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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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南岐山遮天蔽日的山林,看上去安安静静,实则暗涌蛰伏。

    半山腰上,逸风正大咧咧躺在一棵三人合抱的粗壮樱桃树上嗑瓜子。

    他带的暗卫把南岐山重重包围了起来,这些暗卫训练有素,皆埋伏在草木之间,一般人根本无法察觉得到。

    但顾云眠的马车驶过山腰的时候,他却察觉到了周围的伏兵,但他也知道,都是自己人。

    谢春深喜欢外出,他此时头也不疼了,时不时掀开车床的帘子,朝外东张西望。

    三匹马拉着一辆大车,排场挺大,马蹄哒哒的声音把树上嗑瓜子的逸风吵到,他坐起身来,盯了那马车一会儿:“看来这寨子也是富得流油,挺能享受,就是顾云眠那头穷奢极欲的老狗,出门也不带这样玩的。”

    话刚落音,就透过谢春深掀开的车帘,看见了车里边顾云眠的侧脸。

    逸风愣了愣,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可是谢春深已经把帘子放下了。

    “顾云眠我/草/你/大/爷!”

    逸风站在树头上,叉着腰泼妇骂街:“你/他/妈把老/子叫来这鸟不拉屎的半山腰喂蚊子,自己乘着豪车带着新姘头外出快活?”

    逸风随手在树上摘了几个樱桃,朝着顾云眠的车窗飞去。

    樱桃脱离了逸风的手,就像呼啸而去的利箭。

    这樱桃砸进车窗,定要把窗边谢春深的脸砸个稀巴烂。

    逸风洋洋得意:“新姘头是吧!真恶心!给老/子毁容去吧!老/子生来最看不起出卖色相的狗男人!吃软饭,没出息。”

    逸风骂骂咧咧。他向来白衣白衫,人模狗样,即便平时惯会嚣张跋扈,但也尚能保持贵族的风度。现在因为顾云眠,竟变成了自己最鄙夷的、脏话连篇的下三滥。

    车内谢春深浑然不觉,自己的脸就要没了。

    他歪着头,嘴上跟顾云眠说着什么话,却见顾云眠忽然伸出手,对着他的耳边虚空一抓。

    由于顾云眠动作间身体倾向了他,他鼻间呼出的热气,透过料峭的初春,洒在谢春深的耳边,谢春深忽然就忘了原本在说些什么,他脑袋一空。

    顾云眠在一瞬间又放下了手,伸开手时,手里竟然躺着几个樱桃,问他道:“吃么?山间的野樱桃熟透落下来,被我捡到了。”

    他自己也吃了一个,剩下的给了谢春深。

    逸风正在树上愤愤不平,眼看着顾云眠的马车就要消失在视线了。

    可是从顾云眠马车的方向,忽然袭来一阵强大的气流,速度之快,快过逸风眨眼的时间!逸风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这道气流给砸下了樱桃树。

    随着他屁/股着地,眼力极好的他就看见,一个吃过的樱桃籽儿,顺着他的上衣骨碌碌地落在地上滚远了。

    逸风在地上摔了个平沙落雁式,视线已经追不到顾云眠的马车,他咬牙切齿:“顾云眠,你不是人!”

    *

    南岐山离永安城,在平时需要三五日才能到,但是顾云眠快马加鞭,他们竟然只行了一日。

    到永安城的时候,夜色刚刚落下。

    永安城的万家灯火正在陆续燃起。远远看去,就像是星河连绵。

    谢春深睡了一觉,刚好醒来,他又打开了车窗的帘子,眼前的星河在眼前快速地飞转。

    由远,及近。

    大理石铺成的地面,拔地而起的高楼,以及灿若星辰的街灯。

    熙攘的人烟,一路叫卖的街市。

    路边招展的红袖,以及耳边不时掠过的唱曲和笑声。

    谢春深看得痴了。

    他从来都没有到过大城镇,他从小出身在莽荒山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周边的小村。

    顾云眠问道:“好看么?”

    谢春深的望着车窗外,目光像火一样灼热,他叫了起来:“这是什么神仙地方!”

    “永安城,这里是我老家。”

    “你老家比我老家好看!我们可以在这儿多住几天么!”

    “待会儿有更好看的。”

    “我们可以多住几天么!”

