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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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我认为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爷在告诉我,我再也爬不起来了。」

    陆京士祇好强颜作笑的答道:

    「先生还说不是迷信呢,八月本来就是台风季节,打破饭碗那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说了。从这一天开始陆京士画夜侍疾,衣不解带,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陆京士亲侍汤药不可,而且陆京士心知师生相处的时间已很短暂,他由于二十多年的知遇之恩,须臾不忍轻离。尤其还有一层,杜月笙随时都有机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觉睡醒,睁开眼睛便喊:

    「京士!」

    假使陆京士不在,杜月笙便会觉得恍然若有所失,必欲陆京士闻讯赶来,他的神色方始怡然。近代中国,论个人交游,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游录,卽使祇开名单,恐怕也得写上厚厚的一本,论其广阔及为数之多,当代似乎不作第二人想,然而当他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之际,他竟彷佛只有一个陆京士。陆京士口口声声强调这是缘份,其实在杜月笙的心中,还是可能有着「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几人」之感的。

    自八月二日到八月十六日,杜月笙一直不曾离开过病榻二日中午吃过了那餐打碎饭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搀回他的轮椅,徐徐的推向他的房间,再把他扶到床上,宽衣睡好。从这个时候起始,杜月笙给他的家人亲友一个印象,彷佛前两日他焦急的在等陆京士来,一旦陆京士来到,他便心满意足,了无憾恨,他祇有睡在床上等死的这一件事了

    焚膏继晷,随侍在侧,对杜月笙尽最后一份心意这个差使是很难当的,因为在步向人生最后旅程的杜月笙,他不但喘疾时发,而且体力衰竭,神志涣散,于是他的饮食睡眠一概逸出常轨。他一天祇能睡很少的觉,尤其那短暂到显然不够充份的睡眠,还要分作几次去睡,最令人伤脑筋的,是谁也无法测知他睡着了抑或仅在旼瞑目养神,往往眼看着他已睡得很熟,方欲蹑手蹑足的走出去,办一点私事或透一口空气杜月笙偏又适时的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喊:

    「京士!」

    「妈咪!」

    或者是:「娘娘!」

    于是,不论是陆京士、孟小冬或者姚玉兰,全部停止脚步,走回他的跟前探问:

    「有什么事吗?」

    然而杜月笙的回答,又多一半是缓缓的摇头。

    其实这仅祇是他对人世间最后的一点依恋他对于他所心爱的人,能多谈一句便多谈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冬皇憔悴人见人怜

    像这种霍然而醒,脱口而呼,杜月笙喊的次数最多者厥为孟小冬与陆京士,所以孟小冬、陆京士像被一根无形,但却有力的绳索,栓牢在杜月笙病榻之前。陆京士是摆脱一切公私事务专程侍疾而来,孟小冬则对杜月笙一往情深,此时此境,她恨不能以身相殉。这两位杜月笙一刻也不能离的人,谁不愿意分分秒秒的始终守候在杜月笙身畔,然而孟小冬与陆京士都有苦衷,孟小冬的身体本来不好,她一入杜门便祇有「亲侍汤药」的份,弱质红颜于是人比黄花瘦,再加上明知杜月笙油尽灯枯,终将不起,巨大的悲哀把她压得椎心刺骨,眠食俱废,若不是杜月笙需要她,她早已不支病倒,她那副勉力振作,强打精神的模样,神情憔悴,人见人怜,因此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劝她也要保重自已的身体,倘若她再一病,那更将给杜月笙带来多大的打击?执菊坛牛耳,为万众激赏的冬皇,却总是摇头苦笑,轻柔的说道:

    「我不要紧。」

    孟小冬自入杜门,一直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她本来就是人间奇女子,杜门中的一支奇葩,论才情、眼界、心胸、智能,使她与大多数人都合不来。她归于杜月笙时,杜月笙已是年逾花甲,衰然一病翁。如日中天,予取予求的黄金年代早成过去,囊中金尽,活下不去的期日正在步步进逼,所以孟小冬之入杜门正是感恩知己,以身相许。杜月笙一生一「非以役人,乃役于人」,他对国家民族社会的贡献和他个人的报偿简直不成比例,像他这样的人该可以自傲的说一声:「平生无负于人」了。但是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他获得了孟小冬的柔情万丈,衷心关爱,这使杜月笙深感自己的侠义,犹然有愧孟小冬的恩情,所以他才会说出「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方始晓得爱情」的话,孟小冬是他在人间最后的温暖,最后的安慰,于是他一刻儿都离不开

    陆京士自抵香港之日起,每天也是尽可能的留在杜月笙身边,但是他有双重的困难,其一是杜月笙还有许多事情要他办,有时候便不得不到外面去奔走,其二则是坚尼地台屋址不宽,只只房间都住得有人,陆京士不能把每日所需的睡眠,祇靠在沙发土歪歪,所以他在熬了几夜之后,便跟杜月笙先说明白了,每天下午两点钟,他暂且离开一下老夫子出门办事,或者到朋友家中小睡片刻,然后再赶回来。

