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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胜

    镇虏营外,明军和鞑靼鏖战半日,仍坚守不退。

    连遭重击,西侧城门半面被毁。

    见到缺口,鞑靼骑兵如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挥舞弯刀,将要涌入。

    百名役夫挥舞木棍,抛出石块,甚至抱起火雷,扑入鞑靼之中。

    轰然巨响,血肉飞溅。

    众人以命相搏,方拼死挡住缺口,将鞑靼赶出城外。其后拆掉房屋,搬运木材门板,堆到雪上,总算将鞑靼挡住。

    攻城锤半进城中,被役夫堆雪浇水,竟牢牢堵住缺口,拖延住鞑靼进攻的脚步。

    谢丕镇守的西城门,是鞑靼主攻方向,承受压力最大,死伤最多,几成不存之地,祸迫眉睫。

    顾晣臣指挥的北城门,以及杨瓒镇守的南城门,同是险象环生,伤亡惨重。

    未时末,接连有鞑靼登上城头,守军悍不畏死,拼命抵挡。

    弓箭折断,石块耗尽,伤兵无法继续杀敌,竟不惜性命,抱住鞑靼跃下城墙。

    以命换命,同归于尽。

    如斯惨烈,方才挡住最猛烈一次进攻。

    背靠墙垣,杨瓒手握宝剑,脸色愈发苍白,艰难的喘着粗气。

    胸中像有一只风箱,不停的拉动。

    每一秒,耳际都似有重锤击下。

    耳鼓震动,脑中嗡嗡作响。

    视线模糊,疼痛从胸口蔓延至喉咙,张开嘴,声音异常沙哑,似砂纸相互摩擦。

    “佥宪!”

    斩杀最后一名鞑靼,顾不得抹去脸上血迹,赵横连忙转身,查看杨瓒状况。

    “我没事。”

    艰难吐出三个字,杨瓒摆摆手,示意赵横不必担心。

    “防备鞑靼要紧。”

    “弓箭手!”

    城墙上,明军和鞑靼俱有百人死伤。冰冷的尸体,已是活人的三倍。

    说了两句话,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刺鼻的铁锈味越来越浓,只觉一阵阵恶心,侧过头,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靠墙壁支撑,杨瓒勉强站稳,深深吸气,才没有当场软倒。

    宝剑支在地上,温热的鲜血沿剑锋蜿蜒滑落,牵连成数条血线。中途被寒风冻结,凝成一道道抹不去的红痕。

    杨瓒闭上双眼,用力咬住腮帮,口中尝到淡淡的涩味。

    猛然举起手,狠狠掐在腿上,疼得直吸冷气,精神到底好了些。

    “一、二……五……九……”

    赵横安排众人布防,杨瓒用力搓脸,强打起精神,开始默数人数。

    从一到五,从五到十,再到十五。

    戛然而止。

    十五人。

    城头只剩十五人!

    杨瓒咬着嘴唇,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无论如何催眠自己,冰冷的现实,依旧摆在眼前。

    伯府护卫,东厂番役,边军,营卫,分到南城门,共一百二十三人。

    半日不到,仅剩十五人!

    不对。

    摇摇头,杨瓒扯了扯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不是十五个。

    加上自己,是十六个。

    城下的鞑靼,还有两千。只要再发动一轮进攻,这十几人,都将倒在冰冷的边塞,尸骨不存。

    想到这里,杨瓒竟奇怪的平静下来。

    摸摸胸口,心跳未见半点变化。

    习惯了?

    还是因为,左右都是死,恐惧害怕都变得无用。不如想想,临死之前,如何才能拉上几个垫背。

    “佥宪,”赵横胳膊上绑着布条,没有药,只为暂时止血,“城头箭矢不足。”

    杨瓒蹙眉,问道:“还有多少?”

    “不到五十。”

    五十吗?

    杨瓒垂下头,两息之后,视线凝在一处。收起宝剑,离开墙边,几步走到一名倒伏的鞑靼身前。

    弯腰,单手拽住箭尾,用力拽出。

    一声轻响,似钝刀划过牛皮。

    染血的箭矢,尚算完好。

    又拽出两支,杨瓒单手握住,递给赵横。

    “这些可用?”

    赵横看向杨瓒,“佥宪,此恐不妥。”

    “如何不妥?”

    杨瓒挑眉,赵横没有接话。

    城墙之上,陷入短暂死寂。

    十五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杨瓒身上。

    死者为大,是华夏的传统。

    哪怕是敌人,也当予以尊重。

    尊重吗?

