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知站在宽阔的台阶下, 静静伫立, 因着距离的关系，有些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 但那种沉默依然清晰可见。

    明贺帝搂着怀里的媚天和他对视了一眼, 不过说是对视，其实只是看到了他的身影, 并不能看清他的脸。

    虽然这场景有些尴尬, 但这份尴尬不属于明贺帝。

    他是君，宁远知不过是臣, 他没有必要为一个臣子解释什么, 更何况他早已与莫微兰和离。

    因此只那么一眼, 他收回目光, 准备回宫。

    媚天自然也看到了宁远知, 她开始还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从身形中辨认出他是谁来。

    明贺帝明显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僵硬了一瞬。

    莫微兰对宁远知的出现依然怀有极大的情绪波动。

    他眉眼微沉, 低下头道：“回去吧，不必看他。”

    然而媚天没有挪动脚步。

    她依然有些愣愣盯着站在远方的宁远知，那种眼神让明贺帝心里一阵烦躁。

    不过他勉强压下这烦躁，还是缓着声音道：“怎么了？”

    媚天愣愣看着远处的宁远知，半响才垂下目光，她平静下来，只浅淡回了一句：“没什么，听闻陛下昨日大发雷霆，还望能饶恕凌妃姐姐。”

    她不再看宁远知, 却是提起了凌妃。

    她今早来这里，本来也就是为了凌妃而来，至于宁远知，不过是个故梦中人罢了，她和他早就没了关系。

    不过是夫妻多年，到底是有几分记忆的，但她这辈子和他是不可能了。

    明贺帝感觉不到她的情绪，但能看到她的低落，比起方才更甚，可见宁远知对她还是有影响的。

    他心里不悦，但又不可能因着这去惩罚宁远知，那便真是昏君了。

    想着宫里还有个凌妃，明贺帝心里紧了紧，赶忙揽着她往里走，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入了个大坑。

    从前莫微兰刚和离的时候，这扶洲城中哪位王公贵族能看得上？现在怎么他一喜欢就突然多了这么多情敌？

    明贺帝十分郁闷的想着，然而更郁闷的还在后头。

    他不想和宁远知碰面，可宁远知却自己走了过来，脚步还非常快，明贺帝想当没看见都不行，主要是莫微兰的目光几乎黏在了人家身上，他想强迫离开都没用。

    宁远知一步步走近，脸上的表情显得平静，可他的眼眸黑鸦鸦的，显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

    他没看媚天，只朝明贺帝恭敬行礼道：“见过陛下。”

    “嗯。”

    明贺帝随口应了一声，并不想和他说什么，他只想赶快离开。

    可宁远知显得很没眼色，他沉静着脸，终于看向媚天，似乎有些犹豫，又似乎有些黯然，他轻声唤了句：“微兰。”

    明贺帝差点给他翻了个白眼。

    当时和离不是挺痛快吗？现在搁这装什么深情呢？

    偏生莫微兰似乎挺吃这一套，她也目光复杂地望着宁远知，眼眸似搁着千山万水，终于只能黯淡道：“宁公子。”

    她只能唤一声‘宁公子’，因为宁远知不是她的夫君了。

    宁远知心里明白，当时神情就黯淡许多，他看了眼媚天披在身上的龙袍，沉默半响，这才勉强露出笑意道：“恭喜。”

    她以和离之身罪臣之女若能被皇帝看中，自然是高攀的，合该是要恭喜的，况且他早明白，自那一日起，他们就没可能了，这怪不了别人，只能怪他自己。

    他没有那么坚定，以为自己和莫微兰不过是平淡的夫妻感情，不过是受了丽安郡主的胁迫，便和她和离，还自以为是对她好。

    或许真是对她好吧，至少比跟着他强上许多。

    媚天愣愣看着他，这一声恭喜出来的时候，她脸色有些煞白，宁远知是真心道喜祝福她，她听来却有些讽刺意味，仿佛她来宫中便是来勾引明贺帝的。

    这样的情绪，实在讽刺。

    明贺帝自然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自然。

    若是他和莫微兰是按部就班自然无妨，可如今莫微兰是为了凌妃，宁远知这声恭喜实在不合时宜。

    他皱着眉头，忙插了一句道：“行了，既下了朝，就早些回去吧，后宫不是你该胡乱逛的地方。”