    顾云眠笑了笑:“那得问你家秦长老。”

    马车在花月楼停下。

    顾云眠从怀里拿出一个黑面金纹的面具,这面具雕镂甚是奇怪,一边是魔鬼之相,一边是慈悲佛相。

    但和传统魔佛之相还有不同,面具上的雕工极为精湛,魔面观之使人心生敬畏,而佛面又给人以平和的勇气。

    顾云眠戴上面具,谢春深就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了。但是这尊面具对着谢春深,明明面具华丽而好看,却叫谢春深打从内心打了一个寒颤。

    仿佛隔着面具,刚刚建立起的师徒关系,也被隔开了似的。谢春深只觉戴上面具的顾云眠,浑身散发着一种诡谲神秘而又危险的气场,和不戴面具的他判若两人。

    “师尊,这个面具好吓人……”

    能不能不戴啊!

    顾云眠没有理会他的碎碎念,先走下马车,只道:“到了,下来。”

    谢春深连忙拉开车帘,跳下车去。

    一座七层的高楼,就像是盘亘在天地间的飞龙,占据了谢春深全部的视线。

    谢春深也没有见过这样高的楼。更别说楼上雕金饰银的栏杆,以及金红相交的双色灯笼。而站在栏杆里,向外招收嫣然而笑的少女们,竟一个一个都像是画里走出的人物。

    见谢春深发呆,顾云眠提醒他道:“走了,待会儿带你上七楼,从七楼往下看,才好看呢。”

    谢春深抬头望着顾云眠的背影,踟蹰道:“这样的地方,要花很多钱吧……”

    顾云眠逗他道:“你秦长老报销。”

    谢春深低下头,站在原地:“我们,还是不进去了吧……”

    “哦?为什么?”

    “寨子被火烧了一半,许多财物都烧没了……现在寨子里在重整修缮,正是需要用钱……”

    顾云眠也站住了,回首侧目看他:“也不多,这儿的一楼,一夜只需要一百两银子,每往上一楼加一百两,七楼一夜也就七百两,你们家财大业大,一夜销金区区七百量,是问题么?”

    “一……一百两……七百两……”

    “嗯。”顾云眠耐心地等着他。

    谢春深望着自己的脚尖,有些局促,什么一百两,七百两,他向来只是不沾阳春水,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寨子里金银财宝从前是应有尽有的,他要什么东西都是下人送到身边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甚至不知道,一百两的概念。

    “一百两……能做什么?”他羞耻地问出了这个问题,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无知,感到锥心刺骨地羞愧!

    顾云眠轻声道:“一百两,不过是一个纺织工人三年的报酬,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五年里衣食住行的开销,但是对你们寨子来说就轻松得多了,不过是搜刮一户村落的战利,运气好时,搜刮到富有的小镇,你能在这座楼快活十多天,运气不好时,你搜刮十多天,死十几个兄弟,在这里连一楼的大门都进不去。”

    哎,做土匪真危险,做土匪真艰难啊!

    谢春深第一次,认真地怀念自己的老爹,体会到了老爹活着时候的不易。原来外出收割一次,也要看运气,寨子原先上下七百口人,七百个家庭,多少张嘴在等着爹来喂养。

    哎……

    后知后觉。

    谢春深的手在无意识地搅着衣角:“不去了,我不去学堂也行,就在……”

    谢春深可怜巴巴地环顾四周。

    天大地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蜉蝣一粒而已,他指了指不远处明晃晃的街角,那儿空空旷旷,在边缘还摆着一家抄手摊,摊子上三尺半径的铁锅里,还冒着丝丝热气。

    摊子是一个老妪开的,在老妪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小小少年。

    那少年才到他的胳膊肘那么高,却懂事地擦桌扫地,时不时利用间隙,把手里的一张烙饼掰下来喂在老妪嘴里。

    远远地,他只看见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却似乎很快乐。

    他从前也有这么快乐的时候,可是他不如少年懂事,也不知珍惜。

    莫名其妙地,谢春深的眼眶里就包了水汽,他指着街角:“就在那儿上课吧!那儿还有抄手吃……我,我可以请师尊吃抄手……”

    顾云眠望着他,低低一笑:“堂堂大当家,就请老师吃抄手?”

