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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

    徐烁蹬地从床上跳下来,一个踉跄。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但想到在陆家的遭遇,不知道这时对这个“安庆叔”该怀着怎样的心态,于是又停下了。

    他低声开口道:“陆叔,你怎么在这?”

    陆安庆看起来很茫然。

    他穿着洗脱了色的衬衣,微驼着背,手指局促地抠着腕上一块满是划痕的老旧手表,看起来老实又紧张:“医生,你在说什么……我、我就是来接新宇……”

    徐烁瞪大眼睛。

    林清源道:“他不是陆安庆。”

    或者说,不是他们在现实里认识的那个。

    眼前这个头发没有那么花白,神色没有那么绝望,虽然畏畏缩缩眉宇间有些疲惫,但没有到神经质的地步。

    被他一提醒,徐烁反应过来。

    他盯着陆安庆仔细瞅,看得人家撇过头去躲避他的目光,才一惊一乍道:“是不太一样——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咽了口唾沫:“之前只是新宇,现在陆叔也……”

    “等会跟你解释。”林清源转头对陆安庆道,“新宇在这里。”

    陆安庆顺着方向看到躲在角落里的陆新宇,脸上神色就变了。他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小孩的胳臂,焦急又不耐烦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下课铃响听不到?”

    陆新宇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陆安庆也不在意,兀自嘟嘟囔囔地教训:“家里那么多事,你妈还怀着弟弟,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

    “我刚去问过你老师了,他说你没事就往医务室跑,课业落别人一大截!要是不想上课你跟我说,家里还能省笔钱,别在这舒服也装病……”

    陆新宇跌跌撞撞跟着他往外走,脸上一片麻木。

    屋内其他两人没什么反应,徐烁有点看不下去:“那个,安庆……这位家长。”

    他咳了一声:“你这样对孩子是不是不太好?”

    陆安庆的絮叨顿时停住。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脸涨红了,变脸似的又成了那个畏缩的老实人:“对不住,老师……我这,恨铁不成钢,这孩子太让我操心了……我以后注意,一定注意。”

    陆安庆别扭地侧过身,受不得他的敬畏:“你别这样……哎,真折寿。”

    “时间不早了。”林清源在一旁看了两父子许久,这时候出声打断,对陆安庆道,“你们早点回去。”

    “对,是该回去了。”陆安庆重重点头。

    他对屋里几个人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地拉着孩子往外面走。

    林清源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后面望去,陆安庆的背似乎更佝偻了一些,到了夜幕里,□□场上的路灯照着,像压着千斤的重担。

    就在那个瞬间,陆新宇忽然回过头来。

    他的脸色还是惨白的,嘴唇是一种心脏病人常有的绀色,却不再是之前对外界毫无动容的模样。

    他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那一刹那他眼里迸射出来的光,似乎是绝望又似乎是希望,像乍然炸开的烟花,照耀了片刻的绚烂,又很快熄灭。

    只是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错觉,大的牵着小的,很快沉默地消失在操场的尽头。

    林清源望着那个方向片刻,突然问徐烁:“你看清楚陆新宇说的话了吗?”

    “什么?”跟着一块出来的徐烁被问得一愣,“他有说话吗?”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就安庆叔牵着他走啊,我没看见他说话。”

    林清源捏了捏指尖,轻声道:“……这样啊。”

    “不过林哥,我想起来了,新宇这个年纪,就是他去世的时候。”徐烁神色复杂,声音低下来,“安庆叔也是,四十不到的年纪,头发还是黑的呢,这两年,都白了一半了……”

    “他要是还活着,现在跟我一样大。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河里抓过鱼,还一起逗过蛐蛐,可惜他后来身体越来越差,出来得也少了。”

    “但他学习很努力的,就是落的课太多,成绩上不去。我和他念的不是一个学校,放学了有时候会听他讲学校的事,老师好像不太喜欢他,同学也不跟他玩,嫌他动不动晕倒……”

    “他去世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我从学校回到家,就看到陆叔家门口围了一群人,挤进去,听到他们都在说没救了。”

