨大的心脏“北方一役,令我有了一个重大的推测,若这推测属实,神州大地阵眼处,为您重塑身躯的法宝,将是空前绝后之器,不必再用心灯。”

    心脏没有回答,仿佛陷入了疑惑之中。

    王亥道“吾主,请看,您寻找了三百余年的定海珠,也许已经出现了。”

    王亥一抖袖,手中现出一个巴掌见方的小铜钟,随着“当”的一声钟响,身周黑火幻化而出,在面前呈现出一幕幻境。

    冰天雪地里,数月前的萨拉乌苏河畔,阿克勒族营地四面悄无声息地停了不少乌鸦。其中一只乌鸦转向帐内。

    “项语嫣的儿子在、在哪里”

    心脏的搏动速度顿时变快起来,整个幻魔宫中充满了紫红色的光芒。

    另一道黑火随之而起,火焰中呈现出王帐内,项述、陈星与阿克勒王、王妃数人的身影。

    “她什么时候还去了巴里坤湖”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儿了。”阿克勒王妃的声音说,“第一次见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说是想去找一个人,一个男人。”

    “将这个女人带到我面前来。”魔神心脏说。

    王亥答道“这是阿克勒族的王妃,已经死了,死于车罗风手中,尸骨被驱魔师烧成了灰烬。”

    “愚蠢”魔神心脏几乎是怒吼道,“三百年了足足三百年,方有了线索”

    “吾主但请放心。”王亥认真道,“项语嫣即是述律空的母亲,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接下来我将全力搜寻定海珠。若在下所料不差,您这具全新的身体,将拥有连上古诸神亦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哪怕连阪泉之战的结局,亦可改写。”

    心脏蓦然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狂笑。

    三月建康,万柳春啼,和风渐起,宫室光明,阙庭神丽。

    陈星上岸第一个念头是终于回到家了。

    眼前建康,颇有班固在两都赋中所描述的“礼官整仪,乘舆乃出,发鲸鱼,铿华钟,登玉辂,乘时龙,凤盖棽丽,和銮玲珑,天官景从,寝威盛容”之美。

    那场蹂躏中原大地的永嘉之乱距今已有近七十年了。汉民族衣冠南渡,带来了长安、洛阳两都的胜景。俨然晋廷百官挟着一幅至为宏大的画卷前来,慢条斯理地往长江南岸一铺,这画卷顿时生机勃勃地延展开去,于是数千年的灿烂文化传承,辉煌再现。

    自孙吴时代起,建康便是帝王之宅,晋帝司马炎一统天下之时吴主孙皓献城而降,建康未经战火,如今城中已有百万户人家居住。衣冠南渡带来了书也带来了耕种技术,带来了诗词书画也带来了铸冶之道,此时坐拥淮水、东依钟山的建康城,已成为神州中心,与伴城秣陵辐射西面西州城、南方丹阳郡、琅邪郡等城,再拓展到长江以南的万里神州大地,拥天下盐、铁、煤、丝绸,百步一集,十里一市,医、药、书、画、乐艺、商贸与百工匠坊昌盛至极。

    江南一带自秦汉时便是鱼米之乡,书香贵而粮米贱,其时苻坚治下的北方斗米十二钱,建康斗米三钱,较之蜀地天府之国竟是更富庶。道无饿殍而糠谷饲畜,若逢各郡丰年,粮食更是烂得在仓中喂硕鼠。如此低贱的米价自然养活了大量百家业者。到得太元初年,南方人才济济,南渡士子外加本地士族,城中的百万户里,不事生产的读书人将近十万,晋廷已无官职以供,只得终日谈玄议政以消遣时间。

    项述第一次正式来到汉人的世界,顿时就怔住了,胡人们口耳相传的“南方”较之曾经所闻,竟更是辉煌。谢安接到两人后,特意以敞顶车载着陈星与项述沿着秦淮河绕过小半个城,往落脚之处走。

    陈星见项述眼神,就知道他被建康的气象震撼了,说不得心里有点小得意。虽然陈星也是第一次来,自己也小惊讶了一下。

    “路上接到你的传书,猜想你今天能到,便冒昧来迎了。”谢安笑道。

    “不冒昧一点也不冒昧”陈星非常满意,真是太不冒昧了,真是给足了排场,让他在项述面前虚荣了一把,相当喜欢。但又突然发现,来接的读书人们看自己与看项述,似乎用了两种眼神看他陈星的,乃是好奇与欣赏的目光,看项述的,则是惊艳与赞叹的神色。乘车时又听见有人悄悄议论道“竟有如此美男子”