    谢春深有些羞耻,但是他不能因为自己好面子,就去掏空山寨,现在山寨是花销着他老爹留下的家产,他自己自打上任,还没有带兄弟们赚过钱。

    他暂时不能带寨子的兄弟发家致富,吃香喝辣,没道理还要挥霍山寨有限的资产,满足几夜快活。

    丢面子,很窘。但是他认了!丢就丢吧!

    谢春深咬牙:“嗯!我现在能力不足,只能请师尊吃抄手。但是请师尊相信我,我跟着师尊好好学习,以后我出息了,我请你来这座楼,吃遍这座楼里所有好吃的,我请你上七层!”

    顾云眠道:“上七层,光有钱可不行。这座楼五层以上,只接名流。”

    “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但要有钱,还要有权利。五层以下有钱即可,五层以上,白道需得是公卿,□□至少得是四十一山七十二水巅峰榜前五十的势力或个人。请问南岐山在四十一山七十二水排行第几?”

    谢春深觉得自己被降维打击了,此时连那些年少轻狂的承诺都不敢立了。

    顾云眠道:“走吧,这次我请你。”

    谢春深右脚伸出,又收回。

    他声音很小:“要是我以后还不起怎么办?”

    顾云眠逗他:“还不起,到时连本带利可就多了,我也不为难你,看在师徒一场,就把你的寨子抵给我。”

    “祖上的基业……不能拿来赌……”

    “你知道就好,都说了请你,白请的你来不来?”

    谢春深觉得做人不能够贪便宜,他思虑片刻,重重地摇了摇头,道:“我爹说做人要有志气……”

    顾云眠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就听谢春深认真地道:“所以我来,我不做人。”

    两人一前一后,朝花月楼宽厚偌大的牌坊里走去。

    花月楼周围人来人往,原本熙熙攘攘,但匆匆而过的人们见了顾云眠,竟都纷纷让道。

    一时之间,以顾云眠为圆心,顾云眠所过之处,人群像是浪打浪般散开。

    若是耳力好一点,就能够听见周围不断有声音小声地交头接耳,带着点敬畏及探究:

    “妈耶,是修罗王来了?”

    “好像是修罗王……”

    “修罗王是什么?为什么都给他让道?”

    “是花月楼的幕后大老板!”

    “花月楼的老板不是逸风公子么?”

    “逸风只是小老板!花月楼背后的大老板就是他!神魔面具,在永安城只有这一位会戴!”

    “他就叫修罗王么?”

    “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背景,就知道花月楼大老板黑白两道通吃,戴着神魔面具,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这些话并不能逃过顾云眠的耳朵,但是他对这些乌合之众向来不会给予一道目光。

    倒是谢春深,耳力不好,听不清,却偏支棱着耳朵努力地听,但是这些话到他耳朵里,他就听成:

    “妈耶,是乡里娃来了!”

    “好像是个乡里娃……”

    “乡里娃来干嘛,咱们都给他让道……”

    下边的话他听不清,但是被他脑补成一些羞/辱的话,他脸有点黑,跟着顾云眠的脚步更快了。

    在花月楼七楼,正和两个蛇形鬓发少妇把酒摇筛子的一个彩衣少女,于闲暇一瞥之间,顿时惊得站起了身。

    她指着楼下隔开人海的顾云眠道:“快看!云眠哥哥!”

    她激动起身,打翻了满桌筛子。

    两少妇也探头去望,一少妇眉头一挑:“你们看他后边,竟跟着一个毛头小子?”

    小叶子跺脚道:“云眠哥哥怎么带了个外人!”

    但见那个外人好没颜色,竟然跟着顾云眠亦步亦趋,目光还不时往顾云眠背上打量。

    小叶子忽道:“云眠哥哥怎么带了这样的一个愣头青来,瞧那贪婪的眼神,像是要把云眠哥哥吃了似的!不会真如逸风说的那样,云眠哥哥不好女色好男色吧!”

    小叶子不等众人反应,缓缓从腰间的袋子里抱出一只貂儿道:“哼,我管他是谁,先叫我的貂儿会会他再说!”

    少妇摇头:“你的貂儿那么毒,万一给那小子毒死了……”

    小叶子眸光凛凛:“一个凡夫俗子,毒死就毒死,云眠哥哥还能怪罪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