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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口是心非)

    很奇怪, 她很确定自己对云沐是一种单纯的友善。

    而因为云沐和她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而且她也确实有一半云鹤世家的血统,所以在灵瑾心中, 云沐也的确与普通朋友有所不同,她对他还夹杂着一点对待远房兄长的别样亲近。

    但是,如果要说她对云沐和对待寻瑜的感情是不是一样的话,灵瑾却犹豫了。

    毫无疑问, 她对兄长的那种情愫, 要更为浓郁, 更为信赖。甚至有时候, 灵瑾长久以来对兄长的那种依赖, 连她自己意识到时,都会觉得害羞, 怀疑自己是不是个过于黏人的妹妹。

    好奇怪, 虽然说都是兄长,和仔细想来, 她对云沐和对哥哥,两种感情,居然并不相同。

    如果她对云沐的才是纯粹的兄妹之情, 那她对哥哥的, 又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变化,冲散了她长久以来的思维,一旦跳出兄妹的框架,她对兄长的感情,居然变得难以安放。

    灵瑾感到自己的思绪变得迷乱。

    她长久以来的人际关系都很单纯, 平时只需要把脑子用在射箭和机关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 她与兄长的关系会有这样重大的变动。

    她的心间仿佛早有一条隐秘的银河,只是她太习以为常,从未意识到这种情感的纯净与珍贵。

    而如今,风吹散了雾海,银河的全貌在夜云间若隐若现,她窥见了银河隐匿的安宁美丽,却仍然看不透其中烂漫的星海。

    事情超出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

    灵瑾感到茫然而失措,这甚至比难以破解的机关术更让人感到费解。

    这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

    她答不上小芝的问题,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灵瑾绝没想到会有一天,她自己会看起来如此陌生,连她自己都读不懂自己的心事。

    远处,兄长正默默端详着碎天弓,并未注意她这边。

    灵瑾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噗通,噗通。

    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着。

    可唯有今日,灵瑾突然意识到,她从未听懂过这段旋律。

    *

    “瑾儿歇了吗?”

    夜晚,寻瑜和女君在书房内会面后,女君随口问道。

    “歇了,今日难得的早。”

    寻瑜回答。

    但他说着,又隐约蹙眉。

    “不过,她最近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可能是看我的眼神。”

    寻瑜定了定神,没有在母亲面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问:“母亲这个时辰唤我过来,不知是因何事?”

    女君说:“水国龙君那边送信函来了,说是龙神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目前全靠小龙女在耐心教导,想来再过几年,就能恢复正常神智。

    “另外,关于指使龙神的人,水国那边的调查也有了些眉目,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暗中留存了临渊这条暗探线的文鳐鱼一族。

    “我想你会想尽快知道这些,所以跟你说一声。”

    果不其然,在听到女君提及龙神之事,寻瑜便抬起头来,神情变得格外专注。

    这件事事关重大,还关乎灵瑾,寻瑜一向十分重视,直到最近还经常往祭天台跑,想找到当时漏掉的蛛丝马迹。

    可惜,那敌人似乎十分狡猾,调查了几个月,只能说他们在翼国留下的线索甚少。幸亏,水国那里有了进展。

    听到水国那边是文鳐鱼一族出了内鬼,寻瑜淡淡地“嗯”了一声,并不意外。

    他说:“我想也是他们。”

    女君说:“如今敌在明,我在暗,在水国,老龙君万年攒下的威望可不是开玩笑的,想来过一段时间,就能将文鳐鱼一族清理掉。”

    寻瑜颔首。

    但他停顿片刻,又迟疑道:“除了文鳐鱼一族外,水国有没有查出别的什么?”

    “信函中没有提及,怎么?”

    “我总感觉还有问题。”

    寻瑜的手微微抵住唇,做出凝思的神色。

    他说:“按照龙女月的说法,文鳐鱼一族的暗探机构早在多年就已经解散,可实际上,临渊直到最近几年,都仍然一直与人有书信来往。

    “其实如果要说与他通信的人一直是文鳐鱼一族,只是没有上报给水族皇室,也可以说得通。但好像有点不对劲。如果文鳐鱼一族想要取代白龙一族,做水国掌权者,那么与翼国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还要特意留下在凤凰城的暗探?

    “更何况,前几年,与临渊联络的人,还曾经下过让他活捉灵瑾的命令。”

    说起这件事,寻瑜脸上微微显出烦躁之色。

    他说:“如果是文鳐鱼一族,他们要灵瑾做什么?这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虽说灵瑾当时拉开了机关弓的事很轰动,但水族比起武器,更擅长用术法;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凤凰君之子,那么灵瑾只是收养的义女,比起她,来抓我不是更好?为什么偏偏会制定灵瑾?”