    在杜月笙病势垂危的那一段时期,经常为杜月笙诊疗的几位大医师,诸如吴子深,梁宝鉴、丁济万、吴必彰和朱鹤皋,和陆京士都有深厚的友谊。所以陆京士趁他们先后前来看病之便,一一向他们请教,杜月笙这一次发病,究竟危险到什么程度

    他所获得的答复,是「群医摇头」,就中尤以同门弟兄朱鹤皋说得最透澈,他是杜月笙上海撤退来港时,一路跟了来的,为杜月笙诊病已历两年半之久,朱鹤皋直淌直的说

    「老夫子这一次病得严重,恐怕不是药石所可以奏效。因为老夫子『精、气、神』三者无一不缺,随便怎样都难以拖。」

    陆京士听了这话心中非常的难过,对于杜月笙的康复业已绝望,而且听列位大医师的语气,彷佛还在暗示他应该及早预备后事,迟则唯恐不及。这时候他极其为难,煞费踌躇,后事如何办理?必须杜月笙自己先有所交代,否则的话又叫他怎样开得出口。尤有甚者,替杜月笙办后事一定十分困窘,据陆京士当时的了解,杜月笙的经济情况,不但不如外间所传那么富有,相反的,他可以说是已形拮拘,但是杜月笙还有四房妻室,八个儿子和他的三位爱女。

    唯有棺材要买好格

    八月四日的早上,杜月笙睡了一醒来时已是红日满窗,天色大亮,他没有喘,连氧气罩都不曾使用。在房间里守了一夜的除陆京士外,还有姚玉兰、孟小冬、杜维藩,杜美如等好几个人,大家看见杜月笙面容平静,神清气爽,当下还不由一喜,以为这又是好转的征兆,却不料他嘴唇嗡动了一阵,张口便叫声:

    「京士!」

    陆京士连忙答应,急趋床前,于是杜月笙两眼直望着他,淡然一笑的说:

    「趁此刻我精神还好,我要和你谈谈,怎么样办我的后事了。」

    屋里的人,听了齐齐的一震,孟小冬头一个痛哭失声,但是她立刻便掏出手绢,掩住了自己的嘴;和姚玉兰、杜维藩等人一样,祇是在吞声饮泣。

    陆京士则悲哀重压,他说不出话,于是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凝神倾听。

    杜月笙望望陆京士,又闪了啜泣声中的妻子儿女一瞥,他神情肃然,语调十分平静,低沉,──很像是他在谈着别人的事情

    「此地是香港,不是上海,我们在这里总算做客,所以丧事切忌铺张,」顿一顿,杜月笙又说:「从移灵到大殓,前后决不可以超过三天。我去的时侯就着长袍马褂,这是我着了大半辈子的衣棠。」

    陆京士依然还是只有点头。

    「不过有一桩要多用两钿的事,我那一口棺材。」杜月笙顿了一顿,然后加以解释的说:「这并不是我死出锋头,一定要买口好棺材困,而是我不要葬在香港,『树落千丈,叶落归根』,活的时候我因为这个断命气喘毛病,到不了台湾,死了我还是要葬到台湾去的。将来反攻大陆,上海光复,再把我的棺材起出来,我请你们带我的尸骨重回上海,落葬在高桥,我出世的地方。」

    话说多了,有点累乏,杜月笙歇了一阵,方始继续交代陆京士,他先自嘲的说:

    「我一生一世,过手洋钿何止亿万,一旦我两只脚一伸我只要你们在这件事上,完成我的心愿,让我多用两钿,其余各事,一概从简。顶要紧的是要记得我们正在落难,凡事切忌招摇,免得给别人批评。所以不论开吊、出殡,绝对不许再摆什么场面,你们要是不听我这个话,那就不是爱我,反倒是在害我了。」

    接下来,他又再三叮咛,遗体大殓以后,移灵东华三院的义庄,因为东华三院主席,是杜月笙的老朋友,老搭档,早年相帮他连络法国佬,担任翻译的李应生。李应生是广东人,离开上海后业已侨港多年,他在香港有势力,足以保护杜月笙灵柩的安全。

    关于遗嘱的拟订,财产的分配,杜月笙皮反倒仅祇约略的指示了几项点则,然后他说:

    「后天晚上,京士你邀钱三爷、金先生、顾先生、开先兄和采丞兄,到这边来便饭,就烦你们六位,先来商量一下。」

    从这一天开始,杜月笙集中心智,一一安排他的后事对于妻子儿女,至亲好友,乃至于服侍他的佣人,每一个人他都分别的有所交代,但是由于人太多,要说的话一时说不完杜月笙祇好利用他有限的精力,说一阵,又瞑目休息,养半天神,等到精神体力,稍微恢复,他又挣扎起来再说一两句,因此,有人一次便听完了他的谆切嘱咐,有人则一等再等,将分为许多次所说的话,总加起来,方始了然一件事情,一些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