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生·孤暮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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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从心所欲

    谢臻仍需静养,灵鸷正好也需在福禄镇逗留。塞外比不得中原繁华地,灵鸷查探过,乌尾岭方圆三百里内也仅有福禄镇这一个人烟稠密的所在,其余凡人的踪迹只剩下那些散落于寒山黄沙之间的游牧民族。蚌精小善为何会说,这里是一切的源头?



    数日后,谢臻已能下床走动。他问:“最近为何我总觉得十分冷清?”



    “绒绒说她有事要想,不可被人打扰。”



    “能让绒绒想破脑袋的,定是无比玄妙之事。”谢臻笑了,又问:“时雨呢?”



    灵鸷闭目不言,静坐如老僧入定。



    “每次不想说话都是这一招数。”谢臻被久违的日光刺得更不开眼,他在房外走了还不到十步,已失了“活动筋骨”兴致,拢了拢肩上的氅衣,回头对灵鸷说:“他真的走了?”



    “我不知道。”灵鸷漠然以对。



    “你不知道谁知道?绒绒话太多,你的话又太少,还是时雨知情知趣……他该不会已葬身于你剑下,或元灵被你吞入腹中了吧?”



    “并不好笑。”



    谢臻于是收敛了笑意,“时雨竟能与你大吵一场,事后还活了下来,真可谓奇人奇事!”



    “你听见了?”灵鸷瞥向谢臻。



    谢臻含蓄道:“少许!”



    其实那日他在房中只隐约听到了一两句,但是又有什么能逃得过绒绒的耳朵?



    时雨走后,绒绒万般苦闷,谢臻已成为她仅有的倾诉对象。她不但详尽地复述了整个过程,连这场争执的前因后果、他们言行的细微之处、时雨布下的莲池幻境,以及她自己“观战”时的心情都绘声绘色地说与了谢臻听。谢臻人在床中卧,不亚于身临其境。



    看灵鸷的样子,他们知情便知情,议论便议论,他不甚在意,更不会费心解释。



    “怎么你就不能跟时雨好好说话呢。”谢臻惋惜道:“你若有一丝挽留之意,他也不至于如此。”



    “我为何要留他?”灵鸷静坐调息的意图被打断了,看上去有些烦躁。时雨消失后,绒绒已经跟他哭闹过一轮,现在又轮到谢臻唠唠叨叨。“我已说过不与他计较,他反而对我生怨。难道这也成了我的过错?”



    “你是心下无尘故而无碍。可这并非时雨所求。”



    灵鸷一径沉默着,谢臻于是换了种说辞,小心翼翼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明知不妥就该闭嘴。”



    “你说得有理……那我问了啊。在你心中,你究竟是男是女?”



    他效仿灵鸷在毡毯上盘腿坐定,摆出一付促膝而谈的姿态,“我知道你们三百岁后方能择定男女……我问的是你的本心。”谢臻以手点向灵鸷心房所在,尽管那处一马平川,他还是很快意识到不妥,及时缩回了手,轻咳一声:“神仙应该也是有心的吧!”



    “你上一世就问过我了。”灵鸷像是了然,又像是困惑。“你们为何都如此在意此事?”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



    “我还未想过。”



    “从未想过?那待到你三百岁时如何抉择?”



    灵鸷知道自己这番说法难以教谢臻信服。岂止是谢臻,绒绒和时雨不也常常纠结于此,背后小动作不断。灵鸷一开始觉得他们无知且可笑,后来方知在小苍山外,阴阳男女之别就像天地清浊一样界限分明。



    但是在灵鸷“本心”之中,他和其他族人一样,并不过分为此事萦怀。他对谢臻说:“三百岁之前的白乌人只是半成之躯。大家自幼一同习武,一同修行,衣着言行相差无几,只有天赋、能力的高下之别,而无乾坤贵贱之分。即使成年之后择定性别,我们也不会像凡人那样,只凭男女之身来判定尊卑。”



    “是男是女皆任其自流?”



    “白乌曾以骁勇闻于天地,退守小苍山之后,我族中也没有无用之人。依照白乌习俗,男主刑杀,女司祷祝。各人天分在少年之时往往已见分晓,善战者多为男子,灵力强盛者往往择定为女身。两者各有本分,一如阴阳相济,盛衰平衡。”



    “这……要是天命与意愿相违岂不是徒生遗恨,还不如生来无从选择。”



    “就算造化天地之神,又有几个能从心所欲。”灵鸷笑笑,“况且我说的只是惯例,各人心性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论。”



    谢臻如灵鸷那样坐了一会已觉疲惫,找来个隐囊倚靠在榻上,“如何不同,你快说来听听。”



    “总有些早作打算的、私下有情两相约定的,或是天赋平庸两者随意的……灵力、武力皆出众者有时也会难以抉择。因而在赤月祭之前,即将成年的白乌人会在鸾台祈愿,如获神灵允许,便可从心而定。”



    谢臻有些明白了,继而又笑嘻嘻地对灵鸷说:“你又是哪一种?”



