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奥运冠军的高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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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与浪

    俞宇说,他要“好好想一想”。

    这一想,就想到了月底。天气终于凉了下来,一整个国庆都淅淅沥沥。小长假七天,各科老师倾情发放“国庆大礼包”,因为节后回来就是高中第一次月考。

    这次月考非常重要。毕竟,与学前大摸底比较,高中第一次月考排名可以判断一个学生是否成功适应了高中生活。

    以至于长假最后一天下午,多功能教室的“月考临时抱佛脚大会”格外热闹。每个班布置的英语、语文作业或有不同,但数理化的卷子都是教学组一起出的。二中学生基础都不错,几个人凑一块儿对答案,大概率能整出一份标准答案。

    俞宇到的时候,发现苏燎也在,还有泳队不少熟人。对答案的,抓紧最后一秒找人答疑的,还有王小胖这种来抄作业的。

    “宇哥,宇哥,有没有物理a卷?”王鹏蓬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沨哥她们班竟然是b卷,你们班呢?”

    俞宇犹豫片刻,掏出自己的卷子,好心提醒:“我可能错的很多。”

    苏燎凑过来特亲热地一勾俞宇肩膀:“自信点,把可能去掉。”

    俞宇:“……”

    “非也非也,我就是图你错的多!”王鹏蓬摇摇食指,“燎神的卷子我敢抄么?一张标准答案交上去,老师一眼就知道我就是抄的。”他扒着俞宇的卷子就开始奋笔疾书:“宇哥最好了谢谢宇哥。”

    俞宇:“……不客气。”

    苏燎拿脚尖踢了踢王鹏蓬屁股:“抄作业不好小胖。”

    随后,他手肘用了点力,又把俞宇往自己这边带去,在人耳边小声咬牙切齿:“干嘛不回我消息?这么多天,你想好了没有?真以为阎正会一直等你?”

    俞宇不动声色地甩开他的手:“别烦我,明天考试。”

    他今天来,就是想问一道数学压轴题。上课时,数学老师特意圈过,强调了好几遍,说吃透这道综合题,就能一口气解决好几个考点。可他怎么做都做不出正确答案。

    俞宇不想被苏燎缠着问阎正的事,决定还是去问毛凯杰。平时他不怎么和七班的同学说话,也就不知道怎么开口,反倒是和泳队的同学更熟一点。

    毛凯杰吧,好歹是初中奥数竞赛保送来的二中,问他应该也差不多?

    俞宇拿着纠错本走了过去。

    毛凯杰数学成绩的确不错,奈何讲题逻辑有点跳。俞宇听着听着还以为自己在玩什么马里奥吃金币,跳了几步之后就一头栽下悬崖。

    毛凯杰见人没听懂,急了。他一着急,就开始疯狂道歉。

    俞宇头都大了:“不不不,是我对不起。”

    毛凯杰换着法子耐心地讲了三遍,可怜俞宇大脑一团浆糊。对方白皙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可怜巴巴地看向俞宇:“对不起,你懂了吗?”

    俞宇:“……”对不起,没有。

    他看毛凯杰那模样,要是自己说还没听懂,怕不是能哭出来。他喉结上下一滚,十分纠结地点了点头。

    毛凯杰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语重心长地和他说:“俞宇,你不是体育特长生吗?其实我觉得,压轴题不会就不会了,不值得你花那么多时间。从性价比的角度上来看,你应该把重点放在基础分上。”

    俞宇道了声谢,有些懊恼地回到座位上,盯着那大题生气。他知道毛凯杰是好意,可胸口堵着的情绪就好像这解题思路,怎么捋都捋不顺。

    “特长生”这三个字简直是他逆鳞,听几次炸几次。

    苏燎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俞宇听到了,但并不想搭理。

    不一会儿,他只觉得左侧肩胛骨缝里一阵酸胀刺痛,痛得他差点没喊出来。俞宇顿时炸了,猛地一转身,把手肘重重打在对方桌面上。只见苏燎拿着那根hello kitty的笔,那两个猫耳朵特别尖。

    苏燎单手拖着腮帮子,表情还挺无辜:“喂,你真听懂了吗?”

    俞宇:“……”

    “我劝你以后有问题别去找毛毛。”苏燎笑得贱兮兮的,“我和他一块儿上数学竞赛呢,本来我会做的题,和他讨论完,全不会了。洗脑一样,特别可怕。”

    俞宇扭头往毛凯杰方向看了一眼,生怕被人听见,压低声音骂道:“你就不能说点人话?”

    苏燎白了他一眼,起身越过桌子,从俞宇桌上捞来他的纠错本。苏燎拿起笔,三两下在题干里勾出重点,给俞宇讲了起来。与毛凯杰不同,苏燎每一步都很详细,从来不跳步骤。只要跟着他的解题思路,一切都变得十分清晰。

    俞宇:“……”

    这回是真听明白了。

    俞宇扯过自己的纠错本,嘟哝了一句“谢谢”。他眼珠子一转,又挺纳闷地看向苏燎:“你今天来干嘛?”

