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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

    林清源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有些恍惚。

    他捧着水杯呆坐了会,慢吞吞地开口:“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份工作穿同样的衣服,但不是同一个人,概率有多大?”

    徐烁:“?”

    这个“人”自己脖子多了条线,还喜欢给别人也画一个。

    林清源轻轻吸了口气:“我记得,以前村里住着一位神婆?”

    徐烁摇头:“早不在了,有一年她到镇子里给人做法事,不知道怎么惹了主家,说她是骗子,打了一顿赶回家,名声臭了她待不下去,后来自己搬走了。”

    林清源喃喃:“怎么就是个骗子呢……”

    徐烁看他的样子,莫名觉得神婆是骗子这件事深深对不起他林哥,小心翼翼哄道:“你要是想找做法事的人……我回去问问我爸?他可能知道。”

    林清源缓缓把视线挪到他身上。

    徐烁挺直了腰板,仿佛接受检阅。

    林清源又缓缓把视线挪开:“……算了。”

    他嘟哝的声音太小,徐烁没听清:“你说什么林哥?”

    林清源拿筷子敲了敲桌子:“没什么,上菜了,吃饭。”

    就是觉得,神婆和少年,都不靠谱。

    川渝地区的菜以咸辣闻名,辣子鸡色泽棕红油亮,切成拇指大小的鸡块饱满诱人,点缀在葱和花椒之间,吃起来麻辣爽口,回味略甜。林清源在海城待了十几年,口味有点不习惯,吃得满面通红,头毛都竖了两根。

    徐烁盯着那晃来晃去的头发,没忍住,上去薅了一把。

    林清源鼓着腮帮,茫然地看他:“?”

    徐烁缩回爪子:“嘿嘿,林哥你头发翘起来了,我帮你顺顺。”

    真软。

    林哥看着一点不像二十多的人,脸嫩且呆。

    林清源“哦”了声继续埋头吃,评价道:“我准备回去养几只鸡。”

    以后自己做辣子鸡吃。

    徐烁连忙点头表示赞同:“对了林哥,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以后准备怎么生活?”

    林清源认真思索:“大概,种地吧。”

    屋子后面那么大一块地,空着也是空着。

    徐烁:“林哥你一个大学生,种地?!”

    林清源道:“其实现在学历越高种地的越多。”

    徐烁:“……”

    林清源:“我领导是这么建议我的。”

    徐烁眉毛飞起,声音都变调了:“所以……我爸说念不好书就回家种地,是骗我的!?”

    林清源郑重地拍了拍他放在桌上的手臂,然后转头招手:“麻烦,这边结账。”

    林清源最大的优点是心大,一顿饭下来把鬼司机抛到脑后。两人逛了几条街,趁着天色早还有车,大包小包回到平都山。

    徐烁意犹未尽:“林哥你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

    林清源看了眼徐家的方向,犹豫几秒,还是摇了摇头:“不了,家里还得收拾,等好了,请你……和徐叔,来玩。”

    他似乎没看到徐烁脸上的失落,从他手里接过东西,道别:“明天见。”

    徐烁蔫巴巴地踢石子:“哦。”

    林清源目送他离开,才转身朝屋子的方向走。

    到了自家楼前的那条小道,远远从拐角转出来一个人,低着头走路,嘴里念叨着什么。直到靠近到林清源十几步远,那人一抬头,才发觉自己前面有人。

    他眯着眼睛看了几秒,似乎认出了林清源,神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安庆叔。”林清源同他打了声招呼。

    那人对上他在阳光下淡如琥珀的眼眸,却是被蛰了一下似的猛地扭头移开视线:“哦,哦……是清源啊。”

    他神情像是畏惧又像是厌恶,还有点别的什么,飞快地从脸上掠过去。

    男人伸手揉了把脸,想掩饰自己的异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跟大家说一声……哦对,我听说你叔公的事了,节哀顺变……那个,我家里还有事。”

    他颠三倒四说了一通,急匆匆地想从林清源身边绕过去:“我先回去了。”

    他急着走,没注意脚下有颗石子,一脚踩上去整个人往旁边歪。

    林清源下意识伸手去扶,结果男人胡乱挥舞的手完美避过了送来的人体拐棍,一把扯到了林清源的领子。

    “对不住对不住……”他涨红了脸要站稳身子,一副想离林清源远点又不得不拽着他的纠结模样。

    慌乱间,男人的目光无意中落到林清源领子被扯开后露出的黑线上,表情瞬间凝固。

    林清源没注意到,他被陆安庆拽得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等人不动了他收拾完东西抬起头,才发觉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伸手在男人面前晃了晃:“安庆叔?”

    “你……”男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昨晚是不是……”

    他说了一半,又吞回去,额头冒着汗,脸色却不是刚才的潮红,瞬间被冻住了似的发起了白,十分怪异。

    林清源疑惑地望着他。

    沉默两秒,空气莫名的有些紧绷,陆安庆却没再说下去。

    他手心在裤缝搓了搓,撇开头,闷声不吭地僵立片刻,突然转身就走。

    林清源没明白,不过他不是会主动问话的性子,在原地站了站,也接着朝自己家走。

    走出去一段距离,他提了把滑下去的袋子,微侧过身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把头偏过去一些,余光瞥见刚才还形色匆匆的陆安庆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步,就那么硬挺挺地杵在那,朝着自己的方向,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脸又像是哭又像在笑,扭曲地虬结在一起。