    “我天赋平庸,也无意愿,但听尊长安排。”



    谢臻笑出声来。他虽没见识过别的白乌人,但灵鸷骨子里的孤标傲气绝非一个自幼平庸之辈所能拥有的。



    “我不相信比你更了得的同伴在白乌一族中比比皆是。”



    “终归还是有的。”灵鸷黯然道:“上一世你差点见到了他。”



    若非灵鸷的求情让大掌祝收回成命,莲魄本要让霜翀出手处置了阿无儿。在莲魄看来,这等小孩子犯下的糊涂事让他们自行解决,无需惊动其他族人。万一灵鸷反抗,同辈之中也唯有霜翀能将其压制。



    谢臻若无其事地说:“是美人儿的话倒是可以见上一见。”



    灵鸷无奈。他和绒绒一个惦记美人,一个自诩美人,可谓是臭味相投。



    “你既说自己并无意愿,男女皆可……那就是说,你也可能变作女儿身!”谢臻眼中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到时定要让下下辈子的我开开眼界。”



    “你希望我是女子?”灵鸷挑眉。



    谢臻支颐想了又想,“我是没所谓的。你是女子我照样视你为友,顶多同游烟花风月之地时稍有不便……”



    “什么‘月’?在何处,为何不便?”



    “咳咳,没什么不便。”



    说来也怪,时雨仙姿玉质,是谢臻所见的“异类”中最像神仙中人的一个,可一看即知他是不折不扣的男子。绒绒自不必说,活了千岁万岁也和黄毛小丫头无异。唯独灵鸷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前谢臻总拿捏不定,现在想来,他与那长在白乌小苍山的空心树着实很像——流水之韧,金石之坚,至刚至柔,这分明说的就是他自己。



    谢臻上下打量着他,“你若为女子,想必也还不错。”



    “是么?”



    “难保不会成为昊媖那样的大英雄。”



    灵鸷一笑了之,“昊媖只有一个。”



    昊媖化身于混沌初开之时,身为大族长,她既有着白乌巫女感应抚生的灵力,又执雷钺替天行刑。在她之后,雷钺皆为战力最强之男子所有,“执钺者”率族人执掌天罚,征战四方;而巫女则全心供奉抚生塔,以白乌之力与塔中戾灵相抗,“大掌祝”即是巫女之首。



    历代族长均在“执钺者”和“大掌祝”之间产生。直至上一任族长醴风废除了“执钺者”一职,白乌氏不再过问外界之事,一切皆以抚生塔为重。从那以后,只有“大掌祝”才是白乌之主。族中日常事务与小苍山守卫被交到了“大执事”手中,而“大执事”必须听命于“大掌祝”。



    如无意外,灵鸷将会成为温祈的继任者,总有一天他会接过“大执事”的职责。他自幼被寄予厚望、严加训导,温祈也是他最为崇敬之人,所以灵鸷并不抗拒他的天命,但若是说他有过想要成为女子的瞬息一念,只是因为他想要证明自己也可以成为最强者。



    可惜白乌的将来已有了霜翀。无论灵鸷如何努力,霜翀始终比他更胜一筹,偏偏他输得心服口服,连抱怨都不知从何而起。霜翀才是大掌祝最好的人选,也将是灵鸷相伴一生的良偶。



    “时雨钟情于你,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谢臻说得随意,一只手悄然捂在了胸口。他已想好,万一灵鸷被惹恼了,他还可以“旧疾复发”。



    “嗯。”



    令他意外的是,灵鸷竟如此坦然地承认了。虽然他“嗯”的一声过后,面色依旧平静如水。



    灵鸷再不解世事,时雨对他异乎寻常的依恋他还是有所感知的。从前尚可以将其归结于“仰慕”之情,他也并不往心里去,然而当时雨的莲池幻境出现于眼前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谢臻又等了一阵,确定灵鸷不会再有下一句了,这才支起身子问道:“你待如何?”



    “如何?”



    谢臻啧啧有声:“世间万事,唯情债难偿!”