    宁远知黯淡着眼，朝他再次行了一礼，最后时刻，他看向媚天，平静却夹杂着痛苦道：“是我不够坚定，合该错过，微兰，你日后定然要好好的，我便不来打扰你了。”

    他牵起唇角朝她笑了一下，而后真的离去了。

    媚天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伸手抓住些什么，但终归是放下，她眼里的茫然也转眼间消失无踪，因为她十分明白如今她的处境。

    她和宁远知靠近只会害了他而已。

    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他远去，媚天垂下眼眸，面上没什么表情了，只平淡道：“陛下会放了凌妃姐姐吗？”

    宁远知都是从前事，她如今只为凌妃。

    明贺帝有些憋闷，可有气又不好发，还得好好同她说：“你误会了，朕只不过是同凌妃拌了几句嘴，不是什么大事，那些宫中的传闻都是宫人们夸大了说的。”

    媚天也不管是不是宫人们夸大，总之凌妃没事便好，她如今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便只轻轻点头，道了句：“多谢陛下。”

    她面色如幽魂般往旋华殿走去。

    明贺帝跟在她身后，几次想说话都欲言又止。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莫微兰的难过和悲剧似乎都是他造成的，可他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如今都到这个程度了，怎么也只能往下走了啊。

    明贺帝有些苦恼地想着，一路上也没说话，只跟着她一路走着，最后走到了旋华宫。

    都还没来得及进去说两句话，他又看见了一个他现在很烦的人。

    他的傻子弟弟阿御。

    这件事归根究底，就是阿御突然提起，他才有现在的想法，如今好了，他觉得他是有点喜欢莫微兰，想留她在宫中，可阿御又来了，他可没有忘记了，一开始喜欢莫微兰的就是他的傻瓜弟弟。

    说到这里，他好像又抢了弟弟的女人，这么看来，他里外都不是人。

    明贺帝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还不待宁远安开口，他已经先一步道：“阿御怎么来了？”

    宁远安给他行了一礼，却没先回答他，而是露出担忧神色扶住媚天，这才道：“嫂嫂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问了两句，他这才扭过头来看着明贺帝道：“皇兄，听闻您要纳嫂嫂入宫？”

    他的目光隐忍而又委屈。

    明贺帝张了张嘴，到底没能说出理直气壮的话来。

    让莫微兰住在宫里，原本是为了补偿这个弟弟，可现在好了，住着住着真住进他后宫里了，虽然明明不是他的错，但他还是很心虚。

    宁远安却没在乎这些。

    他眼眶微红，似乎是极力隐藏痛苦，这才能勉强同他说：“皇兄怎么可以这样？”

    他看了眼媚天苍白的脸色和有些恍惚的神情，咬着牙道：“我不求皇兄如何厚待我，可连我喜欢的女人也要夺走吗？皇兄已经有那么多妃子了，为何偏偏还要嫂嫂？若是嫂嫂愿意便也罢了，我无话可说，可嫂嫂分明是不愿的，皇兄怎么可以这样做？”

    明贺帝听得极为无语。

    这话说得仿佛他把莫微兰怎么着了一样，可实际上，他还没纳她为妃啊，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和凌妃之间的事情也是如此，她好好的突然就和凌妃关系这么好了，方才还念着旧情人宁远知，他都还没哭呢，如今怎么个个都委屈上了，仿佛坏人就他一个人当了。

    当时让她住在宫里，说喜欢她想要娶她的，不也是阿御自己吗？如今都是他的错了，可他做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做啊，强娶也不可能啊，他肯定还是会尊重莫微兰自己的意思，为什么现在就来谴责他了？

    明贺帝也委屈啊，而且他的委屈还没地方说。

    宁远安谴责他之后，又小心翼翼扶着媚天，安慰她道：“嫂嫂不必担心，我定然护你周全。”

    这话他当着明贺帝的面说，也不怕他发怒，实际上明贺帝还真不好意思朝他发怒，虽然他当坏人也当得很莫名其妙，可阿御这个傻弟弟毕竟也是受害者，他怎么可能还迁怒他，便是再郁闷再怒火冲天，他还是忍了。

    他们两兄弟在这说了许多，那边媚天却一直安静沉默着，甚至都没有像往常那样排斥宁远安。

    要知道她之前是极为排斥他的，因为她觉得宁远安负了小颖，是个负心汉。

    可如今她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正常的。

    “嫂嫂？”