    林清源即便是对人的情绪极为迟钝,也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浓烈的……

    贪婪。

    *

    日头西斜,林清源基本安顿好了家里,他从二楼的房间出来,到楼梯的时候,朝过道深处那个上锁的房间看了一眼。

    掉漆的红锁,带着霉点的破旧木门。

    那个地方他从十岁起就没踏进去过。

    最终林清源也只是停了下步,便收回目光下楼了。

    今天傍晚没风,天气格外闷热,他在院子里乘凉,汗还是簌簌往下掉,想了想,回屋拿了盆和毛巾出门往山腰去。

    走过落败山庄高低废弃的建筑,再穿过一片树林,便到了一处小泉眼,从山涧的石缝里汩汩流出来,水面上腾着热意。

    这是一处温泉,不算大,曾经是规划在山庄里作为游览点的一部分,到了现在,只有村里偶尔会有人来泡个澡。

    林清源小时候泡过,知道这里的水质很不错,能舒筋活血。

    他脱了衣服留了件小背心,脖子上搭着毛巾,舒舒服服坐进去。不冷不热的水温刚刚好,泥土里燥出来的热意蒙上了水汽的味道,清新湿润。

    夕阳穿过树影参差地投影,渐渐的,这些暖黄的光也消失了,夜幕降临。圆月斜挂在天际,山里的空气清澈到星光都是凛冽的、透彻的,照得一片敞亮。

    林清源仰着头数星星,一边琢磨自家院子和屋后的空地可以种点什么菜,离远一点的地方再圈块地养鸡鸭,肉也有了。

    ——平都山的风景很容易让人觉得放松,和他在海城的时候不一样,不需要费劲地去揣摩别人在想什么、是不是开心。

    傍晚的闷热褪去了许多,微风习习地吹拂着林子,带起一阵树叶沙沙的声音。

    林清源吹着风,昏昏欲睡。

    “沙……”

    “沙……”

    “咔。”

    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停顿片刻,又是一声。

    掉落在地上的树枝发出断裂的呻.吟,似乎是个人沉重的脚步声,在地上拖拽着。

    林清源动了动眼睫,被吵醒了。

    吹过耳边的风没了刚才的清爽,拖着调,像有人在哭。

    他揉揉眼睛,转过身。

    困意瞬间被惊飞。

    他,或者说“它”。

    衣服还是昨晚把他送到山脚时的衣服,人却不是那个人样。

    腐烂的肌肉黏在褪色的t恤上,顺着衣摆滴滴答答粘稠地往下,头颅剩下最后一点皮肉和颈部黏连在一起,似乎下一秒就会整个掉下来。

    ——横死带来的强烈怨念把它困在了生前出事的区域,成了无法解脱的地缚灵。

    林清源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条黑线。

    被打上了标记,今晚如果逃不过去,他会变成跟面前已经认不出来的司机大叔一个模样。

    林清源不怕,但觉得这样的仪容不太好。

    于是他停顿了半秒,和扑过来的鬼司机同一时间摔了出去。

    水潭里只有林清源一个人砸出来的水花,却弥漫起了浓烈的腥臭味。

    他倒出去的位置刚好避开了鬼司机,林清源头也不回,朝岸边放的衣服淌过去。衣兜里有他小时候姥姥从灵安寺为他费心求来的辟邪符,这么多年他一直贴身带着,除了洗澡的时候怕弄湿会放一旁,只是今天这个“澡盆子”着实大了些。

    而且,他没想到它会在月圆夜出现。

    还没等他扑到,背后阴冷的气息便再次靠近了。

    刚成型没多久的地缚灵无形无质,不受水阻力的影响,林清源眼看着衣服就在自己手前半米的地方,腐烂的臭味和入骨的冰冷已经将他整个人包裹,本能的应激反应激得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电光石火间,他闭了闭眼,手拼命向前伸,整个人狠狠朝前摔过去——

    夜色中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

    刺破衣服的鬼气顿住,仿佛遭遇了天敌般瞬间消融。

    林清源摔倒在泥地上,一把攥住手下的符,茫然地抬起头。

    然后他见到了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铺天盖地的黑雾比夜色还要浓稠。

    整个水潭被包裹在其中,从当中传出地缚灵变调嘶哑的咆哮,砰砰地在浓雾边际撞出凸起。黑雾剧烈地翻滚着,搅起的泉水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砸在雾壁上,等不到滚落,又被吞没进去,消失得无声无息——就好像这片黑雾是有生命的。

    再然后,是第二声猫叫。

    尖利的尾音朝着远处消散的时刻,一切归于寂静。

    水声、嘶吼声、风声,凝固的空气,或许是一秒,或许是一分钟,林清源空白地望着眼前的黑雾在停顿片刻后朝着一个方向鲸吞蚕食地汇聚。

    漏斗状漩涡的终点传来模糊的声响,就像有个什么生物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似乎都结束了。

    林清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鼻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萦绕着一股奇异的香,驱散了方才的腐臭。

    吸一口进去,让人想起兴岭隆冬的雪,冰冷彻骨,又干净到了极致,混着某种悠远却颓靡的、仿佛垂死的花的味道,淡淡的、从行至末路的千尺之地而来。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到了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

    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揉着一只小黑猫的脑袋。

    这只昨晚还在出租车前盖上恐吓蔑视他的猫,此时打着小小的饱嗝,伸出爪垫软绵绵地勾着它面前纤长的手腕,嘴里咕噜咕噜发出撒娇的哼哼。

    察觉到他的视线,对方撇过头来,乌沉沉的眸子里似乎也映着雪,同林清源对上视线。

    林清源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神瞬间失去了焦距。

    “真稀奇。”

    那人微微拖长的音传进他的耳朵里,做梦似的听不真切。

    “你看起来,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