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带你去。"

    苏青梅一回头，看到那个脖子上挂相机带的女孩，正开着面包车过来。

    几个斯文的男人跟在车屁股后面追喊停。

    女孩赶紧推开门问："你上不上车？"

    苏青梅苍白的脸色点点头，跟着坐进去，女孩手伸到窗外挥舞着，甩掉后面的同事她好像很过瘾，嘴里骂道："一群怂货！"

    两里路，车开快点七八分钟就能到，女孩见缝插针介绍自己说她是南城报社的记者，接着她腾出一只手伸向苏青梅："你也在南城工作的吧？咱交个朋友。"

    苏青梅低眼看了看，丧葬工作者不与人握手，这是行业习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没有透露自己的工作，只说："我是深城人。"

    女孩见她情绪低沉，也就没再多说，无所谓地收回了示好的手。

    十分钟不到，车开到堵塞处，滑坡移动已经停止，无数碎石冲断了路面，黄色泥土刷出一条宽约几十米的泥河，一直延伸到山谷下面。

    肉眼可见的灾难画面，远比电视上来得更真实壮观！

    苏青梅慌张下车，视线里没有越野车的踪影，低下堆积的泥土很厚，若是被冲下去掩埋，眼下根本无法判断程决在哪儿。

    女孩托着相机四处拍照，几乎是同时，南城救援支队的人赶来，几个专家根据地面形势判断，这次可能是高处修建公路，大面积翻动土层后遇上前两天的大暴雨，多方面因素碰撞到一起，最终造成的山体滑坡。

    女孩一听有人为破坏的因素，顿时兴奋得很，因为这三月稀奇的泥石流很有新闻价值，她赚了。

    苏青梅迫切想知道程决在哪儿，听救援队絮絮叨叨半天，她实在忍不了，问道："有车埋在下面，你们不抓紧时间救人？"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男人闻声看了过来，像看无知愚民似的，冷声道："天气预报说还会下雨，谁能保证不会二次滑坡，再说这下面到底有没有车都不一定，把人全指挥下去，万一出了事，你负责？"

    苏青梅禁不住抿着嘴，女孩在一旁解释，她滞留在路对面的同事确实看到越野车被石流卷下去。

    救援队让她打电话证明，确定所言属实才会派人下去，否则只能等地质情况稳定再说。

    这时，苏青梅无声地退出人群。

    她不能为旁人的生命负责，但自己的总行吧。

    救援队的人看见她往下走，急声喊道："哎，你一个小姑娘跑下去有什么用！"

    ……

    苏青梅踩着粗粝的石子坡，一点点往低处移动，她离巨大的积土堆渐渐接近，泥泞的土垫在鞋底，她越走脚越重，最后脚一滑，整个屁股坐在了泥水里。

    最可怕的是，天开始下雨，苏青梅身上的冲锋衣慢慢湿透，她体力远没有自己想象得好，身体冷热交加，最无助的时候，她看见十几米外，土砾掩埋的车轮被雨水冲出了痕迹。

    "程决！"

    随着她一声呼叫，山坡上面的人看得更清楚。

    土流之下，确实有车！

    等救援队调来挖掘升吊车时，程决已经被困近三个小时。

    下到低处的人手增多，苏青梅不遗余力地扒开碎石，她手指已经没有知觉，汗水雨水混着，头发湿漉漉一缕缕粘在皮肤上。

    抱相机的女孩置身事外，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高高地喊道："车里有人！"

    倾斜的车身，后半段陷进石堆里，像挖掘出土的文物，好容易才清理出车头一角。

    驾驶座玻璃上的泥土随着雨点冲刷后，渐渐清晰，苏青梅爬到横起的轮子上，拍打车窗叫道："程决！"

    车里有动静，隐约可以听到一句："是你吗？苏青梅……"

    她透过玻璃见程决歪向副驾驶，安全带勒着他左肩，僵硬的斜躺姿势卡在翻转的车内，他动弹不得。

    隔着一层车门，她在外，在上，而他在里，在下。

    苏青梅眼眶温热，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开，失语般发不出声，努力后才说出几个字："你，怎么样？"

    程决只勉强能余光看到她，但从声音里听出她明晃晃的哭腔，他故作轻松的口吻说："在车里睡了一觉……他妈的，睁开眼以为这是下地狱了呢。"

    "你不睡会死啊！"苏青梅气得想骂人，她从没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恨死了这个开车总打瞌睡的男人。

    "睡不到你，当然不能死。"程决问："怎么，你担心了？"

    "废话！"

    "怕我出事你没男人了？"程决低沉的嗓音，似乎在笑。

    "等你出来……"她咬咬下唇，眼底柔得似盛满一汪水，可惜车里的人看不到，她说："你出来我就认你。"