    杨瓒又扯了扯嘴角,手臂举在半空,始终没有收回。

    城下,鞑靼号角声再起,更多骑兵下马,搬运木梯,攻到城下。

    “赵校尉,事急从权。”杨瓒道,“任何后果,本官一力承当。”

    “佥宪……”

    “此乃军令。”

    赵横狠狠咬牙,终于应诺。

    接过箭矢,继而快速在城墙上翻找。凡是完好可用,无论是明军的铁箭,还是鞑靼的骨箭,全部搜集到一处,交给弓兵。

    “射击!”

    濒临绝境,身在死地,一个读书人,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死尸堆里爬出的汉子,又有何惧!

    破风声接二连三,不时有鞑靼惨叫,跌落城下。

    奈何兵力对比过于悬殊,三架攻城梯立起,鞑靼骑兵咬着弯刀,顶着箭雨,悍不畏死,蜂拥而上。

    一个被砍杀,更多登上墙垣。

    城头兵力难以支撑,很快陷入包围。竭尽全力,仍接连倒地。站着的人,也是各个带伤。受伤最重的,几成血人。

    杨瓒被赵横挡在身后,背部手臂也是接连中刀。

    手持宝剑,立在城墙边,杨瓒十分明白,如援军再不至,鞑靼加大攻势,镇虏营必如风中残烛,旦夕危亡。

    北门处,同样弹尽粮绝,陷入危境。

    顾晣臣身负重伤,半身染血,守军之数,已不足二十。

    西门下,木料和役夫的尸体层层堆叠,鲜血流淌,凝结冰雪,筑成一面血墙。

    别部额勒骑在马背,听着号角和喊杀声,看着部落勇士搏命前冲,不断攀上城墙,不禁面露得意。又见穿着红色袢袄的明军接连殒命,跌落城下,立刻发出一阵狞笑。

    先时劝说的万户,躲开铁球碎石,却不幸身中毒雾,侥幸未死,也是说话艰难,四肢抽搐,再上不得马,拉不开弓,几同废人。

    “可看到了?”

    别部额勒很是得意,命人将他抬来,指着城头,大声道:“如何,还要劝说我退兵?”

    听闻此言,万户猛然咳嗽,因喘不过气,脸色涨得赤红。

    以为他是羞愧,无话可说,别部额勒纵声大笑,大感畅快。殊不知,万户看着城头,目光满是悲悯。

    一座镇虏营,既非富饶城池,也非重要关口,没有藏银,更无州库。这样的地方,竟然折损几百勇士!

    即便打下来,将城内守军杀光,除了泄愤,又有何用!

    额勒可曾想过,抢不到粮食牲畜,得不到补给,这几千人吃什么喝什么,如何打下密云?更重要的是,整个部落才有多少人,可能承担这样的损失?

    额勒以为,打下这座营堡,显示出勇猛无畏,就能万事大吉?

    此役之后,无论胜负,部落都将元气大伤。即使不被明朝大军追击,回到草原,也将被仇家截杀,再无宁日。

    想到可能的后果,万户咳嗽得愈发剧烈,心中更觉悲凉。

    活了几十年,他从未这般后悔。

    不该念及血缘亲情,更不该心存幻想。额勒被伯颜说动,大举兴兵之前,就该拉走追随的牧民,远远躲开这场是非。

    现如今,后悔也晚了。

    无论进退,都是死路一条。哪怕痛下决心,情愿背上懦弱胆小的名声,领麾下奔回草原,也躲不开被吞并的命运。

    战损传出,第一个动手的,十有**就是伯颜!

    承袭百年的荣光,将被抹黑,黄金家族的子孙,会成为整个草原的笑话!

    咳出一口鲜血,万户闭上双眼。

    不想再看,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

    一座边塞营堡,填进几百条人命。额勒视而不见,仍一心做着美梦。

    难道说,别部当真气数已尽?

    无心理会万户所想,炫耀过“胜利”,别部额勒高举弯刀,下令所有骑兵出战。

    “必要拿下此城!”

    城头被鲜血浸染,冰墙渐成血色。

    悍性完全被激起,鞑靼骑兵挥舞弯刀,发出苍狼一般的吼叫。

    越来越多的骑兵下马,如蚂蚁般攀上城头。

    最危急时,李大夫丢开药箱,抓起长刀,带着徒弟加入守城队伍。

    本该躲在内城的老人,妇人,以及半大孩童,均手持刀枪棍棒,踩着鲜血,冲上城头。

    没有武器,捡起几块石砖,同样迎敌。

    鲜血和死亡令人恐惧,也会激发人的勇气。

    杨瓒左臂重伤,完全抬不起来。靠在墙上,已无退路。

    见他身着官服,料定是个大官。一个鞑靼百夫长露出狞笑,高举弯刀,就要砍下。不想,忽被两个半大孩子抱住腰间,动弹不得。

    “大人快走!”

