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相当偏僻，从逼仄的巷口走进去，人却多了起来。贴满小广告的水泥电线杆上绑着斑驳的灯，路边摆着方形小桌，人们三五成群坐在小凳子上，喝酒聊天。刚端上来的菜还冒着热气儿，被风吹歪了烟。魏同尘带着林栩又往里走了走，才进了一家馆子。上面的牌子也很草率，褪色的红底白字写着“廖记炒菜”。
一进门，里面更是热火朝天，本就没有多大的空间几乎坐满，还都是些胡吃海喝的糙老爷们儿，桌上堆满了盘子和各类厨余，地上自然也不能幸免。
林栩没来过这种地方，微微有些不适应，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魏同尘跟老板打招呼。
“廖叔。”魏同尘在厨房门口道。
廖叔端了两盘菜出来：“尘子来啦。”
“给我来几盘儿炒菜，两碗米饭，再来个汤。”魏同尘去更里面找座位。
“好嘞。”廖叔又进了后厨。
林栩一直跟着魏同尘，在拥挤杂乱的桌椅间穿梭，最里面的侧墙打通了，连着隔壁另一间，两人在一处角落找到了空桌，桌上还有没来得及收的残羹剩菜。
魏同尘道：“别看这儿环境不怎么样，菜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林栩在喧闹声里不得不提着点儿声音说话。
魏同尘给两人涮了涮餐具，又倒上茶：“刚才碰见的廖叔的儿子，就那个大辉，跟我弟是同学，我跟着来过几次。”
他有个弟弟，这事林栩记得，他抿了口茶问：“你弟弟今天多大了？”
“十八，上高二。”魏同尘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跟人谈起自己的儿子。
林栩点点头，继续抿茶。
魏同尘正想再说什么，隔壁桌的大叔突然朝他们吆喝一声。
两人下意识转头看过去，那大叔就指着林栩对旁边人道：“这不就是搁电视上放的那谁，俺家那个天天霸着电视看，我能认错吗？”
几个大老爷们儿跟着瞅了林栩几眼，又说了些别的，但环境过于嘈杂，林栩听不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谈论的主角还是他。
林栩想将脸埋进围巾，但刚才因为太热，已经将围巾脱了。他有些僵硬地坐着。
魏同尘转过身对着那桌，抬高声音用方言问：“爷几个聊啥来？”
其中一个笑道：“他媳妇儿天天迷小鲜肉，喝晕了瞎认呢。”又朝林栩喊了一声，“不好意思啊。”
“明星能来咱这破地儿？”魏同尘惊讶道。
旁边人拿着酒杯的手指着刚才那吆喝的大叔：“醋坛子翻喽！”
“滚你娘的！”对方作势要揍他。
随后那几个人又聊自己的，魏同尘转回身，拿起杯子在林栩手里的杯子上磕了一下，促狭道：“大明星，国民度挺过关啊。”
林栩没理他，捧着杯子暖手。
“还生气呢。”魏同尘弹了弹他的手背。他指的是车上的谈话。
林栩将手收到桌子底下，眼观鼻鼻观心。
“哎，”魏同尘撑着下巴叹气，“你还跟以前一样。”
他以前什么样？林栩很想这么问，但他现在也不想再争执，无奈道：“没。”
他静了一会儿，重复道：“没生气。”
魏同尘歪着头打量他，确认他的真实情绪。
林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他已经习惯了要么在镜头前保持光鲜亮丽，要么被迫与帽子口罩作伴的日子，忽然被魏同尘不打招呼就拽回这种平凡的、久违的普通生活，乍然染了他一身不讨厌的烟火气，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舒服。
非常舒服。
像二少团成一只猫球在窗台上晒午后的太阳那样，温暖又踏实。
就算魏同尘又犯欠了，他也不会生气。林栩想。
不过最后这个想法很快被他撤回了。
大辉端来几盘炒菜，有荤有素，色泽分明，配了碗牛肉豆腐羹，热腾腾香气扑鼻。两人都饿了，二话不说埋头干饭。
吃到七八成饱的时候，魏同尘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拿了桌上的共用打火机点上烟慢慢抽着。林栩也放下筷子，盛了碗汤慢慢喝着。
吃饱喝足地坐在温暖喧闹的环境里，林栩忍不住放空了一会儿，直到魏同尘突然道：“林栩。”
“嗯？”他回神。
魏同尘笑得非常神秘：“我给你变个魔术。”
林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掩住杯口，伸到自己面前剩下的小半碗米饭上。魏同尘的手非常好看，骨骼分明，即使在这样干燥的季节，手背的皮肤看起来依旧光滑干净。
不过林栩没来得及过多观察，就见他缓缓倾斜杯口，一缕雾蒙蒙的烟像液体一样，“流”进林栩的碗里，在白米饭上徐徐铺开。
林栩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碗。
“二手烟盖浇饭。”魏同尘放下杯子，字正腔圆地报菜名。
碗口像蒙了一层雾，却迟迟不散，静静堆积在容器里。林栩才反应过来，魏同尘这是把一口烟吐进杯子，又倒进了他的碗。
“你无不无聊？”林栩气极反笑，他还是低估了这人。
