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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渡河

    那名亲兵把我领到一顶军帐外,嘱咐了句:“候着。”便自行离去,弄得我更加一头雾水。



    青灰色的大帐子直接扎在冰天雪地里,四周有零散小兵来回巡逻,穿梭不息。出门的时候我没披斗篷



    ,这时冻得手脚发麻,忍不住呵着暖气在原地直跺脚,试图抖落一身的寒气。



    “滚——”帐内暴出一声厉喝,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哎唷”一声,有团毛茸茸的身影直接从营帐



    内跌了出来,撞到了我的身上。



    “咝……”我疼得猛吸凉气,腰被扭了一下。



    “黎夫人?”略微惊讶的口吻,我扬睑回眸,看见撞我的人正低着头满面愧色的溜走,而那个之前遇



    见的监军张大人,正站在军帐口,脸色温和的看着我。“夫人受惊了。”



    我吸了吸鼻子,摇头:“没事,怪我站的不是地。”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此刻我就算非常之希



    望能够破口大骂,也是有那心没那胆啊。



    “黎夫人居于关外,可否会说鞑子的蛮语?”



    我大大的一怔,难道他找我来问话,目的是想让我当通译?这倒是个不坏的消息,起码……我对他们



    有用处,他们就至于会杀我。



    他见我迟疑着不应声,以为我不会,于是露出失望之色,又不死心的再问:“那你可听得懂?”



    我舔了舔干裂翘皮的嘴唇,笑了笑:“我能和他们沟通,这个……语言上没问题。”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就好。你随我来。”说着,掀帘入帐,我缩了缩头,鼓足勇气紧跟在他后面



    。



    帐内甚为宽绰,中间燃着木炭篝火,火上烧着雪水,一位大将模样的老者正端坐在火堆旁,对着一张



    羊皮卷左右翻看。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是用一种沉若钟鼓的嗓音说道:“张铨,我打算留两万人驻



    守萨尔浒,带一万兵力趁夜渡河,奇袭界藩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杜将军,将士们连续昼夜行军,已是极为疲劳困顿,能否就地驻营,稍做休养?等到明日清晨再渡



    河东进……”



    杜将军抬起头来,我见他虽然须眉半百,却是目光如电,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不容小觑。他看都没看



    我一眼,只是看着张铨似笑非笑,颇有深意。



    张铨跨前一步:“师旗之日未到,将军又何必争在一时?况且,夜半渡河,倘若敌人来袭,将首尾难



    顾……”



    “无需多言!”杜将军忽然一摆手,掷地有声的道,“天兵义旗东指,谁敢抗颜?当今之计,唯有乘



    胜前进,有何师期可谈!”一句话就把张铨弹了回来,这老头当真相当具有霸气。



    张铨皱着眉头没再吱声,气氛尴尬。紧接着,杜将军唤来传令兵,下达军令,营帐内进进出出,甚是



    公务繁忙,竟是将我和张铨两人完全给当成空气忽视掉了。



    我倒是没觉得怎么样,就不知道张铨这位年轻监军会如何想。过会子见他神情低落,闷闷的走出营帐



    ,我不愿一个人被留在这鬼地方,忙加紧脚步跟上他。



    营帐外火炬通明,人声鼎沸,士兵们来往川流不息。



    “黎夫人!”他背对着我突然喊了一声。



    我吃了一惊,还以为他魂游天外,不知道我在他身后跟着呢。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夫人可否陪我去河边走走?”这是他跟我讲话以来,最客气的一回。之前虽然



    不失有礼,语气却是肯定而又不容反抗的,只有这次,才真切的听出他内心的彷徨。



    我无声的跟在他身后,浑河水面显得平静无波,淡薄昏暗的星光下,第一批准备渡向南岸的士兵已经



    准备完毕,熙熙攘攘的你推我挤,热闹得像是在逛菜市场。我见识过大金国八旗兵的军纪严明,却从没见



    过还有这样当兵的,乱哄哄的像是小学生从学校放学,虽然有排队,然而约束力和自制力却是奇差无比。



    我暗暗摇头,四十七万天兵又如何,就靠这些酒囊饭袋保家卫国,大明国不亡才怪。



    “监军大人!”有士兵见了张铨,跑过来拜见,“水流不是很急,而且河水甚浅,即使不乘船,骑马



    也可过河!”