    “太大声了”陈星不耐烦地说,“我都听见了”

    “小师弟,建康较之长安如何”谢安岔开话题,云淡风轻地说。

    “那个”陈星有点茫然,说,“对了,下船就想问,谢大人,咱们何时成了师兄弟”

    陈星不断回忆,谢安曾师从名士桓彝,桓彝与陈星之父陈喆似乎没有师出同门的关系,硬要说的话,或许都是读书人

    “百里大侠曾经答应,收我为徒,”谢安笑道,“那时你年纪尚小,想来已是忘了。”

    “有吗”陈星的疑惑已经突破天际,他确实有个师兄叫王猛,只不记得师父还收了谢安当徒弟,不过既然谢安坚持,就这么叫吧,反正也不亏。

    项述看了谢安一眼,陈星便随口笑道“苻坚虽说将长安治理得不错,较之建康,还是差得远了。”

    岂止差得远简直拍马也追不上,苻坚吃亏就吃亏在,先前的几任北方君主刘渊、冉闵、石崇等杀了太多的人,将汉人全部赶跑了,导致他接收长安时一穷二白,只得白手起家。

    陈星稍作解释,意思是谢安的身份并非驱魔师,项述也不回答,将目光转向街畔的宅邸,只见途经的一排上百间大宅,较之长安拓跋焱的家,还要气派不少。

    陈星也觉得建康的楼宇当真比长安的豪华多了,于是问“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谢安随口答道,“附近全是寒族的住所,见笑了,咱们住乌衣巷内。”

    陈星“”

    项述“”

    谢安年过不惑,却保养得极好,颔下数缕清须,腰畔系一枚古玉,不像胡人喜欢把配饰有的没的全往身上挂,却看得出一切都恰到好处,言谈间更是带着笑意。男人通常到了这个岁数,气质还像二三十,想依旧年轻俊朗,无非靠两件事堆,一来读书,二来钱则已。

    “这位兄弟”

    “我是哑巴。”项述冷冷道。

    陈星正尴尬时,谢安却蓦然大笑起来,作势要拍项述的肩,却很注意地并未碰到他的身上,笑道“大音希声,大智若愚,乃是世间至理。”

    陈星看谢安动作,便知道他看出项述是胡人了,胡人男子不喜欢被人碰肩上,旋即谢安又若有所思,一瞥陈星,目光中颇有深意。

    “项述是我的护法。”陈星解释道。

    “看来一路上非常顺利。”谢安赞许地说。

    “勉强算吧,”陈星哭笑不得,说,“这事儿当真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

    谢安又道“师兄猜你多半得在建康盘桓良久,慢慢再说也不迟,来,到了,先为你接风”

    马车到了乌衣巷外,只见门户很小,门楣是半丈长的昆山玉,朱红大门上写着两个“谢”字,笔法挺拔俊逸,陈星不禁赞叹了一番,谢安便笑着回身,说“右军我师弟赞你字写得好看呢。”

    跟在谢安身后,为谢安写字的那人名唤王羲之,当即笑着拱手谦让,说“我先回家换身衣服,稍后再来吃茶。”

    谢家对面就是王家,陈星欣然进了谢家,谢安在朝中为官,独自置办了这所宅邸,不与谢家大族聚居。前来为他接风的一众士族子弟便依序进了谢安府内,门不大,进去后却占地广阔,山水亭阁一应俱全,宅邸主体占地足有数亩,根本看不出一个小门内竟有如此广阔的空间。

    谢安先是安排陈星与项述各一间客房暂且休整,过后才请他到主厅内奉茶。

    项述环顾四周,陈星过来敲了敲门。

    “你们很熟”项述皱眉道。

    “不熟。”陈星坦然笑道,他知道项述在想什么如此盛情款待,必有所图谋,联系到在长安的经历,项述多少有点提防。

    陈星解释道“当初我在华山学艺时,他来拜访过一次,也曾提过若有需要,愿意全力支援。”

    陈星昔日见过一次谢安与师父对谈,过后从师父处得知,谢安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个男人从小就喜好徜徉山林,遍访名川大山,且对修仙、御剑、捉妖等等光怪陆离的传说充满了向往。

