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刃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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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早晨黑色外套盖在被子上方,喻池拖着下肢艰难坐起,两条胳膊仿佛被什么缚住,穿衣动作略显僵硬。

    喻池说:“你也不需要跑那么勤。”

    这下僵硬的祖荷,她说:“我来你不喜欢吗?”

    喻池看了她一眼,低头拉拉链。

    青春期里“喜欢”是个敏感的词眼,喻池可以坦率地说喜欢咖啡加奶的浓郁,喜欢长跑时风的拥抱,喜欢计算机的01世界,却无法轻易把“喜欢”加之到异性之间。

    以前对异性的喜欢属于茫然,因为他并未迷恋过身边哪个女孩;而现在,他连自己也谈不上“喜欢”,更不用说对别人。

    当这个“异性”限制为祖荷,当傅毕凯有意无意流露的控制欲,喻池心里那点可能的“喜欢”被生生压回地里。

    他的回答也压抑成沉默。

    祖荷感情外露,性情热烈,鲜少在交友方面受挫,也从未经历暗恋或崇拜的卑微,对喻池更缺乏深入了解,把他的沉默读成了否认。

    她还想特地问问他,她下午换的这身衣服好不好看,顺便跟他探讨早上傅毕凯的“歪理”。

    最好能驳倒傅毕凯。

    如今看来,祖荷不但无法拉拢同盟,还热屁股贴了冷脸。

    天使面孔变成老巫男脸,真叫人讨厌!

    祖荷噌地站起,气鼓鼓道:“那看来是不喜欢了。”

    “……”

    祖荷猛然将他推至“喜欢”的反面,喻池百口莫辩,只剩茫然。

    “那我走了,下周也不来了。”

    祖荷走到隔帘旁边,深深回头望他一眼。

    她在等一个挽留,只要喻池说别走,友谊还能天长地久,不然谁乐意伺候一个阴晴不定的大少爷。

    喻池像负伤残兵,需要温和治疗,而不是猛烈鞭笞,激将法只会激发更多的自我否定。

    他退缩了,倒下了,眼睁睁看着圣诞树离去,在2005年圣诞节这一天。

    *

    祖荷的圣诞节也被这两个男生搅乱,一个自作多情,一个不解风情,这对发小联手把她从上午气到下午。

    男生怎么那么讨厌!

    冬天不爱洗头,夏天一身汗臭,把荤段子当乐趣,到处编排八卦。

    再对比认识的同胞,哪个不是严于律己,温存体贴,可爱动人。祖荷终于好受一点,回家取了冲印的校运会照片,兑现赠送底片承诺。

    一下晚自习,祖荷就去高三旧教学楼那边“堵”到甄能君。要再晚点,甄能君就下篮球场夜读了。

    甄能君以为当初她一句客套话,没想到真的送她冲印的照片,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她一向不太关心校园八卦,可也听说过祖荷。据说一入学就很多人追,不乏某个性取向很明显的帅气女生。每晚下了晚自习,追求者一波一波宵夜往她寝室送,硬生生把她养胖一圈。

    待把真人跟风传对上号,甄能君觉得大众对胖的标准未免太苛刻,相较之下,她这种做家务和农活长大的乡下妹,比祖荷还要健壮一个号。

    祖荷那圈婴儿肥柔和了个人形象,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活泼,富有亲和力,和她简直另一反面——无论性格还是家境。

    起先,甄能君只是客套应答,维持气氛全靠情商,但对方情商显然在她之上;祖荷会耐心聆听,偶尔给出一两句适当回应,像个温暖的树洞。

    这种性格力量太过惊人,甄能君从除了一寸照和集体照,很久没有拍过单人照开始,不知不觉把自己情况抖了个大概。

    甄能君出生在本市的超生人口大县,家中有两个弟弟,回他们那的汽车全靠挤。

    本校在本市高中排第一,全省排前五,不像其他学校每周休半天,每月两天半的月假,学校雷打不动每周上课六天,放假一天,无所谓月假。

    甄能君回家车程两个半小时,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又得收拾东西挤车返校。

    所以她从开学到现在,一次也没回过家。

    天呐!