    “我和你拼了!”

    两个孩子,自然不是鞑靼对手。

    百夫长冷笑,弯刀接连斩落。

    两个孩子没有放手。

    即使被弯刀砍中,口中涌出鲜血,四条手臂仍牢牢箍住,似钢钳一般。拼出最后力气,将鞑靼拖出墙外,坠落城下。

    “不要!”

    杨瓒猛的扑向前,探出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眼眶酸涩,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一阵咳嗽,满目尽被染红。

    城头上,战斗仍在继续,边军和百姓,一个接一个倒下,鞑靼却是越来越多。

    终于,南城门只剩五个明军。身负重伤,仍拼着最后力量,将杨瓒护在身后。

    鞑靼逐渐逼近,表情狰狞,双眼赤红,似盯着猎物的恶狼。

    要死了吗?

    正对刀锋,杨瓒表情平静。

    回想一下,人活几十年,如他一般,能经历两世,实是赚到。

    只不过,没能完成计划,打造出一个大明盛世,实以为恨。没能见到朱厚照成为一代明君,碾压草原,熊到欧洲,没能目睹明军扬帆海上,开拓海疆,更是遗憾。

    甚者,未能见顾卿最后一面……

    闭上双眼,杨瓒牵起嘴角。

    明知无路,终是不甘。

    天空中,彤云密布。

    边塞之地,寒风骤起,飞雪迎面,似在为逝去的忠魂悲哭,为将受铁蹄蹂躏的边民哀悼。

    朔风声中,一阵号角声乍然响起,穿透层云,撕开灰雾。

    刀停中途,鞑靼表情微变。以为必死的明军,双眼骤然发亮。

    号角声越来越近,继而是熟悉的战鼓。

    咚!咚!咚!

    一下接着一下,一阵紧似一阵,传遍茫茫雪原,震动众人耳鼓。

    奔雷声中,战马碾压而过。

    雪亮的刀锋,反射重重雪光。

    红色袢袄,如林长矛。

    步卒敲击盾牌,列阵出现,刹那之间,仿佛幻象一般。

    “援军!”

    “是援军!”

    守军开始嘶吼,鞑靼骤然胆寒。

    鼓声骤急,张铭拉住缰绳,高举长刀,猛然挥落。

    五百骑兵当先,一千步卒在后,弓兵拉满长弦,嗡鸣声震碎雪幕。

    “进攻!”

    号令下,轰隆隆的蹄声压过雪原。

    “杀!”

    滚滚洪流,携不挡之势,冲破鞑靼营盘。

    战场天平开始倾斜。

    预期即将到来的胜利,别部额勒正洋洋得意。未料想,朝廷的援军竟在这时赶到!

    比拼战斗力,现下的明军骑兵,绝不是鞑靼对手。然后者已鏖战整日,又半数下马,集中全力攻城,遇明军冲锋,完全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

    杀声震天。

    战马撞击,长刀扫过,鞑靼毫无还手之力,瞬间死伤百余。

    “再冲!”

    张铭调转马头,甩掉长刀血迹,趁鞑靼陷入混乱,不及重整队形,第二次冲阵。

    这一冲,竟将别部额勒同护卫冲散!

    见首领被困,鞑靼顾不得生死,悍然挥刀,同明军互砍。

    援军的死伤开始加重。

    战况最激烈时,应城伯率领的援军及时赶到。

    举起千里镜,看到冲锋的张铭,孙钺未做迟疑,当即下令,步卒殿后,骑兵冲锋。

    “随我来!”

    孙钺擅使长枪,一身银甲,当先冲到阵前,抡起铁造枪身,当即横扫一片。

    “杀!”

    两支骑兵,先后冲入鞑靼阵营,左冲右突,互为支应,很快将两千人切割开来。

    鼓声突起变化,骑兵减慢速度,步卒举起立盾,组成战阵。

    长矛斜挑,腰刀出鞘,一声声敲击在盾面,迅速张开大网,填补缺口,以优势兵力将鞑靼包围,截断后路。

    “增援城头!”

    几次冲杀,长刀卷刃。

    随手抓起一把腰刀,张铭率骑兵和部分弓兵,直冲城下。

    “西门!”

    谢丕所在,最为危急。

    攻城锤破开碎冰,凿开城门,碾过役夫尸身。如非援军赶到,杀得鞑靼人仰马翻,此刻,鞑靼定已涌入城内,大开杀戒。

    “杀!”