    “知道了。”张铨点头,表情沉凝,待士兵去后,他忽然怅然叹气,“朝廷耗时一年,招兵买马,甚



    至拉上扈伦女真叶赫部以及属国朝鲜的兵力,其实也不过十万之数啊!”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我说得完全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憋了一肚子的



    怨气,想找个无关紧要的人发泄一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兵分四路!好好的十万兵马却被拆成了四路军,杨镐身为辽东经略,自视甚高,把鞑子兵比作草木



    ,他……未免太过轻敌了。朝中有不少人都视建州苦寒,财力不过充抵江南一富户,但我不认为那个叫努



    尔哈赤的蛮酋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只可惜无人信我所言。即便是杜松老将军……唉,他为了争得头功,



    竟而冒雪突进,试图抢在师期之前剿灭敌匪,攻占赫图阿拉,这谈何容易?”



    他就站在岸边迎风絮絮嗫嚅,我尴尬得进也不是,退也不能。这些话无论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向



    我倾倒苦水,这行为本身便是极为不智的。对他倒没什么,我就怕他等把牢骚发完了,爽快了,末了回头



    一刀杀了我灭口。



    我心生惧意,手脚开始哆嗦。



    “且看着吧,这一仗到底会鹿死谁手还很难断言!唉,真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这种各自



    为战的打法实在不够明智。”



    我实在不敢再听下去了,正想撒腿逃跑,忽听前面隔了三四丈远的浑河水流哗啦发出一声巨响,滔天



    巨浪从上游驽马奔腾而至,顷刻间河水暴长,正在涉水渡河的士兵转瞬被淹,冲没得不见人影。



    军营内乱作一团,张铨暴跳而起,高喊:“不可慌——”



    我被混乱的人群挤得跌跌撞撞,险些摔到地上沦为众人踩踏,正无计可施,忽然臂上一紧,旋身回望



    ,竟是张铨拉住了我,叫道:“跟我来!”边上有亲兵牵马过来,张铨将我托上马,对那亲兵喝道,“传



    令下去,整军备战!”



    我焦急万分,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如若当真是金兵打来了,得设法回去找到扎曦妲母女。那三个人



    手无缚鸡之力,扎曦妲一紧张,更是张嘴就会满口的女真话,简直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



    正乱着,忽然杜松将军拍马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厉喝一声:“乱个什么?哪个再乱,老子一枪搠了



    他!”他手里舞了一杆长枪,红缨微颤,一名慌张倒退的小兵背上顿时吃了他一棍,吓得往地上一跪,连



    呼饶命。



    场面终于慢慢被控制下来,事后查知,并无金兵来犯,只是敌人在浑河上游处事先筑好堤坝,抬高水



    位后,配合时机在明军过河之际,毁坝放水,不用一兵一卒,便攻得明军乱了阵脚。



    杜松气得哇哇直叫,倒是张铨为人冷静,待到风波过后,恨声道:“定是此人!去岁也是他使计诱逼



    李永芳出城投降,不动声色的拿下了抚顺关……此人不除,必是我大明之祸!”



    “凭他一人能做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杜松不屑的冷哼。



    “杜将军,此人乃是蛮酋之子,号称四贝勒,允文允武,他……”



    “区区蛮夷,能兴起多大的风浪!”杜松根本不把张铨的话当回事,大喝着约束众将士重整三军,继



    续开拔渡河。



    张铨脸色发青,双肩微颤。我忍不住唏嘘,他能慧眼识得未来清太宗之能,可见目光独到,只可惜跟



    错了上司。



    正感慨间,忽听西北角上又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张铨正在气头上,勃然发作道:“这是做什么?咋



    咋呼呼的,成何体统……”



    “禀监军!”一名小兵气喘吁吁,满脸兴奋的跑了来,“适才逮着一鞑子,大伙抢功,就闹起来了!