    寻瑜想了想,继续道:“要说文鳐鱼一族留下暗探是想要凤凰城的消息,伺机挑拨翼族和水族君主之间的关系,勉强有可能,但仍然不够直接。我怀疑还有别的势力掺杂在其中,隐藏得很好,所以难以看出来。”

    凰君微微扬眉,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

    她问:“你觉得……?”

    寻瑜说:“如果我是文鳐鱼一族的话,一定会把暗探的路线私下卖给兽族。他们既然连龙神都能抓住囚禁,所谋必然不小,如果再有足够的利益彼此交换,或许能让兽族暗中支持他们发动政变。”

    寻瑜此言,如金石坠地,刚劲有力。

    女君凤眸深沉,若有所思。

    “说实话,我也有所怀疑。”

    女君挑眉道。

    “水国和翼国结盟这么大的事,兽国不进来插一脚,实在不符合他们的风格。不过,从我们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兽国那边近年来的确十分安分。

    “兽国国君年纪也大了,这两年十分沉迷酒肉和女人。大皇子和二皇子正在为了夺位暗中较劲,而三皇子是混血,没有继承资格,向来十分低调。眼下,似乎找不到他们掺和的证据。”

    寻瑜陷入沉思。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问:“这些暂且不论,还有一件事我也有些在意。先前龙女说,那黑龙是因为强行被喂了药物,才会变得那么狂躁而强大。关于那种药……水族那边可有发现什么?”

    “未曾。”

    说起这个,女君亦有些严肃。

    “那种药物若是存在,必定非同小可。我也很在意,但我们这边没有线索,水国也说暂时没有找到端倪。或许将文鳐鱼一族全部清洗过后,能够有些眉目。”

    寻瑜没有回应。

    两人之间暂且安静下来,寻瑜眼神深凝,似是一直在思考。

    片刻之后,他再度出声,问道:“母亲,最近我们与兽国之间,应该会有几支大型商队往来,而且有两支队伍,是前往兽国国都的?”

    女君诧异地看了寻瑜一眼。

    她说:“若非万不得已,普通百姓不能被牵扯进来。”

    “我知道。”

    寻瑜镇定地说。

    “我向母亲保证,不会有风险。”

    寻瑜稍作停顿,补充道:“但我有几样无关紧要的小东西,需要混在商队的物品里,送去兽国国都。”

    *

    当夜,回到房间后,寻瑜并未熄灯休息,而是拿出刻刀和木块,做起木雕来。

    灯色昏黄,寻瑜低低垂眸,神情清冷,面容犹如神刻。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保持着做木雕的习惯,技艺日益精湛。如今见过一次的东西,他就能原原本本地刻出来,他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只让刻刀刀锋在手间转动,也绝不会伤及自己的皮肤。

    寻瑜一边雕着,一边思索。

    如果要将某种生灵混入兽国,应该选什么才好?

    飞鸟自然是不合适的。

    虽说兽国应该也有未开灵智的普通鸟类,但太容易和翼国联系起来,而且一般的野兽如果要融入市井,也不太容易。

    这种生灵,应该灵活、轻巧而聪颖,最好习惯出没于常人难以想象、难以行走的地方,有一点点神出鬼没,但不能引起其他人的反感。

    这种生灵数量要多,要常见,这样才不会引人注目。

    速度要快,但体型不能太大,这样行动的余地也会更大一些。

    最好举止偶尔稍稍超出常理一些,也不会让他人觉得奇怪……

    想着想着,寻瑜内心已经有了思路。

    手随心动,不多时,手里的木雕形态亦逐渐明朗起来。

    尖翘的耳朵,轻盈的四肢,优雅的身体曲线,还有细而长的尾巴……

    寻瑜做完一个木雕,用木灵术注入灵气,不多时,一只小小的生物悄然落地。

    “喵。”

    橘色花纹猫慢悠悠地在地上走了两圈,然后轻盈地跳上寻瑜的桌子,身体一颤,又重新化为一枚印章大小的木雕,安静地躺在桌边上。

    *

    再度见到灵瑾,是次日清晨。

    灵瑾通常卯时会起床,然后到校场上射箭。

    寻瑜自是知道这个,所以这个时间点外出时,总会特意走这条路,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路过一下。

    今日亦是如此。

    寻瑜经过时,灵瑾正将机关弓拉满。

    她射箭的姿态一向很好看,身直如竹,弓开如满月,身姿清丽,如霜如雪。

    但今日,灵箭“嗖”得一下飞出去,却偏了一寸,没落在靶心上。

    寻瑜一怔,步伐不禁停下。

    这时,灵瑾的肩膀仍旧平直如尺,她调整了一下弓臂,又准备开第二箭。

    然而,弓刚刚拉满,她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叹了口气,却又将弓弦缓缓安回,放了下来。