    灵鸷失笑:“你不该学绒绒说话。”



    “时雨天人一般,我要是女子必然为之所动。”



    “可我不是女子。”灵鸷隐去嘴角那一丝笑意,“就算我是,也不会在绝无可能之事上虚耗心思。”



    第六十四掌孤暮旧事1



    窗下传来一声失望的叹息。



    灵鸷的手在虚空中轻轻带过,一阵青烟穿过寸许宽的窗棂。



    “哎哎……”绒绒现身于房中,趴在地上叫唤了几声,“别吸我,我正打算进来!”



    “你输了。”谢臻朝她伸出了手,“欠我的酒呢?”



    绒绒拍了拍身上的灰,“下回给你。时雨不在,我纵然备齐了东西也酿不出‘思无邪’来呀。”



    灵鸷知道他们打赌之事必与自己有关,却也无意过问。反倒是绒绒见他欲往门外去,撇嘴道:“说得好好的,我一来你就走,莫非我打扰了你们?”



    灵鸷讶然回头。谢臻事不关己地闭目养神。



    绒绒话说出口便后悔了。六百年来她已习惯了与时雨为伴,时雨这一走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绒绒既恼时雨决绝,又暗暗替他鸣不平。她心中憋屈,不由自主地迁怒于灵鸷和谢臻——他们之间真有什么苟且也就罢了,偏偏这两人看起来又坦荡得很,那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时雨呢?



    灵鸷如今的脾气好了许多,绒绒也谙熟他心性,自恃他绝不会伤了自己。可当灵鸷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时,绒绒心里依然打鼓不停。慌张裹挟着委屈,她扯着灵鸷的衣袖哭道:“你做不了女子,时雨可以变化呀。族中早有良配也无妨,大不了坐享齐人之福就是……”



    灵鸷被这样的无赖言论震住了片刻,木然道:“青阳君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谢臻哑然失笑,“绒绒啊绒绒,扪心自问,你敢对时雨说这番话吗?”



    绒绒吸了吸鼻子,时雨若在场,定是头一个剥了她的皮。其实她也弄不清时雨究竟想要如何,难道他还想把灵鸷娶回家相夫教子不成?



    “他要是肯与我双修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绒绒懊恼道。“福禄镇我已逛了个遍,实在看不出有何稀奇,本想找人打听打听,可城里城外连个土地神都没有。到底什么是一切的源头,总不会这里就是孤暮山吧!”



    “你也这么想过?”灵鸷同样困惑于此。



    绒绒张圆了嘴,“我随便说说罢了,这怎么可能!”



    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孤暮山的真容,大战之后它的踪迹与轶事只存在于散逸的传说中。可孤暮山毕竟曾是通天之径,造化之地,单凭想象也知它是何等的神秀峭拔。即使倾塌万年之久,山心已失,也绝不会是这个鬼样子。



    谢臻慢悠悠地说:“总听你们提及孤暮山,到底这孤暮山之战为何而起?都是超凡脱俗的神仙,难道就为了山里的宝贝打得死去活来?”



    他的目光本是看向灵鸷,绒绒急不可待道:“你应该问我才对!这事说来话长,你让灵鸷来讲岂不是为难于他?”



    “哦?你又从戏文里听来了什么野史秘闻?”



    这话绒绒不爱听了,一下变出了紫貂的原型,跳至谢臻身前龇出尖牙,“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在天界打过的喷嚏比你十辈子还要长。白泽归寂后,再无哪只神兽可像我一般博古通今。你竟敢不相信我?”



    灵鸷无言颌首,谢臻于是对绒绒笑道:“是我有眼无珠。那就有劳绒绒了,在下洗耳恭听!”



    绒绒被捋了顺毛,这才心情舒畅了,在谢臻腿边蜷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我得费些口舌。要说孤暮山之战,先得从天地初生时说起。彼时浑沌未开,万物未形,盘古首生于其中,头顶天脚踏地,一日七变,经历了一万八千岁始将天地分离……随后又过了许久许久,天变得极高,地变得极厚,再无法重合,支撑天地的盘古也神崩力溃而亡。”



    “这一段在下还是略有所闻的,书中有载: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



    “长安崇文坊说书的糟老头也知道这些,这只是引子!”绒绒白了谢臻一眼,“可是天地开辟之初,一切皆处于动荡混乱之中,时而天崩地裂、岩浆滔滔,时而河海变流、玄冰遍地,至于什么百年暴雨,千年旷旱更不在话下。好在啊,继盘古之后,上骈、烛龙、伏羲、女娲、桑林、帝鸿、据比、竖亥、鬼母、神农也逐一觉醒。这十尊与浑沌共生的始祖大神合力凝聚盘古元灵所化的清灵之气,并各自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也注入其中,然后把它封存在孤暮山心,以此抚定天地、滋养万物生灵,这就是‘抚生’的由来。”