    她声音细若蚊丝，程决还是听见了。

    他伸出手掌努力贴近她面前的玻璃，像隔空抚摸着她，说："苏青梅，就凭你还知道回来，我就值了。"

    咔咔几声。

    女孩捧着相机拍下那个画面，多好的新闻素材，她觉得这次一定能抓到张头条版面的照片。

    救援队商量一番，凑近车窗问："兄弟，你身体扛得住吗？"

    这句就是随便问问，刚听这俩人一来一往的对话，证明里面男人精神不错，被困这么久，意志力丝毫没受影响，开口还能跟女人**。救援队的人说："现在车门卡死了打不开，我们要破玻璃，你躲着点。"

    "等等。"苏青梅用袖子擦干净玻璃，她目光紧锁，发现他身上有血："程决，你伤在哪儿？"

    程决没回话，他想了想，觉得现在问她不合适，但他还是想知道答案："苏青梅，我这次如果死在这儿，你会怎么样？"

    苏青梅眼眸坚韧地瞪他："你敢死试试？"

    从前的她，只会哭着求着，不要离开不要死。

    现在，她是命令他，不准死，你敢死试试？

    程决试图舒展身体，倒着脑袋不好看她，他刚动一下便吃通皱眉，手捂住右肩膀，车跌落时副驾驶车窗碎了，他现在半个臂膀下面全是尖锐的玻璃。程决跟她商量道："如果我活着，你能不能忘记那个人？"

    苏青梅顿时恍然，想起他在七架村说，你不会忘，那我就再想想办法。

    "程决，你简直赖皮！"

    这种时候跟她谈这个？

    他是故意的吗？

    他非要拿命来吓她？

    苏青梅除了恼他混蛋，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能忘吗？

    程决想要一个心里只有他的女人，可她现在不能保证自己做得到。

    程决说："我睡会儿，等你想好再救我也不迟。"

    苏青梅眉眼挂着水珠啪嗒往下掉，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快被这家伙逼疯了，他竟然还要睡会儿！

    片刻，只听程决气若游丝，说："苏青梅，我死了，你千万别让李言那小子给我买骨灰盒，爷不稀罕楠木的，勉强弄个玉雕的就行，我怕热，玉石的凉快。

    我每张卡存款密码都是192700，你别给我省钱，墓地随便买。你高兴就把我埋近点，不乐意就找个远点的墓园，反正爷这张脸就交给你了，给我整好看点……"

    "程决！"苏青梅一脸水痕，她浑身湿透，冷得发抖，被他言语一激，她气得扭头滑下车身，低头对救援队说："交给你们了，别手软，只要把人掏出来就行。"

    ***

    "你又出事了？"傅恒霖打来电话，已经是两天后。

    程决肩部和后背的伤口共有十几处，严重的地方已经触及骨头，当晚送到南城医院清理包扎完，他就转回本地的附中医院，这两天除了李言，他没告诉任何人住院的事。

    傅恒霖说："你为档节目挺拼啊，这还没开播你就火了，现在外界都在打听照片里的女人是谁。"

    程决看到傅恒霖发来新闻报道，他慵懒地靠在床头，浅声笑。

    现在报纸和网上头条全是这张照片。

    金色寸头的男人被救出来，他直接趴靠在女人肩上，天空下着雨，一片泥泞中，他们紧紧相拥，她纤细的身体支撑着高大的男人。

    网上大多称赞他和苏青梅这对不离不弃的情侣，一边感慨患难见真情，一边又抨击当地修建公路破坏石层，不注重生态环境，导致意外发生。

    苏青梅在医院食堂打饭，一上午她被频繁打来的电话搅得头疼，后来干脆关了机。

    她陪护这两天，简直被程决挑剔的口味折磨得要死要活，他一口都不吃医院的饭，现在是李言每天准时准点送餐过来，苏青梅跟着他同吃同住，被大鱼大肉腻得胃有点不舒服，今天说什么也不舍命陪他吃饭，只想喝两碗清粥洗洗胃。

    苏青梅回到病房，敞开的门内，站着个衣着鲜亮的卷发女人。

    她从背影认不出是谁，直到女人婀娜身姿坐到程决病床上，她才看出，是林清。

    "阿决，搞半天你就找了这么个女人？她什么来头，她知道你有多危险吗？"

    程决伸臂去拉抽屉，苏青梅知道他是在找烟，医院不让抽，她早就藏起来了，果然程决没找到，脸色烦躁地看着林清："我危险，你还死乞白咧地恨不得脱了衣服往这儿贴？我他妈爱找谁找谁，干你屁事。"

    他嘴毒起来真挺要命的，但那林清也沉得住气，竟然没露出一点该有的嗔怒，她反而笑出了声："跟你说正事，你这次新闻上得及时，节目热度炒得很不错，我可是专程来感谢你的，顺便看看那个跟你难舍难分的女人，她得多有胆量，才敢跟你这种随时随地会犯病的人一起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