    祖荷家就在学校旁边,不想走路还叫蒲妙海开车接送,听到有人上高中一个学期不回家,心里第一反应只有这两个字。

    蒲妙海后来听她复述,也是这么个反应。

    “暑假在家两个月,九月才在校一个月,十一好像没必要回去;元旦假才三天,快考试了更不想回去,干脆等寒假再回去。”

    起先担心的敷衍没有出现,甄能君倾诉**渐强,却又怕交浅言深,让对方疲惫。而且祖荷几乎不说自家情况,不知道是不是也不愿意听她家里的鸡毛蒜皮,只是碍于面子全盘接纳。她的愉快中掺杂着一点别扭的矛盾。

    祖荷于心不忍,邀请甄能君周末上她家吃饭,甄能君大概又当客套话,谢过婉拒。

    祖荷和甄能君从高三旧教学楼的厕所每层只有一个,每每下课拥挤不堪,聊到生理期麻烦,从教学楼一直聊到宿舍门口,聊到兴头不知不觉原地站定,别人刚晾上去的湿衣服直滴水到头上,又笑着躲开。

    从下晚自习到熄灯晚休的四十分钟,胜过跟两个大猪蹄子在一起的一天,她的阿能学姐成功化解她的郁气。

    还是跟女孩子呆一起舒服,祖荷的圣诞节又回来了。

    *

    元旦乘着圣诞的热闹到来,期末考试紧随其后。

    元旦是新年伊始,也是期末最后的狂欢。

    祖荷这天的感冒和生理期携手同来。

    吃过晚饭,祖荷恹恹瘫在沙发上,忽然收到一条彩信:手机号137****1717的朋友通过点歌台送给您一份新年心意,请拨打****按3号键聆听这份祝福。

    祖荷认识喻池的手机号,却没见过这个点歌台,她跑到蒲妙海的房间——她家阿姨正在读夜校,也在苦哈哈准备期末考试。

    “阿姨,你见过这个点歌台吗?会不会是话费陷阱啊,打过去把话费扣到负数那种。”

    祖荷手机字体小,蒲妙海老花眼,举远一点才看清。

    蒲妙海从自己手机调出彩信记录,对照着说:“你看,是不是跟我夜校同学发来的一样?”

    祖荷不怀好意问:“阿姨,你夜校同学男的女的啊?”

    蒲妙海嗔怪瞪她一眼,说:“当然是小姐妹啦,你看我都快五十岁了,那些男的找我干什么呢?肯定想让我照顾他下半生啊。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她手掌作出一个拒绝的姿势,反问:“你的是男同学发来的?”

    祖荷咯咯笑,边拨号边走出蒲妙海房间,说:“对哦,我听听他给我发了什么歌。”

    蒲妙海欣慰又感概道:“我们荷姐真招人喜欢。”

    喻池给她送一首《初试锋芒》:这首歌主题讲大学生告别校园和同学,步入职场,一下子不适应角色转变,内心从迷茫到坚定;比起励志,更多是困境中压抑情绪的纾解和宽抚。

    点歌台只能收听歌曲片段,并见缝插针询问是否要设置为彩铃,她没掉入话费陷阱,倒是踏入附加套餐的泥淖。

    她选择了“是”。

    不管喻池选这首歌有什么深意,他送来她喜欢的歌,又经过一周时间“冷却”,那天龃龉早已烟消云散。

    她正想回个短信,先收到了他的:「爬山好不好玩?」

    祖荷一看时间,晚八点不到,于是问:「现在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信息送出不久,喻池打来电话,祖荷等一会才接起。

    “我的彩铃好听吗?”

    喻池似乎没料到她的开场白,似带着笑轻轻嗯一声。

    祖荷欢快道:“我下周去看你呀!——本来明后两天元旦假,但是我有点感冒了,怕传染给你,还是下周见呀!”

    互相给了台阶,喻池也顺杆下,不再作死让她“不需要跑那么勤”,简单又郑重应道:“好,你好好养病。”

    祖荷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每年冬天都要病一下下啦!——下周去能不能看到你下地了呀?”