    推动攻城锤的骑兵,多来不及上马,当场被弓箭射杀。

    张铭一马当先,指挥步卒冲进城内,迅速登上城墙。

    此时此刻,鞑靼大营一片混乱,新入步兵战阵,别部额勒亦被包围,难以脱身。城墙上的鞑靼进退不能,同先时明军交换角色,转瞬陷入绝境。

    “杀!”

    步卒冲上城墙,挥刀劈砍。

    鞑靼惊魂难定,很快被杀得大败。

    见到同袍和百姓尸身,明军悲愤难抑,下手毫不留情。刀劈矛刺,直将鞑靼逼至跳墙,誓不留半个活口。

    危机解除,杨瓒忽然没了力气,靠着石墙,滑倒在地。

    阽危之域,生死一线,转瞬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大起大落,心情实难表述。

    “佥宪?”

    “我无事。”

    放下宝剑,后脑抵住石壁,伤口一阵疼似一阵,杨瓒却甘之如饴。

    疼,代表活着。

    活着……

    想起战时,不顾掌心血污,用力捂住双眼。

    咸涩的泪水,终于滑落眼角,浸湿脸颊。

    镇虏营战局逆转,别部额勒陷入苦战。

    草原上,顾卿率领百余骑兵,顶风冒雪,终寻到别部扎营处。

    夜幕将临,大风夹着碎雪,冷入骨髓。冰碴打在脸上,似利刃擦过。

    枯黄的草茎,俱被厚雪深埋。牛羊想要吃草,只能顶着寒风,刨开雪层。每遇寒冬,部落牛羊都会大批死去,牧民想要活命,只能随部落首领到明境劫掠。

    别部额勒有黄金家族血脉,领七千牧民,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平日里,都是分成百十人的小部,赶着牛羊,各自寻找草场。

    每逢节日或出战,才会聚集到一处,扎下帐篷,立起营盘。

    此次,别部额勒领数千人叩边,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仅有五十人负责守卫。

    为防他部寻仇,众人离开熟悉的牧场,将营地选在汤河下游,靠近明朝边境,距石城匣不到百里。

    一边劫掠明朝,一边靠明朝边镇作为保护,简直是莫大讽刺。

    入夜后,篝火熄灭,牛羊归圈。守卫巡视过营地,确定没有危险,也打着哈欠,陆续返回帐篷。

    午夜之后,风雪更冷。

    寅时初,牧民皆陷入沉睡。营地四周,除北风呼啸,仅有草原深处传来的狼嚎。

    风雪中,百匹战马靠近营地。

    马上骑士皆手持弓箭,背负双刀,口中衔枚,无声无息,似融入夜幕。

    战马四蹄裹着粗布,笼头被系紧,借风声掩护,自始至终,没有惊醒牧民。

    “点火!”

    顾卿一声令下,骑士挥鞭,战马撒开四蹄,冲进河畔大营。

    冲锋过程中,骑士放开缰绳,仅以双腿夹紧马腹,点燃箭头油布,拉开弓弦,瞄准紧挨在一起的帐篷。

    嗖嗖几声,先后五座帐篷被点燃。

    火光照亮,羊圈起了骚动。

    有牧民被火光和叫声惊醒,匆忙起身查看。

    刚刚掀起帐帘,就见两只火箭迎面飞来。

    “敌袭!”

    牧民大骇,当即大叫。

    夜黑风高,借助火光,视线依旧模糊。只能勉强认出轮廓,压根分辨不出,在营中奔驰放火之人,究竟来自哪个部落。

    在牧民的认知中,敢深入草原,趁夜偷袭,必定是别部的仇家。根本不会想到,来的竟是明军!

    按计划,骑士只管放火烧帐,杀死牛羊。牧民如不抵抗,少有见血。遇上持刀的守卫,却不会客气,长刀横过,人头当场飞落。

    “救火啊!”

    火光冲天,很快连成一片。

    牧民接连被惊醒,见到营地惨状,不由得大声喊叫。

    来不及破冰取水,只能挥锹铲雪,意图压灭火苗。

    百座帐篷,多数已经起火。牛羊多数被困在火中,仓皇惊叫。几头公羊试图跃过栅栏,却被火光吞噬,空气中,飘散一股焦糊的味道。

    火势越来越大,完全控制不住。牧民只能舍弃帐篷,先救牛羊。

    见明军并不杀人,多数牧民都在拼命救火,仅少数强悍妇人和不及车轮高的孩子,拿起弯刀弓箭,试图拦截骑兵去路。

    “走!”

    挥鞭扫开拦路之人,顾卿打一声呼哨。

    百名骑兵立即聚集,如利矢般冲开牧民,驰入茫茫夜色之中。

    漫天黑云,风助火势,烈焰狂燃。

    别部营地,浓烟滚滚,彻底陷入一片火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