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没有开口，深深地垂着头。

    秦赢婳笑了笑，道：“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他一直都很怨恨你，若不是你的母妃，他的家人何至于受到牵连全部死于非命呢？可笑你以为自己给了别人一点恩德，别人便要感恩，一辈子对你死心塌地。他在你府上这么多年，只能隐形埋名做一个总管，可是我却答应将他推荐到更能发挥他才干的官位之上，你说，他会不答应吗？”

    李平没有否认，只是更深地垂下了头，脸上的神情变得不安。也许那其中有愧疚，可那又如何，郡主说的，没有错。他的家人因为当年独孤离的亲生母亲而丧命，他为什么不能仇恨？独孤离虽然救了他，却一直让他做奴才，又有什么好感激？如果不是郡主，他恐怕一辈子都要做人家的奴才！他不愿意！

    果然是秦赢婳！真正致命的一击，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独孤离最信赖的人就是李平，可最后背叛他的，正是这个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人。他以为母妃的亲人不会背叛他，可现在他才发现，刚才的何靖才是他最后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然而，却死在了李平的手上。可笑他独孤离，还把李平看成忠心耿耿的属下。可笑，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被你不信任的背叛，根本无关紧要，可是被你真正相信的人背叛，才是天底下最痛的事！秦赢婳太了解独孤离，她之所以在悬崖上放过他，根本不是要让他逃出生天，而是要让他尝到什么叫无路可走，什么叫被人背叛，什么叫痛到发狂！

    秦赢婳淡淡道：“这种事我是跟你学的，你可以让柔妃出卖我，我为什么不能令你的忠仆出卖你？”

    独孤离愤怒地快要发狂，满腔怒火阴沉凄烈地跳动着，如果可能，他已经扑过去，狠狠扼住秦赢婳的脖子！然而他自己已先倒下了，满嘴都是苦水。只要说一句话，都会觉得眼前金星直冒，一阵一阵发黑。

    一个人只有在穷途末路时才会忏悔自己的错误。此刻的独孤离，终于尝到了被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也尝到了死亡的绝望。他第一次感到痛苦，这种绝望甚至于让他没办法承受，比身上的刀伤还要痛苦！

    他抬起头，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望着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具尸体，是啊，秦赢婳不会放过他，他今天要死在这里。他眼前却渐渐模糊，此刻已陷入了回忆之中、他仿佛看见了梦境中的那个笑容满面的女子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然而片刻之间，却又变成了一张清冷无比的面孔。

    他本是高贵的大皇子，在他心中，太子是愚昧的，独孤熵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一个拥有高贵的血统，一个拥有皇帝的偏爱，他不甘心，多年的隐忍和打拼，就这样被忽略与葬送，他也是皇子，他不甘心一辈子甘居人后。所以他雄心万丈地预备着登上皇位。

    然而在别人面前，他永远不能流露出自己的野心，永远不能暴露自己的才华，他要把自己的野心牢牢控制住，然后保持着最完美的微笑，忠心耿耿地跟着太子，谦卑、坚强、虚伪。为了皇位，他渐渐变得心如铁石，不管是谁，只要挡了他的路，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是孤独一人，他也不怕，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人。如今，皇位也越来越近，一步、一步、一步，就差一步，眼看就要到手。

    突然，这一切都离他而去，他变成了一个只能东躲西藏的逃犯，变得一无所有，甚至连最后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都背叛了他。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狠，却发现，原来世界上最狠的，不是背叛，而是被唯一可以信赖的人辜负，这比任何一个背叛都要痛苦。即便他狡诡如狐，也逃不脱这样的噩梦。他心头，除了愤恨，更多的却是说不清的悲凉。秦赢婳比他好多少呢？可是她却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一切来为她自己效命，而他呢？他只有一个见利忘义的李平。走到这一步，他早已看清了人性和这个世界，却因为一时疏忽而忘记了。

    如今，他的双腿断了，面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糊，右眼瞎了，身边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堂堂的大皇子，居然沦落到了今天这么一副模样，可笑，太可笑了。他想要笑出来，可是秦赢婳却轻轻挥了挥手，一个黑衣杀手走上来，银光一闪，在他的喉咙上轻轻划了一道，在那个瞬间，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会死，然而，那长剑只是带来一道极小的血痕，张开口，他想要说话，却再也不能说话了，接下来那人划断了他的双手经脉，还在他脸上又连续划了数刀，剧痛让独孤离想要摆出愤怒的表情，却发现自己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