    苏燎一转手里的hello kitty笔,原地开了个屏:“学神下凡,普度众生。”

    俞宇沉默地又转了回去。要不是看在苏燎刚把题给他讲明白的份上,他直接一本书糊他脸上。

    “真的,我和你说,”苏燎在他身后笑嘻嘻地说道,“自己能把题做对不一定是懂了,能给人把题讲明白才是真懂。而且,别的同学有疑问的地方,很可能是重点,或者容易混淆的概念。我复习的时候就喜欢给人答疑。”

    俞宇:“……行。”学神的境界,他不懂。

    不一会儿,他肩胛又被猫耳朵戳了一下。

    苏燎趴在桌上,半张脸藏在手肘里,可怜巴巴地对他眨眼:“你就没有别的问题了吗?不能吧?”

    俞宇:“……”这人怎么这么烦啊。

    *

    月考后,高一第一次家长会。

    许清澜拎着一袋橘子回到家,笑靥如花地招呼儿子来吃:“鱼鱼啊,这次期中考名次……叶老师说远超她的预期。她说看了你的卷子,主要扣分点,还是之前基础不好,时间还很多,以后能赶上。”

    许清澜把各科老师的点评都传达完了,又开始兴奋地讲其他家长,哪个同学爸爸是省院医生啦,哪个同学妈妈是律师,特别有气质,那一发言就知道谈吐不凡。

    俞宇一边听,一边慢悠悠地吃着橘子。

    许清澜慈爱地看着他:“好吃吗?”

    俞宇违心地点点头:“好吃。”

    但他又补了一句:“但以后别买了,我不太爱吃橘子。”

    这青橘其实不怎么好吃,不酸不甜,特别寡淡。

    “啊,这样。”许清澜笑了笑,“那天去超市,看到你拿了个橘子又放回去,以为你想吃呢。”

    俞宇心口蓦得一跳,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小秘密。

    当时,他在超市碰巧看到了上回苏燎给自己的那种橘子,拿起来看了看。本来想买点,他看了看价格,又放了回去。一念及此,他又想起了苏燎。俞宇掰了点橘子递给他妈,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后面那个呢?来的是叔叔还是阿姨?”

    许清澜一愣:“什么后面?”

    “座位,不是说家长会按学生位置坐的吗?”

    “哦,对的。”俞妈妈歪头想了半天,才答道,“你后座空着哎,没人。”

    俞宇有些诧异——苏燎爸妈没来?

    大概父母工作都很忙吧。不过,儿子进学校就是全班第一,月考依然稳坐全班第一,也没啥好叮嘱的。

    许清澜眼角笑出两捋细纹:“你和后座同学关系很好?”

    “就那样吧。”俞宇白眼一翻,又补了一句,“一块儿游泳的。”

    提到游泳,许清澜又板起了脸:“你们游泳队的张教练,妈妈今天也见了。”她颇为责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听说她特意给你联系了个省队教练,怎么偏偏那天,你英语听写不及格还被叶老师扣下了?”

    俞宇:“……”

    张艳明还不知道珍珠湾阎正和自己的事。队里除了苏燎,也没人知道。俞宇不想提,是因为他自己还没想好。

    “张老师说,省队教练夸你天赋很好,主要是对你能不能好好配合训练有所顾忌。这怪谁呢?以前练得好好的就放弃了,这次还迟到!”许清澜叹了一口气,“鱼鱼,这个教练,咱们还有机会联系吗?”

    许清澜眼珠子一转,又问:“实在不行——小时候不是还有一个什么刘教练找过你?找了好几次那个?妈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呢,要不咱们去给人包个红包?”

    俞宇还记得,小时候那个刘教练摸他头,忽悠他去省队当专业运动员,自己脾气不好还咬了人家一口。这么多年后,再低三下四去求人家,这面子往哪儿搁?他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拉下脸:“你可拉倒吧!”

    许清澜皱眉,拿食指敲了敲桌面:“不进省队,那些大赛你都没资格参加。妈是想,今年你哪个项目,最好能评一个‘健将’级。这样高水平运动员单招就稳了。”

    俞宇埋头吃橘子,不搭腔。

    “俞宇,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自己一级就够用了,游泳的一级不值钱,我看二级都已经烂大街了。”许清澜苦口婆心地劝,“你高二前得评个‘健将’吧?这没专业的老师指导,你成绩上的去吗?这奖的含金量越高,以后去的大学也越好。妈这一辈子,就是吃了学历的亏。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俞宇把剩下的几瓣橘子囫囵塞进嘴里,起身就往房里走,语气不耐:“知道了。”

    许清澜在他背后急急喊道,“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了——哎这孩子——妈还没说完呢你给我回来坐下!”

    俞宇“嘭”的一声甩上门。

    他没开灯,双手一搓脸,仰面躺在木板床上,瞪着脏兮兮的天花板发呆。他看起来总是很淡定,但天知道他心里有多迷茫,多焦虑。

    其实,俞宇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在和一个死人置气罢了。

    他爸教他游泳,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用手臂切开海浪。

    他爸教他坚持,勇敢,男子汉要不怕困难。

    他爸教他要一次次挑战自己的极限——

    可他自己却没再回来。

    骗子。

    体育竞技这种事,离顶端越近,进步越难。很多时候,别看差距只有一秒两秒,但几分秒都可能是某个运动员终其一生也迈不过去的坎。站在领奖台上的人终究是少数,而大部分籍籍无名的运动员,大概率也付出了同样多的汗水与精力。

    一项竞技运动而已。

    值得吗?