    她将弓垂在身侧,低头瞧着脚尖,眼睫垂下,面露不安愁绪。

    此刻的灵瑾,居然像个迷路的小女孩,无助地在原地打转,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寻瑜微微一滞。

    对妹妹的情绪,他最是熟悉。

    最近几年,已经很少见她这样的神情。

    没有迟疑,他调转方向,朝灵瑾走去。

    “你……”

    寻瑜将手放在灵瑾的肩膀,话还没说出口,灵瑾听到他的声音,竟像受了惊的小鸟,整个人颤了一下。

    “哥、哥哥。”

    灵瑾慌乱得异乎寻常。

    她那双乌亮的明眸眸光闪烁,像清风惊碎了水中的月影。

    然后,灵瑾白皙的皮肤迅速染上霞色,红得可爱。

    寻瑜被她这样不经意流露的明丽晃了下眼。

    但回过神来,又觉得灵瑾这样的反应不对劲。

    寻瑜问:“怎么了?怎么吓成这样?”

    “没有。”

    灵瑾低下头,似乎在借此笨拙地掩饰自己的无措。

    她外表给人的印象多是清冷,可实际上思维纯直,十分不擅长说谎。

    她说:“我、我一直将哥哥当作兄长,没有别的,怎么会怕见到哥哥。”

    话一说完,她耳羽下雪白的耳尖已红得愈艳。

    寻瑜锁起眉心。

    灵瑾这样说,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倒不如不说,他或许还不会多想。

    而且,灵瑾这般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她打开竹依上君和鹤将军留下的盒子以后,她似乎就总有意无意地回避他这个兄长。

    那盒子里,究竟是有什么?

    寻瑜心如猫挠,然而面上却还装作一点不在意的云淡风轻样子。

    寻瑜面容淡定,高傲地说:“没有受到惊吓就好。我今日有事要出凤凰宫,也只是正好经过这里,但我看到你刚才射了两箭,好像都不在状态。”

    他克制不住地想各种可能性――

    会不会是竹依上君和鹤将军的回忆太残酷,才让妹妹心神不宁?毕竟竹依上君和鹤将军所处的年代尚是乱世,如果里面有战乱的场面的话,冲击必然非常大。

    如果妹妹看了这些,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做了噩梦?

    寻瑜说:“其实你为何会如此,我并不在意。”

    他心烦意乱地想――

    如果妹妹晚上做了噩梦的话,今日得提前叮嘱侍官一声,晚上不要将灵瑾廊上的灯笼全部熄灭。她小时候有点怕黑,如果醒来什么都看不见,会觉得害怕。

    从灵瑾屋子到他屋子一路上的灯或许也还是点亮得好,说不定灵瑾心慌,会半夜过去敲门。

    不,这样还是不保险,瑾儿大了,越来越独立了,也不再常像幼时那样会像他求助。

    干脆他亲自过去守夜吧。这样廊灯就可以熄灭,不影响她睡觉;万一她真的醒了,也可以及时用凤凰火帮她把灯笼点上。

    寻瑜板着脸,冷冰冰地道:“但你如今对翼国十分重要,也有许多人记挂你的情况。你要是心里有什么烦恼却自己一个人憋着,其他人可能会担心。若你真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及时向父母倾吐……如果要对我说,也勉强可以。

    “你现在大了,我定不会时时在你身边帮你。但你若将烦恼一直憋在心里,也不是上策。”

    灵瑾听得愣愣的。

    她觉得哥哥可能是在关心自己,但又不太确定。

    灵瑾乖乖地说:“我明白了,谢谢哥哥。”

    “嗯。”

    两人面对面安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说话。

    半晌,寻瑜生硬地道:“所以,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现在可以跟我说。爹娘今日定然繁忙,我还有一点时间。”

    谁知,这句话话音刚落,灵瑾刚刚恢复一些的面色,顿时又变得通红!

    寻瑜甚至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却听灵瑾慌慌张张地道:“不、不用了。别的无所谓,唯有这件事,哪怕对其他人说,我也不能对哥哥……”

    灵瑾话还没说完,就已慌乱地别开了脸。

    她连东西都来不及从容地收拾,迅速将机关弓和其他带来的东西抱在怀里,匆忙道:“我先回去了。哥哥,下次再见。”

    说完,灵瑾还穿着弓射服,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留着寻瑜一个人在原地,愈发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