    可惜谢安并非驱魔世家出身,万法归寂后,世间再无法力,许多古时的驱魔事迹也流为传说。遍寻隐居修仙之士的伟业,也随着他的年岁渐长,而变得愈发渺茫。所幸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华山。

    谢安本着对成为一名驱魔师的愿望的狂热,朝陈星师父表示出了,将尽己所能,支持驱魔司光复。

    陈星出山之前,师父修书一封,亦是极快得到了谢安的支持。不仅如此,师徒二人在华山修行,平日里吃的、用的都要花钱。陈星的师父名唤百里伦,自言是名受过陈家之恩的刺客,刺客嘛,怎么能躬耕种田只能偶尔替老百姓杀杀贪官,赚不到几个小钱,算下来倒是欠了不少。

    谢安来拜访了一次,得知百里伦与陈星生活拮据,于是便二话不说,自掏腰包,替师徒二人偿清了欠债,还剩了不少,过后师父还很是夸奖了陈星一番,但言岁星入命果然了得,是以陈星印象十分深刻,记得谢安给师父送了三千两银子。

    项述“他想当驱魔师”

    陈星说“一种美好的向往吧,少年时代就有的,想行侠仗义,御剑来去,不在世俗之中,收妖除魔,打抱不平的愿望。”

    陈星被项述这么一提醒,也觉得谢安稍微有点热情过度,可自己又没什么可供谢安算计的,谢安若是尸亥一伙,既知自己师承来历,又知道师门地点,要算计早算计了,不会等到这时候。

    “走罢,”陈星被项述说得也有点疑神疑鬼,只得道,“看看他怎么说。”

    厅内众文人早已等着陈星奉茶,两人坐定后,谢安先是介绍侄儿谢玄,依次又是族中子弟,其后则是王羲之与王家的子侄辈们。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陈星也记不得谁是谁,只得依足礼节逐一寒暄过,主人举茶,众人方纷纷用茶,茶以一大碗所盛,里头却唯有一个碗底,配了一小块点心。

    陈星心想项述这会儿多半在心里骂汉人的茶就这么点儿,不够他一口喝的。

    众人赞过茶后,便开始攀关系,陈星先是叙了家门师承,大伙儿于是又将目光驻留于项述身上。

    “这位美男兄怎么称呼”谢玄问道。

    但凡天底下的人,向来都是以貌取人的,从陈星上岸那一刻起,便有许多人不时偷瞥项述,沿路过街时无论男女老少,更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王、谢二家子弟见项述长得俊朗清秀,又背一把大剑,颇有行侠仗义之风,俱心生好感,想与他攀谈几句,奈何项述始终跟在谢安身边,不得其便。不停眼神示意,项述只当看不到,此时总算等到陈星正式介绍,便纷纷正襟危坐,朝项述微笑以对。

    “他是我”陈星见项述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替他介绍,本想替他编个出身,解释“他是我的护法,乃是会稽项家人”。话到嘴边,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想起项述曾经对出身有所介意,在这方面,陈星觉得自己算是了解项述的内心,于是尊重他的本意,改口道“他是我的胡人朋友,复姓述律,单名一个空字,敕勒川下,铁勒族。”

    霎时满堂皆静,项述竟有点意外,朝陈星投来一瞥,眼神里又隐约带着点笑意,嘴唇微动,做了个口型,陈星看懂了,那唇形的意思是“谢谢”。

    谢安听到这话便知不妙,忙朝陈星使眼色,其时胡汉二族有着深仇大恨,江南士子待北方胡虏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一上来就捅了个马蜂窝,怎么了得

    果然稍稍静得不到三息间,厅堂内便炸了锅。

    “什么”

    “胡人”

    “胡人怎么进来的还是铁勒人”

    “报官速速报官”

    项述眉头微微一皱,望向陈星,右手按在剑柄上,扫了厅堂中一眼,有人仿佛受到莫大屈辱,起身就要离去。却也有人眉头微皱,对胡汉之争并不如何介意,只想看陈星如何化解面前危局。

    陈星也没想到,诸人反应,竟是比自己想象中的来得更猛烈,当即将茶碗在案几上一拍,说道“且慢各位留步”

    众文人已起身,谢安心念电转正想劝,见陈星反而主动开口,便暂时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