    “后来我爸告诉我,新宇是在自己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心脏病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没走大路,去了旁边一条小道,过了很久才被人发现,上担架前就已经……”徐烁哽了下,小声道,“从那之后我就再没去过他家,陆叔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和村里几乎断了往来。”

    或许是学校的环境勾起了他的回忆,徐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林清源静静地听着,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被抓住了端倪。

    那些违和感、古怪的地方,有一条线,把它们从头到尾串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那些不喜欢他的老师,不愿意和他亲近的同学,仿佛面具一样戴在脸上的排斥与不耐——

    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陆新宇”。

    就在这时,整个空间猛烈地震荡了一下。

    头顶的天空在刹那间裂开了缝,像是承受不住苍穹的重量,某种黑色的东西从当中缓缓垂落下来。林清源在一瞬间感到自己后背被狠狠推了一下,整个人朝前跌出去。身边的空气成了流体般的粘稠触感,从他的脸侧、身体、手脚推挤而过,仿佛把他吞进了无形的圆壳。

    下一秒,他眼前陡然一花,夜色转换,亮堂的光铺展而开。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走廊,熟悉的孩童打闹声。

    ——他回到了一开始进入这个空间的地方。

    一只手抖抖擞擞地抓上他的手臂。

    “林哥……”徐烁声音发飘,“我觉得我可能疯了……”

    简直是大型真人vr游戏,地图场景随时刷新,贼拉刺激。

    林清源转头,看到徐烁面色煞白,软着腿。

    他摸了把孩子毛茸茸的头发,安慰道:“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然后在“真的假的”的大呼小叫中看向另一边。

    临渊离他不远,垂着眸,似乎有些出神。

    他不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好似落着一层霜雪,离人世很远。

    大约是察觉到了林清源的目光,临渊侧头过来,眼睫抬起,那股生人勿进的冷便稍褪去了些。

    他看到林清源的神情,眉宇间微微舒展:“想到了?”

    林清源点头。

    确实有头绪了。

    徐烁扒着他的胳臂,看两人打哑谜,忍不住嚎:“林哥你救救我!我觉得我脑子要烧坏了。”

    林清源拍了下他的额头:“出去以后,好好读书。”

    与此同时,走廊上响起刺耳的上课铃声,孩子们推推搡搡进了教室。

    身边忽然探出来戴着眼镜的中年男教师,严厉地对他们道:“还不去上课?没听到上课铃声?”

    一切都和他们进来时一模一样。

    林清源没有惊讶,似乎早有预料。

    他带着徐烁,和临渊一起到了操场,身边经过熟悉的队伍,小孩嫌弃地让老师快走,别耽误时间。

    雨滴落到脸上,林清源伸出手,水迹顺着他的指缝滑落。

    这一次,操场尽头的雨地里没有那个静静看着他们的奇怪小孩。

    他们就在教学楼的大门前等到雨慢慢停下,等到穿着洗脱色衬衣的陆安庆出现在视线中,朝他们走来。

    徐烁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什么:“林哥,安庆叔不是来过一次了吗?”

    林清源“嗯”了声。

    他看着陆安庆走到他们面前,停下,用焦急又压着火气的语气对他道:“蔡老师打电话跟我说你不舒服。”

    徐烁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声音都变调了:“林哥,安庆叔把你当成新宇?!”

    林清源没答他,和面前的人对视。

    陆安庆伸手就来抓他。到了林清源衣服上方,却突然停住,手指发着抖,用力到青筋暴起,怎么也下不去,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壁障挡着。

    林清源看他古怪的样子,略微疑惑,四下看了看,正好见临渊从两人的手臂处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留给他一个侧脸。

    林清源恍然。

    这可比吃了牛肉干还让他被卡脖子的陆新宇知恩图报多了。

    他欣慰地想。

    没白喂两顿饭。

    陆安庆自己跟自己较了会劲,众目睽睽之下,撑不住身边经过的孩子投来的好奇视线。

    他红着脸,撒开手,喘了会气,对林清源身上出现的古怪没显露一点意外之色,粗声道:“愣着干什么,走了!”