    喻池能独立坐起已经一段时间,身体应当硬朗许多。

    喻池说:“差不多吧。”

    祖荷说:“真好呀!”

    祖荷自己没发觉,句末经常用语气词,啊呀呢吧啦,调子又软又真诚,让人如沐春风。

    喻池在这趟赶早的春风里,叫了声她的名字。

    他第一次叫她,听着不真切,以为只是发了个“左”的音。

    祖荷:“怎么啦?”

    “上周……对不起,我没有不喜欢你来的意思……”

    “噢,我就知道。”感觉他还有话,她马后炮地皱皱鼻子,没有岔开话题。

    “我一直怕你有心理负担,觉得那晚的事跟你有关,要是把我拉上车,或许车祸就不会发生……之类。”

    果然,祖荷愣了一下,早知道岔开话题。

    “那晚跟你没有关系,也许没碰见你,该发生还是会发生,那是我运气不好……”

    她又皱了皱鼻子,强忍酸涩。

    “你能每周来过来,我很意外……也挺高兴,真的……其实第二天就想跟你打电话,但这周又动了一次小手术,精神一直不太好,大部分时间在睡觉。”

    祖荷确实不了解喻池,只知道他会出口伤人,没想到他的道歉也极具杀伤力。

    惜字如金的人一旦长篇大论,总会给人不祥的遗言感。

    她擤鼻涕发出巨响,才掩饰鼻头发涩的抽噎。

    “我的确遗憾那天晚上没有坚决一点,把你拉上车,但是我去看你不完全因为这个啊——开头也许有点还心理债吧,后面是觉得你这个人挺不错,才去找你玩啊!上周的事,我也有责任,早上跟傅毕凯吵架心情不太好,大概生理期快来脾气也臭,反应过度了!我也跟你道歉,喻池同学,对不起啦!”

    喻池笑出来,似乎也吸了下鼻子。

    祖荷说:“好啦!我们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吧!再说我感冒要加重了——”

    喻池又嗯一声,也许电流关系,低沉又磁性。

    祖荷不是第一次发现喻池有副好嗓音,但她自己的也不错,并未太过迷恋他。

    但生病时期听来,竟然有神奇的舒缓作用,祖荷希望他多跟她讲话。

    喻池说:“下周你过来……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吃午饭?我让我爸爸多带一份过来。”

    约在病房一起吃午饭,听着有点画风诡异。但祖荷完全不介意,蒲妙海带晚饭来校给她,祖荷都叫上宿舍其他七人同享,这下不过把宿舍换成病房而已,权当它是一间男女混寝的“宿舍”。

    祖荷说:“好呀!我偷偷跟你说,蒋老师每次拧开保温桶,我闻到香味都流口水了,真想瞄一眼里面有什么菜。我也带上我阿姨磨的山药玉米汁,你可以喝的吗?”

    喻池说:“可以。”

    祖荷说:“你说可以不顶事,我要先问问喻老师。”

    喻莉华的声音忽然出现在电话里:“祖荷,等喻池出院也差不多春天了,他姥姥家自己种有竹子,蒋老师做腊肉炒春笋很拿手,到时你和毕凯一块到家里吃饭。”

    祖荷欣喜道:“喻老师,我还想和喻池一块上食堂小炒部呢,小鸡炖蘑菇啊,牛肉粉啊,学校伙食还好的。”

    喻莉华痛快道:“好,你到时候大方刷他的卡。”

    祖荷哈哈笑,说了两次“一定‘大方’”。

    手机又回到喻池手中:“准备期末考了吧,你好好复习。”

    祖荷被戳到痛处,哀嚎一声:“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学校每次大考,会张贴年级前五十名的光荣榜,喻池次次榜上有名,祖荷认识他的名字就是从红底黑字的光荣榜开始。

    祖荷属于中上游选手,在学生活动中比较风云,中学时代以成绩论英雄,她的出路看着并没有像她的人气一样风光。

    *

    喻池提前一天问祖荷想吃什么菜,祖荷说她不挑食,食堂的都可以吃,他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住院饮食比较清淡,蒋良平怕祖荷嫌寡淡,单独给她做了一份糖醋小排。