    “你的山庄，你的护卫，全都不复存在了。我知道，那个山庄里一定有逃生的密道，所以我把它送给了陛下，我想他会好好利用这个地方，所以，今后你也用不着了。”秦赢婳轻飘飘地道，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每当她这样笑，便会带给别人巨大的痛苦。

    独孤离勉强抬起头，却看不清她的面孔。

    刚才，他已经不知道对这个女子到底有多恨，恨不得将她吞吃殆尽，融入血液，然而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因为她，他成了败卒。

    尽管，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独孤离，其实你不该落到这个下场的，你这样的聪明，怎么会在最脆弱的时候相信别人呢，你明明应该独自养伤，等风头过了再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你太心急了，你太心高气傲了，你不能接受处于这样的处境，所以你选择了相信李平。这可能是你一生唯一一次的错误，但有的时候，一次就够了。”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执念，独孤离的执念就是对皇位的争夺，这种执念推动着他不断前进，然而，同样是这执念最后摧毁了他。他根本是个矛盾的人，一边不断利用背叛别人，一边却不允许任何人背叛自己。秦赢婳从他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个道理是：谁够狠，谁就可以活下去。

    独孤离盯着秦赢婳，他知道，她能听得懂，她知道，他要让她杀了自己！与其这样屈辱地活着，他情愿结束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是独孤离，可以死却不可以没有尊严！

    秦赢婳看懂了他的表情，然而她只是微微笑了起来，洁白的鞋子不染纤尘，一路踩过地上的枯叶，终于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想让我杀了你？”

    独孤离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面容铭记在心，充满了恨意，却又带着一种复杂的哀求。

    然而，秦赢婳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的。”

    独孤离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之中的愤恨变得更加扭曲，几乎变成燃烧的烈焰。而那一只已经瞎了的眼睛，此刻也变得更加骇人。

    秦赢婳看着他这样，却只是道：“我不杀你，不仅如此，还会找个人好好照顾你……你饿了，会有人给你喂饭，你渴了，会有人喂你喝水，你冷了，会有人给你加衣，你病了，会有大夫给你看病。我会让你就这样活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活的越长越好。”

    独孤离想要怒骂，却发不出声音，甚至于，他的脸上都没办法摆出愤怒的表情，因为脸上的经脉都断了，连嘴巴都张不开。秦赢婳轻轻一笑，道：“不必为张不开嘴巴而担心，到时候自然有人掰开你的嘴巴，喂你喝水吃饭的。你说，我对你是不是很好？”

    对独孤离这样的人，最好的折磨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日日夜夜承受这种痛苦，一直到死为止。他只会不断地追悔，不断地发狂，不断地自我折磨，可惜，他如今不能走，不能写，不能哭，不能怒，不能笑，甚至连最起码的吃饭都需要别人掰开他的嘴巴。不过，她还是会留着他的一只左眼，让他每天对着镜子，好好看自己的惨状，追忆自己的一生。而且，她还要将他安排在一个秘密的宅子，让他坐在一扇每天可以看到皇宫的窗前，看着那漂亮的琉璃瓦，威武的禁军，奢华的宫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的心成洞，骨成灰。

    李平低下了头去，所有的黑衣杀手都不敢看秦赢婳，他们见过很多折磨人的手段，见过无数狠毒的法子，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不杀你，留着你，永生永世的折磨，而且这折磨还是来自你自己内心的，这才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

    秦赢婳的笑容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好了，他该上路了。”

    黑衣人不言不语，抬起了独孤离，秦赢婳最后看见的，是他绝望的眼神，那种绝望，比死更惨。她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这种绝望的痛苦将会伴随他一直到死为止。

    转过身来，秦赢婳突然觉得，心情变得异常轻松。现在，她除掉了一个一直想要除掉的人，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那个人的归来。

    夜，渐渐地深了。

    二皇子府，红烛一点点变短，娉婷郡主一直盯着那红烛，目光变得摇曳不定。

    三更时分，一名婢女恭敬地传话：“殿下说今晚不过来了，请皇子妃先行歇息。”

    又是如此——娉婷郡主咬了咬下唇，轻声问道：“他还是在书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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