    林清源:“哦。”

    于是他跟在陆安庆身后。

    临渊和徐烁也一起走。

    多了两个尾巴,陆安庆却像没看到。

    徐烁跟了一段,实在忍不住,偷偷摸摸凑上来问:“林哥,安庆叔这样太奇怪了,还有新宇,你能不能赶紧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我快憋死了。”

    林清源盯着陆安庆的背影,想了想,解释道:“你可以把这里看成是一个梦。”

    徐烁惊道:“我们、五个人,一起做了个梦?”

    林清源:“……是陆新宇的梦。”

    他把境况大概向徐烁解释了一下。

    徐烁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道:“这不就跟提线木偶一样,把我们摆在舞台上?”

    他嘟囔道:“……感觉真不好。”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校门口,笼罩在白雾里的地方渐渐露出端倪。

    宽阔的水泥路、街边小店、路灯、大树……一点一点向外延伸。

    这片空间仿佛在跟着他们的位置转换场景。

    只是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校门外的世界空空荡荡,宛如一场哑剧。

    他们跟着陆安庆到了公交站台,上了空无一人的公交车,又下车,面前出现平都山熟悉的山道。

    陆安庆出了校门开始就没说过话。

    他埋着头走路,没上水泥浇出来的官道,反倒领着几人绕了一段,走了条人迹罕至的小道。

    雨后的泥腥味弥漫在路上,两侧藤蔓从树枝垂落,和底下高高低低的草丛混在一起。

    陆安庆走着走着,额头上沁出汗。他紧锁着眉头,嘴唇不自觉地发着颤,没有血色。

    看起来很不对劲。

    徐烁小小地抽了口气。

    “林哥。”他小心翼翼地道,“安庆叔为什么要带我们走这里?”

    好问题。

    林清源也不知道。

    于是他扬声对陆安庆道:“你要去哪?”

    徐烁:“……”

    就这么问出来真的好吗!

    陆安庆脚步顿住。

    他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整个表情皱在一起,大颗大颗的汗珠挂下来,面庞发紫。

    徐烁被骇了一跳。

    这句话不知怎么刺激到了陆安庆。

    他像是一个走在悬崖边缘的人,摇摇欲坠,轻轻一根手指就成了把他推进深渊的导.火索。

    “我就想透透气!不想回家!不行吗?!”

    嘶哑暴躁的声音震得树林簌簌地落下叶子。

    徐烁顿时把要说的话憋回了嗓子眼。

    “我、我……”

    陆安庆两只手揪着头发,使劲地揉搓,噗嗤噗嗤地喘着气,渐渐地从眼角沁出泪渍。

    “我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

    一个大男人就在他们面前低哑地哭起来。

    “新宇怎么办?新城怎么办?”

    “我以为一个就是上辈子的债,我还了……现在连新城也是!我造的孽我认,为什么老天要报复在孩子身上!究竟为什么这么对我陆家!”

    他呜呜的声音飘散在晚风里,忽然就显出几分卑微的可怜。

    林清源看着他弯曲地脊柱慢慢蹲到地上,微微出神。

    人世间有些事情,似乎一瞬间就能轻易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但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徐烁面上露出一丝不忍。

    虽然“安庆叔”不是安庆叔,但……

    他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安慰一下,余光忽然瞥见那个之前一直不吭声的漂亮男人从后面走了上来。

    他神色仍旧淡淡的,似乎眼前的情景并不能让他动容分毫。从林清源身边路过时,徐烁有瞬间的恍惚,竟觉得林哥脸上的平静同他的冷漠,说不出的相似。

    临渊走到陆安庆身边,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伸出手,虚虚在他头顶做出个拍的姿势。

    陆安庆的哭声戛然而止。

    不等两人反应,他整个人往下一垮,像是突然有人抽走了他身体里的脊柱,纸片一样在地上瘫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