    ”



    话没说完,我就听见一个凄厉的声音放声尖叫:“放开我——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放开我的孩子—



    —”



    我浑身一震,身子软软的从马背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待到狼狈的爬起站直,就见扎曦



    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被人反拧住双手,推搡过来。小秋紧贴在她身旁,害怕的直嚷:“娘——娘——



    ”



    我只觉得浑身力气从发顶到脚趾,全被剥离得一干二净,万念俱灰间我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穿过人群



    直射在我面上。我打了个激灵,背脊挺得笔直。



    “黎夫人!”张铨走近我,眼神复杂,冷冷的问,“这该做何解释?”



    “解释……”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憋在胸腔里的一股气,噎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目光一扫,在看



    到不远处被人踢翻在地,哇哇大哭的安生后,我猛然间涌起一股壮士断腕的勇气。



    “我不认得她们!”话说出口时,镇定得连一丝颤音也没有,我冲过去,将地上嚎啕的安生抱起,紧



    紧的搂在怀里,“她们母女两个——是我白天才在半路上遇见的,我并不认得她们!一直以为她们也是逃



    难的汉人。这个女的,跟我讲话时一直用的是汉语,虽然吐字不清,词不达意,我也只当她是因为方言之



    故,哪里会晓得竟是蛮夷鞑虏……”



    小秋仍是攥着母亲的衣角,泪流满面。



    张铨“哦”了一声,似乎不太相信我的编词,冷冷的看了扎曦妲一眼。扎曦妲目光感激的向我投来飞



    快一瞥,转瞬梗起脖子,瞪向张铨,用生涩的汉语激昂的叫道:“我不认得她——你们大明的汉人……统



    统都是恶人!”



    张铨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一扬手,那些围观的士兵顿时发出一声哄笑,争抢着扑向扎曦妲,她惨嗥着



    被他们摁倒在地。刀光霍霍,扎曦妲活生生被斫下首级。我捂住安生的眼睛,转过头去,心神剧颤。



    轰乱声中,众人争抢首级,叫嚷着:



    “是我的……你如何要跟我抢军功?”



    “我的……这人头是我砍下来的……”



    “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我闭上眼,搂紧安生。



    “娘——娘——把娘还给我——”小秋凄厉的惨叫。



    “那……只是个孩子……”我哽声开口。



    张铨叹口气,转过脸:“那是鞑子的孩子……想我抚顺城破,那些蛮夷鞑子可曾饶过我大明百姓的孩



    子?”



    一句话未完,就听小秋一声尖叫:“我爹爹是汉人呀,我——”稚嫩的嗓音嘎然而止。张铨的脸色突



    变,但也只是瞬间而已,随着众人开始继续争抢小秋的首级,他紧绷的神情迅速放松开来。



    我颓然跌倒,心口揪痛,脑袋嗡嗡直响,胃里抽搐着,一阵阵恶心伴随着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



    “你根本就不是这孩子的母亲吧?”待人群散去,张铨面无表情的望着我,我坐在地上,心头突突直



    跳,“为了保护一个蛮夷的孩子,弄个不好就会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你认为值得吗?”



    我倏然抬头,看他神情平和,不像是要举发我的样子。他若是有心要安生的小命,大可方才在人群激



    奋时揭穿我的谎言,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我的信心又一点点的聚了起来,抱着啼哭不止的安生,从地上踉跄爬起:“可她的父亲确实是汉人…



    …而且,金人也好,汉人也好,在我眼中,都是一个人,都是一条性命!再冒死说句大不敬的话,恕我无



    法理解你们所谓的民族仇恨……”



    他定定的看了我许久,目光愈发冷冽:“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我心有余悸的低头不语。我是什么人?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小小公民,却被身不由己的卷进这



    个历史的洪流。在这个乱世,人命如蝼蚁,苟活于世的我渺小无力得只能让一个年幼的孩子眼睁睁的看着



    自己的母亲和姐姐身首异处。



    这就是我,一缕来自未来,愤怒却又孤独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