    宁远安再次唤了她一声。

    媚天看也没看他，只推开他的手，朝明贺帝行了一礼，连声音也很黯淡茫然，她道：“臣女先告退了。”

    然后她走进了旋华殿，没有回头看一眼。

    宁远安皱着眉头看她踏进了房门。

    明贺帝也有些疑惑，喃喃道：“怎么见了个宁远知便成了这样？”

    至于之前和凌妃的事情因素，他下意识的忽略。

    宁远安听了他这话，眸光一闪，疑惑道：“宁远知？”

    “方才下早朝，在乾元殿那边见到了宁远知，那宁远知也是个蠢的，没事和她说什么恭喜，恭喜什么？当初既和离了，就不该再到她面前来说话。”

    明贺帝想起方才的事情，越想越气，最后狠狠骂了宁远知两句。

    宁远安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往旋华殿里看了两眼，沉思片刻，突然道：“皇兄昨夜听闻和凌妃娘娘吵架了？”

    明贺帝表情一愣，有些不自然道：“嗯，凌妃胆敢冒犯朕，所以朕罚她闭门思过了。”

    “皇兄，凌妃娘娘一向温柔大方，怎么会冒犯您？”

    宁远安语露询问，明贺帝下意识的就想回答他，可他很快止住声音，转念一想，他才是皇帝，难道还事事要告诉别人？

    明贺帝清了清嗓子，警告道：“阿御，朕和凌妃的事情便不关你的事了。”

    “臣弟自然不敢管皇兄的家事，只是听闻这事和嫂嫂有关，所以斗胆······”

    宁远安语气沉稳，却是说到了点子上。

    实际上昨夜的风波宫中许多人都疑惑。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才能让一向温柔体贴的凌妃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不惜顶撞明贺帝。

    然而这事外人实在很难得知。

    估计凌妃自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明贺帝昨天晚上在媚天面前怼她实在很没道理。

    只有明贺帝自己清楚，但这理由太荒唐，他不能说出去，自然此刻也不能告诉宁远安了。

    因此他顿了顿，很快平静道：“也不算和莫微兰有关，我昨日不过是试探了凌妃几句，她就跟疯了一般，大抵是嫉妒吧。”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般说出了凌妃嫉妒的话。

    因为这才比较符合常理，否则他要纳妃，凌妃还高兴得不得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宁远安听了他这话，又有些怒意道：“皇兄，您这是把嫂嫂架在火上烤啊，凌妃娘娘是您的妃子，本和嫂嫂关系极好，您如今这样做，使她们反目成仇，您没有想过嫂嫂会有多难过吗？”

    明贺帝听着他埋怨自己，心中却腹诽。

    他当然想过，要不是凌妃和莫微兰看起来实在不正常，他怎么可能会这么做，他又不是得了失心疯？可她们之间明显有问题啊，他这么做只是试探一下她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昨夜便十分清楚地体现出来了。

    在凌妃心中，莫微兰果然很重要，甚至让她不惜和自己反目，既然这样，那他当然要采取措施，把这段关系扼杀在摇篮里了。

    难不成还真看着莫微兰最后和凌妃在一起？

    于关系上，凌妃身为后妃背叛了他，给他带了帽子，于感情上，他喜欢的女子喜欢女人，怎么看都是一件惨绝人寰的悲剧。

    但是他现在发现了，自然要先把这场悲剧扼杀。

    阿御这个傻瓜弟弟懂什么，他这么做，对谁都好。

    明贺帝心思转了一圈，又无法解释，便有些不耐烦道：“行了，阿御，朕这么做自然是有朕的道理，朕又不会故意去害她们，这件事和你无关，你不用管，至于莫微兰，你放心，朕不是那等强迫她人之人，她昨天晚上受了惊吓，这几日让她好好休息，便少来打扰她吧。”

    宁远安还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因为明贺帝强硬把他一起拖走了。

    他们都离开了旋华殿，旋华殿里便只剩下媚天一个人。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景色，树枝绵长的光影下，仿佛将浓阴边界也模糊成了一团。

    小阅子便看到自家魔鬼主人眉头微蹙，似西子捧心状，从桌上花瓶里抽了一支花出来，柔柔弱弱扯下一片花瓣，嘴里充满感伤道：“傻弟弟、凌妃、小皇帝、傻弟弟······”

    “······”