    会后悔吗?

    那天苏燎说,坚持下去……说不定就会在某个瞬间,看到更广阔的风景。

    他也会有机会看到吗?更广阔的、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

    俞宇眼前再次浮现珍珠滩终点线那座计时浮桥。在刚入水时,他满眼都是运动员舞动着的胳膊,或是打起的白色水花。然后,他视野里就只剩下几个人。直到最后,在他超过程哲凡的那一个瞬间,他的视野陡然宽阔——明亮的阳光,湛蓝的海水,起伏的波浪——在那一个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俞宇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相框。

    他从花溪过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唯独这个刻着浪花的木头相框。

    相框里,是他与母亲的两人合影,但把相框拆开,照片底下还躺着一张旧明信片。这明信片其实是一张相片,海底拍的。阳光透过海面,在那片深蓝中变成长短不一的光柱。丁达尔效应打在一个很瘦小的孩子身上,他带着潜水眼镜,僵硬地飘在海中,而他的脚下,有一条巨大的虎鲸仰起头,温柔又好奇地注视着人类男孩。

    那是他九岁时第一次拿下省青赛冠军,爸爸出海带他去拍的。也是他第一次遇到大虎鲸。

    明信片背面,还有父亲的一句话,墨迹晕染开了,纸面也有些泛黄——

    “游下去,会遇到光。”

    俞宇吸了吸鼻子,又把明信片装了回去。

    他躺在床上,又点开了苏燎微信。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问他,“你爸妈怎么没来家长会”。话已经输入进了对话框,俞宇又把它删掉了。他从聊天记录里翻出了阎正的联系方式。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俞宇不好意思打电话,便给阎正发了一条短信——

    阎老师好,我是俞宇。

    你觉得我还能再回收一下吗?

    *

    阎正和俞宇约了那周周日下午,宁海市少体校游泳馆,说带他体验一下跟训的节奏,再顺便做个体侧。

    可周日上午一大早,六点半,苏燎一个电话把他给叫醒了:“喂?上午有空吗?阎头儿改主意了,叫你上午就过来,八点开始。”

    俞宇一听,炸了,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那怎么现在才和我说?不是说好今天下午去吗?”

    “我咋知道,他改主意了。叫你上午就过来。挂了,记得吃早饭啊。”

    俞宇家离少体校不近,没有直达公交,要地铁换公交。他对宁港市也不太熟,公交又不小心坐反了方向,这么一折腾,又耽误了点时间。

    “五分钟。”阎正抱着手臂,低头看了一眼表,脸色很难看,“你这个同学是怎么回事?迟到是特长?不守纪律是爱好?一二不过三,再迟到一次,就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了。”

    俞宇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他不动声色地瞄了一圈四周,不远处,一排小孩儿趴在池边。泳池与水面有个高度差,小孩一个个腿在岸上,身体半悬空,跟着口哨声在练“反向飞鸟”。更远的地方,有一沓厚厚的垫子,红蓝相间,一群小朋友在拉韧带,鬼哭狼嚎。

    这熟悉的画面,俞宇看得心有戚戚。

    阎正给他手腕上戴了一条运动手表,又在他耳朵后夹了一个心率监控器,随后指了一条泳道:“你上午在这里。”

    池子里很热闹,阎正指的泳道里,已经有六个男生在热身了,俞宇见到了苏燎,其他的都不认识,但能看出来大家年龄都差不多大。水里几个同学对训练流程非常熟悉,一个个之间保持稳定距离,不需要教练施号发令。

    阎正也不多说什么,一脚把他踹了下去:“跟着游。先200m热身速度,800m混,500m全速夹板,500m全速打水。”

    俞宇心里一直有些忐忑,铁了心想在体侧时表现得好一点。游完一套2000m热身,大家的任务有了区别。比如苏燎和其他几个男生,开始中短距离专项练习,而他和另外几个男生,各自游了两组1500m自由泳。俞宇挺诧异的,因为全程没人管他。11点上午训练就结束了,大家一起做了拉伸,11:30去体校食堂吃饭。

    体校食堂全是自助餐,味道很不怎么样,但胜在含油量少,蛋白品类丰富,营养均衡。

    俞宇和苏燎还有上午同泳道的小运动员们挤在了一桌。有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之前怎么没见过你?阎正新找来的?”

    俞宇点了点头。

    “游长距离的?”

    俞宇又点了点头。

    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哈哈,不嫌事大。

    俞宇有些茫然:“……怎么了?”

    大家四周打量了一圈,确定阎正还在很远的地方打饭,这才你一言我一嘴地叭叭开了。有男生捏着嗓子,学动画片里的妖怪说话:“师尊,您上回抓回来的徒弟已经吃完了,骨头都不剩,我又去找了新的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和喜欢的一切在一起 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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