魏同尘拿他的筷子在碗口搅了搅，烟跟着打旋儿。他道：“现在成二手烟奶昔了，快，趁热嘬一口。”
林栩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最终还是没绷住笑了出来。
虽然魏同尘有些地方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但至少在犯二方面没什么变化，只是以前他并不怎么抽烟，现在却连抽烟都研究出乐子了。
吃完饭出来时快到十一点，晚上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街上行人寥寥。
两人出来吹着冷风，顺着河沿慢慢走着，都不着急回去。借着微弱的灯光能看到这条河流通往一片人工湖，湖中还有一座刷着红漆的小筑浮在水中央，墙边高高的芦苇丛水中伸长，将黑瓦遮去一半。
再走进些，才发觉整片湖面都是凋零的荷叶枝，密密麻麻，枯败地蜷曲在黑黝黝的水面。林栩能想象到，夏天的时候，这里是怎样一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清旷景象，可惜现在只剩一片垂垂零落。
湖有一边没有栏杆，从宽阔的大理石质的阶梯走下来，有一条水平沿伸进湖中的平台，水面堪堪贴着台面儿，像是风一吹就能爬上来。平台约有十米长，五米宽，被荷叶的枯枝围在中间，边缘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平台的尽头只立了一块小小的警示牌，写着“水深危险，禁止戏水”。
“心真大啊。”魏同尘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上平台，林栩有些担心台子的质量问题，虽然也是大理石材质，但这种跟搭积木一样的设计总觉得挺离谱的。不过一直走到尽头，台子都非常稳固，跟寻常地面一样没有丝毫晃动。
两人蹲在台子边沿，伸手就能够到荷叶残枝。
魏同尘又点了根烟。林栩伸手碰了碰脚边的水面，湖水正处于结冰与未结冰之间的过渡状态，冻得他立马收了手，甩了甩水珠缩进袖子。
“林栩。”魏同尘叫了他一声。
“干什么？”林栩怕他又要给自己变魔术。
魏同尘转头盯着林栩，却不说话。
“一秒钟一块钱。”林栩觉得犯二这事会传染。
“那先不看了，有钱了再看。”魏同尘带着笑意抽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烟无拘束地往上飘，散在冬夜的星星里。
他盯着前方荷叶枝折断处倔强连在一起的茎络。
“咱俩虽然，做恋人的缘分浅了点儿，”魏同尘一字一句，听起来有些费力，“但曾经也算挺合得来。”
林栩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魏同尘的侧脸。他们两个从重逢到现在，都或巧合或刻意地避开了很多话题，他没想到魏同尘会突然说开。
“是吧？”魏同尘非要把他拉进话题里。
林栩不想承认，但魏同尘那脸上带伤叼着烟的欠样儿，简直就是混混本混，偏偏又好像勘破一切般的自信。他只能道：“算是吧。”尽管他们谈恋爱之后经常吵架，做朋友的时候还是非常合拍的。
“最后是我对不起你，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吧。”魏同尘把手掌摊开伸到他面前，“但友情和爱情不分高低，我希望咱们的友谊没它被这一口给咬坏了。”
“不是一口，”林栩面无表情道，“是很多口。”他还是第一次发现魏同尘这么能忽悠人，把“分手之后继续做朋友”这种显而易见的屁话，说成好像只要他不同意，他就是爱情至上的小心眼恋爱脑。
“行，很多口。”魏同尘点点头，还伸着手继续跑火车，“你不会成了明星飞黄腾达，就瞧不上我们平头小老百姓了吧？”
林栩忍无可忍，从羽绒服袖子里伸出手，在魏同尘手上狠狠一拍：“就算友谊是石头做的，也扛不住你这股泥石流。”
魏同尘笑着拿回手吹了吹：“操，这么大劲儿你手不疼啊？”
林栩不想搭理他。
魏同尘碰了碰他的胳膊，林栩懒得动就没躲，听他道：“既然如此，我们相互交换一个问题。”
林栩瞥了他一眼：“可以。”他确实有很多问题想问。
“你先问吧。”魏同尘道。
林栩想了想，低声道：“为什么退学了？”
比起分手的原因，他更在意这个。
魏同尘垂眼，一根手指伸进水里轻轻划着，好似出神。林栩看他指尖冻得发红，却没有抽手的意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正想换个问题的时候，魏同尘低声道：“不想上了。”
林栩诧异：“为什么？”
“该我问你了。”魏同尘却没回答，抬起头道，“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儿？如果是因为行程，身边不可能没人跟着。”
这次轮到林栩沉默了。
半晌，他也低声道：“我不想干了。”
“什么？！”
魏同尘差点儿一头扎进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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