    花瓣掉了一地，小阅子抿着唇看了好久。

    直到那只花瓶里的花都被她拿出来扯掉了花瓣，他才听到自家主人幽幽一叹，温柔笑着道：“啊，原来最后一片是小皇帝啊。”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听着他都觉得明贺帝要完。

    但这一幕除了他无人看见。

    之后几日，皇宫里算是平静了许多，但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凌妃的禁足还没取消，她出不了宫门，这几日却总能听到里面有东西破碎的声音，据说这位娘娘这几天算是气坏了，摔了不少东西。

    但即便如此，明贺帝好像没什么反应。

    一开始宫里人都以为凌妃要从此没落，可如今看来，闹成这样也只是禁足而已，皇帝对她应是还有感情的，否则怎么能容忍她如此胡闹，甚至破口大骂？

    宫人们对于内情都不清楚，大概也就只有真正参与进来的几个人明白一些其中关键。

    而这些时日，除了凌妃之外，明贺帝发现宫里其他的妃子们也不安分。

    以翁美人为首的一些嫔妃们倒是不关心凌妃如何了，她们听说媚天病了，总想着来看她，而明贺帝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都给他们打发了回去，这久而久之，宫里就有传闻，说明贺帝把莫微兰囚禁在旋华殿，想金屋藏娇。

    明贺帝：“······”

    他上辈子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路神仙，遇上莫微兰这么个人，总觉得自她入宫以来，到处都是麻烦，从前是阿御的麻烦，如今成了他自己的。

    可要说错······她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归根究底，明贺帝只能将这些事情归属于命运弄人。

    反正要是翁美人之流再来一个和莫微兰看上眼的，他就真要气死了。

    凌妃这边他如今罚也不是放也不是，如鲠在喉。

    最关键的是莫微兰他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放了她，他不甘，不放她，他又不好真强迫，再加上还有凌妃阿御等等等等，他如今是一个头三个大。

    这件事情的转机大概是出现在半个月之后。

    有人来宫里求娶她。

    明贺帝当时都惊呆了。

    这时候居然有人来宫里求娶莫微兰？

    他后来稍稍了解了一番，才知道这人勉强算是莫微兰的青梅竹马，之所以说勉强，是因为自他们十岁以后就没见过了，这位算不上豪门勋贵家的公子本身身份也配不上当时的莫微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人，他便选择了远走他方。

    然而如今这位公子哥回来了，正好莫微兰也和离了。

    而明贺帝是很佩服他的胆量的。

    你一个小官家的公子，是长了熊心豹子胆吗？跑到他面前求娶莫微兰？

    他自个儿还头疼呢，这人还敢来插上一脚，他当时就怒不可遏，直接把人轰出了皇宫。

    若是宁远知，起码莫微兰自己还有些情意，他便也忍了两分，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什么青梅竹马也敢来插手，简直就是不要命了，莫微兰根本不记得他。

    这本是一件小事，可经了这一遭之后，明贺帝反倒脑子清明起来了。

    他这些时日想了太多，可他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这事儿无论如何选择，最重要的终归是莫微兰自己的想法，他虽不甘，可到底不愿勉强，否则便是成了又如何？莫微兰性子这么烈，万一真强迫了她，明贺帝真怕某天晚上他醒来看见这位小姑奶奶三尺白绫悬在空中，那他能给吓死。

    这事儿放别人身上不可能，放莫微兰身上，那可就不一定了。

    这样想着，他心里也没那么气凌妃了。

    他下了口令让凌妃解除了禁足，而后便准备去问问莫微兰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然了，若是她最后真选了凌妃或者他的傻弟弟······那他是不可能同意的。

    没错，明贺帝虽然尊重她的选择，但他依然不愿她和别人在一起，他是皇帝，就是这么矫情。

    这一天，阳光灿烂，天气格外好，想着莫微兰也许久没有出门了，他便借此机会约了她到御花园赏花。

    御花园的花开得十分美丽，但媚天却没什么兴趣看，哪怕明贺帝一直在说着话介绍着这些花，她的神色也十分淡，整个人还有些恍惚，看上去气色并不太好。

    明贺帝说了会儿话，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

    “罢了，朕还真怕你那天晚上悬了梁。”

    他的语气几分玩笑几分认真，然而小阅子却听到自家魔鬼主人温柔笑道：“他的提议不错。”

    小阅子：“？？？”

    哈玩意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合一。感谢在2020-05-20 11:28:37~2020-05-21 00:0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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