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灵前一个时辰!
早已回到古北臻园的楚相玉,安静坐于灵堂前。
今日,日头很足,光线照耀下,地上尘埃纤毫毕现。
楚相玉拿起一壶昨夜剩下的老酒,独自喝了起来。
连续两杯酒下肚,看了一眼,身躯从来笔直的万年不变得黑渊,道:破铁刀、烟枪、烂袍。
破铁刀,烟枪,烂袍,姜义三大贴身物件。
前两件,是战场上厮杀的物件,烟枪虽然用不到,但姜义每次宗门之战,也都带着。
用他的话说,
这玩意,跟了自己一辈子,比媳妇都亲,就是哪天死在宗门之战上,也得在怀里揣着。
要是侥幸又没死,那就坐在堆成山的尸体上,嘬上几口。
解愁!
破铁刀、烂袍,虽是战场上的物件,可他并不稀罕。
宗门之战,那可是要死人的,死很多人,并不好玩,不论敌人还是同袍,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
当年,年幼的楚相玉,每每听见姜义向自己念叨这些,都不屑一顾。
上了战场厮杀,那就是你死我活,可怜敌人做甚?
在说,男儿本就该热血在沙场,你又愁甚?
还有,兵器是杀人器,战袍…好看点,威风。
你这几样家伙,从卖相到威力都不是太好啊!
可几场宗门之战打下来,楚相玉渐渐理解了姜义这些话。
也许是迫近离别,黑渊看着近在眼前的姜义牌位,嗓音沙哑道:搁进棺里了。
楚相玉点了点头,通知老兄弟们,想送义父的,路上见吧,别来这,太吵。
最后一个时辰,他想静静,他知道,义父也喜欢静。
临近分别,一直看淡生死的楚相玉,也不禁有几许多愁善感。
双手交错放在腹部,看着黑白色相片上,那张满是英雄气,却带有几分慈祥的脸庞,如果我连破了三十道敌关,义父,也许并不会死。
黑渊摇头道:如是你这样说,你要是破了万宗这数十载来铸造的百道雄关,三万北狼铁骑,二十万大夏军,赵天下,李康生,乃至那个小胖子厨师,乃至所有袍泽,都不会死。
楚相玉亲率三十万北狼铁骑,力挽狂澜,连破强敌三十道雄关。
简直…前无古人,后世,黑渊相信,也无来者。
临了,黑渊补充一句,打仗就得死人,死了就死了,没有谁该死,没有不该死。
这位戎马了十五载的冷血女人,有时候比自己看的更开。
也是,打仗就得死人!
生离死别,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楚相玉亲自斟了一杯,递给黑渊:喝!
从来滴酒不沾的黑渊,这次果断接过酒杯,向姜义牌位恭敬拜了拜,仰头喝下。
饶是这位沙场巾帼,初次品味这酒水味,也有些不自然。
拧起眉头,道了一句:真难喝。
铿!
酒杯化为齑粉。
哈哈…
一向静若脱兔的楚相玉,忍不住哈哈大笑。
阳光洒落在这张年轻,俊美,且又略带沧桑的脸庞上,却显得几分苍凉。
无家可归的兄弟们,有具体名单吗?
战场之上,风吹之处,皆见骨骸,认不出名姓的,枚不胜举。
这么多人,他记不住,但也总要做到心里有数。
因小酌一杯,而脸带红云的黑渊,闻言沉声道:有,在虎子那。
说着,向外喊了一句:虎子,进来。
虎背熊腰的虎子走进来,黑渊道:向殿主汇报一下这次归来殿内袍泽的详情。
名虎子的战士,二话没说,沉重直接念出一串串数字:神王殿镇西山的三分支弟子,平兰军战死一万三千,乌鸦军三万六,黑冥军一万七千零八。
十宗门会战,九万姜家私骑,只在人肉堆翻到六千多人,守十八道雄关战死的十五万宗门铁甲骑,也只运回了一万多尸骨…
入敌腹地的十万死士,战死五万,还有五万被困腹地,活活饿死了,总之全都留在了那,回不来了。
分支隶属于西楚殿主的三十万北狼铁骑…只…只找到了一千多尸骨,无一能认出名,连…连身上代表身份的印象编号,都打没了。
说着说着,虎子眼圈湿润!
每一笔数字,都是血染的红。
最后,虎子声音哽咽,实在说不下去了,总共运回来十一万八千九百零一人,没一个尸体是囫囵个的,九成都认不出名了。
战死者,不计其数,但能落叶归根的袍泽,只有这些。
大多都烂在宗战之地上了。
大战连天的日子,可没功夫去挖尸体玩!
如果要葬,这如林丰碑,他们用命护在身后的江山,也难葬下。
才不到十二万人吗。楚相玉望着灵牌,喃喃自语。
这话,可不是说死的人少。
这些数以百万的战死者,能忠骨归乡的,少之又少。
虎子豆大泪珠不停滚落,也不去擦,重重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到。楚相玉失神道。
虎子回道:一个时辰,直接到姬家祖祠。
楚相玉挥了挥手,虎子便默默退去了。
沉默片刻,楚相玉苦笑道:当年带我入宗时,义父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问我怪不怪他?把我到这每天身边都是死人的地方,自己也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的地方。
黑渊道:你不怪。
楚相玉好奇问道:怎么这么确定。
黑渊冷着脸,没说话。
楚相玉也不在意,自问自答:当然不怪,没有义父,我早就被饿死,也许是被小混混打死,或者自己变成小混混,街头斗殴,了了余生…呵呵,谁知道呢。
人言落日是天涯,
望极天涯不见家。
要说楚相玉当年处境,莫过于此。
总之不会比如今好,就对了,认识这些袍泽,不枉此生,就是…太虐心了点。
楚相玉坐在小酒桌前,怔怔出神。
良久,又说了一句,还没跟义父呆够,才十年,人就走了,这老头,短命。
十年悲欢,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果然是最经不住推敲的东西。
余下时间!
黑渊站在楚相玉身畔,楚相玉面对棺材。
两个活人,一个死人,一时间皆是无言。
时间,
就在这寂静无声中度过了。
直到生怕惊扰了姜义安息的虎子,迈着已经轻到不能再轻的步子,在次走到灵堂前,低声道:楚王,时间到了,老帅…该上路了。
楚相玉大叹一声,缓缓起身,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永远不愿忘记的脸庞。
义父,相聚不如怀念。
您,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