    “盘古元灵?”谢臻有些不能相信。



    “盘古大神血肉化作山川万物,元灵多半消耗于开天辟地之时,剩余的散为了天地清灵之气。”灵鸷拍了拍炸毛的绒绒,“大神曾以神力幻化飞鸟,在洪蒙岁月中聊以相伴,白乌先人因此而生。故而我族人对抚生有着与生俱来的感应。”



    绒绒得到了灵鸷的认同,得意地摆动尾巴往下说:“因为有了抚生的存在,孤暮山又被称做造化之山。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地一片祥和,灵芝仙草丛生,天材地宝随处可见。天神们各居其位,开世造物,女娲大神也用黄土捏出了最早的一批泥人儿。”



    “那可是‘真人’,生于钟灵毓秀的上古之时,和你们这些百无一用的‘凡人’不一样。”绒绒不忘嘲笑于谢臻,“‘真人’寿命极长,与神灵共生,有些部族还拥有异能。他们的繁衍能力远胜于其余性灵之辈,很快占据了许多洞天福地,还有不断蔓延之势。久而久之,别的生灵难免颇有微词,就连部分大神们也是如此。”



    “于是就起了争端?”



    “一开始倒也不至于。那些‘真人’在神灵眼中原是区区众生中的一员,与飞禽走兽无异。上骈、据比等大神虽有不满,但也只是偶尔布下天灾,试图减少‘真人’的数量,维持万物平衡。然而在抚生护持之下,无论水火瘟疫皆难持久,很快凡间又会回复到风调雨顺的太平之中,人们依旧生生不息。直到四野八荒已遍布他们的踪迹,神灵们逐渐退往三岛十洲的虚无洞天。始祖大神们终于分成了两派:上骈、据比想要清肃下界,如不能遏制‘真人’繁衍,他们就要将抚生从孤暮山中剥离,带往只有神灵方能抵达的虚无洞天。伏羲、神农、女娲悯恤‘真人’,不忍凡间生灵涂炭。烛龙、帝鸿、鬼母、桑林、竖亥这四位大神则静观其变。”



    光是这些大神的名字已听得谢臻昏昏沉沉,他说:“伏羲、神农、女娲存心仁善,怪不得能让百世传颂。其余那些大神们,我还有耳闻的便只有帝鸿了。”



    “帝鸿敦敏仁德,被众神推举坐镇九天中央的昆仑墟,是为天帝。”绒绒的旧主青阳君与天帝颇有渊源,所以她提及这个名字时也犹带几分敬畏,“天帝不偏不倚,两相安抚。以这些始祖神们的通天之力,未必不能找出万全之法。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一件大事……喂,病秧子,你睡着了?”



    谢臻被绒绒的爪子拍了一下,忙摆出惊愕状,识趣地附和:“什么大事?”



    “说起来,那是我听闻的上古传说中最悲伤的一段了。”绒绒幽幽道:“从前,北荒中有一个名不经传的真人部落,叫做堤山氏。想是因为地处偏远的缘故,日月光辉和抚生之力也难以惠及,此处终年寒冷。堤山氏人世代生长于此,勉强自给自足。可是随着族人渐渐增多,又赶上了极寒的年头,难免朝不保夕。他们的族长相夷力劝族人往更为丰饶之地迁徙,但族人不愿离开故土,山外又有名为‘狕’的猛兽环伺。相夷正值少壮英武之时,为了谋求出路,他独自前往孤暮山,想要由此攀登到九天之上向神灵求助。”



    “他成功了?”



    “孤暮山可不是那么好爬的,人人皆可随意登天,那岂不是乱了套?上骈和桑林的幼女汐华常在孤暮山玩耍,这样不自量力的人她见得多了。相夷耗费了五年,始终只在半山腰徘徊。汐华时常逗弄于他,或化作山中精魅,或降下如油之雨,或变成飞鸟盘旋在他身旁,相夷都不为所动。终有一日,相夷失手于山中坠落,虽侥幸不死,但此前种种艰辛都化成泡影。想到仍在堤山等他归去的族人,纵然相夷是人中英杰也不禁潸然泪下。汐华心有不忍,解下长发助他攀援。相夷还以为自己抓住的是神树的枝蔓,一鼓作气登上天界,才发现手心残余的枝叶变成了一缕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