    蒋良平饮完一杯祖荷带来的山药玉米汁,说去楼下小花园走一走,一会再上来收拾餐具。

    他近来精神恢复许多,甚至还生出把前段时间长出的白头发染黑的想法。

    祖荷的到来对于他们一家人来说是一种支援,让他们从重创里稍微缓口气,远不是几顿饭可以感谢回来。

    但祖荷的陪伴只是暂时性的,小姑娘有自己的生活和方向,总有一天会回归正轨;我国残障保证制度不完善,喻池读高中,喻莉华和他可以就近无微不至支持,等以后异地读大学和就业,漫长的路还需要自己走……

    蒋良平背着手一直绕圈,像一个思考城市发展的贤者。

    *

    祖荷和喻池像在病房野餐,吃完特别的一顿饭。

    喻池说要下床散步消化一下,让祖荷把角落的助行器推过来。

    祖荷扶着像矮梯似的铁架,自己试了两步,满眼好奇。

    “我还以为用拐杖,架到胳肢窝底下那种。”

    喻池说:“腋拐我还用不顺,容易摔了。”

    祖荷低头捣弄的片刻,喻池已经掀被下床,扶着边柜立在床边,鞋子一踩即好。不知道他裤子怎么收的,长款羽绒服下只露出小小一截,大概是大腿中下部。

    祖荷赶紧把助行器推到他跟前。

    喻池反倒笑她:“不用那么紧张,我走了几次还没摔过。”

    楼下风紧,喻池只在病房和走廊活动,偶尔有熟识的病患家属跟他打招呼,对方打量的目光大大方方,笑着说上一句“走得很稳呢,快可以出院了”。

    祖荷陪着他慢慢悠悠,像带着稻草人搬家。

    在走廊尽头掉头,祖荷扭头问:“你有185吗?”

    喻池说:“186。”

    “多我16厘米,难怪看着那么高。”

    “要是伤两条腿,我就给自己加高到一米九了。”

    祖荷哭笑不得,不小心把跟其他人嬉闹的小动作带出来,轻拍喻池胳膊一下。

    “前半句不要乱说。”

    喻池正好松开助行器,扣紧袖口碍事的扣子,祖荷无意的这一下,直接叫他失去平衡。

    幸好祖荷反应快,闪到他跟前,正面抱住他,喻池也下意识揽上她的后背。

    “你、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对不起啊,我忘记了……”

    祖荷还没习惯跟“新的”喻池相处。

    两个人中间只隔着助行器光秃秃的铁杆,跟直接拥抱没区别。

    祖荷仰头瞧着他,那双眼睛有歉意、后怕还有无法忽视的美,轻而易举软化了他。

    喻池耳朵全红了。

    他扶回助行器,说:“没事……我的平衡能力还不太好……”

    祖荷平日虽跟异性打成一片,但也没抱过谁,刚才动作出于意外和本能反应,严格来说并不算拥抱,细究起来总有点尴尬。

    她双臂开合,随意拍打裤缝线。

    “下周考试周,我就先不来看你了。等寒假再来,可以连续来几天。”

    喻池说:“好,考试加油。”

    祖荷说:“到时是不是可以用腋拐走了?”

    “应该没问题。”

    “如果出太阳暖一点,一起下小花园走走?”

    喻池郑重得像许诺:“好。”

    祖荷把喻池送回病房,提着山药玉米汁的保温桶下楼。

    喻池的病房窗口跟住院楼门口同向,祖荷这天下意识回头找他,喻池果真站在窗前,也发现了她,冲她挥手。

    冬日树枝萧索,直攀苍穹,那道身影囚禁在灰白建筑里,显得寂寥又羸弱。

    祖荷心头一紧,像被那道身影攥住,脸上却绽放出最大的笑容,露出十颗整齐的白牙,哪怕傅毕凯曾说她笑不露齿最好看,她也想向喻池呈现最开心的样子。

    她甩着保温桶转了一圈,像朵四处流窜的发疯小蘑菇。

    祖荷敢肯定,这一刻,喻池一定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