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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18)

    江晚橘在某个二线城市长大,父亲在一家外企中做高管,母亲在某体制内工作。

    这个在大多数人眼中可以算得上无可挑剔的家庭模式中,江晚橘的生长历程算不上太过美好。

    父亲喜欢结交朋友,吹牛托大,经常招三两好友聚在一起喝酒,结局必定是酩酊大醉、吐得到处都是,聚会结束,整个家都乌烟瘴气;母亲性格要强,好面子,平时最大的喜好就是和同事们比,比老公,比房子,比孩子学习,比孩子特长……

    当然,刨除这些,父母仍旧是爱江晚橘的。受于政策,即使父亲天天念叨着儿子,她仍旧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只是他们爱的方式和江晚橘想要的不一样。

    尤其是父亲还喜欢动不动拿“我们对你多好啊”这句话来说事。

    “你看老刘家的孩子,他爹怎么对他的?动不动就是脱了鞋一顿抽啊,从小到大,我打过你没?这还不够?”

    “你看看老王家的闺女,刚上初中就开始做饭,从小到大,我让你下过厨房没?我还不够疼你?”

    “你看看……”

    江晚橘总是陷在这种被人比较来比较去的境地中,要么就是被母亲带着去参加她的社交圈,去交际应酬。不确定是不是受到这种环境的影响,从初二起,江晚橘渐渐地具备了自我的意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多是刚刚迈入青春期的发育,生理悄悄成熟,对异性也难免带点好奇,说话、聊天都开始注意,不再像之前那样没头没脑。

    江晚橘不。

    她只觉着同龄人幼稚,脸红幼稚,传递小纸条幼稚,下课后故意使坏拽她头发的男生更幼稚。

    但陈昼仁不一样。

    他个子高,高到需要江晚橘仰望。和江晚橘经常接触的那些男性不同,不是爸爸同事们那些肚子大到像是怀胎多个月的男人,也不是班级里不喜欢洗脚打完球一身臭汗的干瘦男同学们,他具备着一种成熟稳定的气质,像是玫瑰花最美好的阶段。

    江父下意识分烟给陈昼仁,但后者微笑着拒绝了,问清楚江父遇到的窘况时,他折返,从车里拿出新的绳索,和江父研究着该如何将车子拖出来。

    简直就像是魔法,他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江父遇到的困扰,顺利地将车子从深陷的坑中解救出。

    不单单是这个,陈昼仁看出了江父是初次来玩的,问:“车子烧几号油的?”

    江父说:“93。”

    这地方93号油加油站多,想加97号汽油基本要去城市,90号油更少了,寥寥无几。

    陈昼仁点点头,出于好心,建议:“遇到加油站记得加满油,有必要的话,带上两桶油,这边高速上加油站少,得绕行国道。”

    江父猛点头。

    “后备箱也多带点吃的,总能用得上,”陈昼仁说,“南疆那边信号差,用GPS时候注意信号偏移问题——哎,这是你家女孩?”

    最后这句话是看到江晚橘,江晚橘走到江父身边,盯着陈昼仁看。

    “是,”江父脸上露出点笑,“准备上高中了。”

    “还没上高中?”陈昼仁夸,“个子长这么高?”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一个小酒窝,只在右边,左边没有。

    江晚橘以前很讨厌自己的身高,蹭蹭蹭地长,像是春天淋过雨后的竹竿,干巴巴、瘦瘦地抽条,毫无美感,偏偏家长们都在夸。

    现在,她忽然觉着自己长高也不是毫无用处。

    但这的确是陈昼仁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江晚橘全程一句话都没讲,哪怕江父让她叫叔叔,她也不肯,就是憋着气。

    还是江母过来打圆场,解释孩子学习学腼腆了,不爱说话。

    陈昼仁宽容地笑了,他绝不会和孩子一般计较。

    临走前,陈昼仁送给江晚橘一包糖果,说是买东西送的,他车上没小孩,没人吃这东西,刚好送给江晚橘。

    不清楚是不是受人帮忙,向来教育孩子“不要随便吃陌生人递来食物”的江父,竟然允许江晚橘吃了这袋糖。

    北疆大环线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离开□□禾魔鬼城壮美的日落,一路直达小城布尔津,江父和江母对从北冰洋水系额尔齐斯河中捞出的野鱼啧啧称奇,江晚橘含着陈昼仁送的那包糖果,这一袋糖果的味道很怪,包装一摸一样,但口味不尽相同,你永远都猜不到下一枚会是什么口味。酸甜苦辣咸,巧克力,牛奶,抹茶,橘子……什么都有。

    江晚橘现在吃的是极清淡的抹茶味,轻到像是一股风,打着圈儿就从嘴巴里溜走了,什么都没剩下,只有中间包裹的一点点酸涩,大概是橘子糖不小心串了味儿。

    旅途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点小转折,离开五彩斑斓的五彩滩,江父决定走了一趟喀纳斯半环线,从北屯往可可托海和五彩城。

    最后一枚糖果,是江晚橘泡在五彩湾古海温泉中吃掉的。江父和江母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她隐约听到几句,原来是父亲手机中短信没有删除干净,有些话语深深刺痛江母的心,夫妻俩大吵一架,连离婚分家产、孩子这种事情都说了出来,最终只有江晚橘一人孤单单地泡在温泉中。

    嘴巴里含着的是最后一枚糖果,苦到江晚橘忍不住皱起眉,她甚至怀疑这是苦瓜味道的,深深地折磨着她的味蕾,江晚橘捧了一把水,扑在脸上,睫毛和头发湿哒哒黏在一起,味道并不好闻,刺激到江晚橘眼泪刷地一下掉出来。

    但父母还是没有离婚,第二天大家仍旧坐在同一辆车上回乌鲁木齐,继而乘飞机回家。不管吵得多么凶,等到江晚橘高中报道那天,两个人仍旧恩爱如初,和和美美地送她读书。

    高中的生活和江晚橘想象中完全不同,没有小说中多姿多彩的社团风格,身边的男生似乎就是稍微高些、脸上青春痘多些的初中同学,学业任务更重,父母吵架更凶。稍微离开座位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就被发下来的试卷铺满。

    整个高中生涯都没什么乐趣,老师永远想要拖堂拖堂再拖堂,每周两节的体育课顶多只有一节,体育老师不是正在生病,就是在即将生病的路上,在重重重压下,江晚橘能够铭记的,只有春天早晨买的一杯热米糊,花生和糯米一起打碎;夏天午休间的冰可乐,热气扑到铝罐上,凝结成小水珠儿;秋天晚饭时候的烤栗子,噼里啪啦一大捧,吃起来饱实的香气;晚自习结束后的烤羊肉串,切成指甲盖大小的小片,均匀炙烤到滴油,油水落在炭火上溅起嘶嘶啦啦的香气,茴香面和小辣椒粉、芝麻均匀撒在上面一层,烟雾腾腾地升到半空中——

    烟雾落了,就是三年。

    江晚橘考到一个足以让家长出去炫耀的高分,也如他们所想,顺利地被一个名校录取,拍照,谢师宴,同学聚会——

    她的成年礼和大学通知书同时寄达,与此同时,江晚橘收下了一束玫瑰花,正式开启人生历程中的第一场恋爱。

    初恋对象姓窦,单名一个且字,是江晚橘隔壁班的班长,和江晚橘考到同一所大学,典型的理工男,笑起来有些腼腆,只有右脸颊有一个小酒窝。品学兼优,他的母亲和江晚橘妈妈是同事,父亲经商,是那种就算是家长见了也极为满意的对象。

    但江晚橘无法说明自己是不是喜欢他。

    第一次牵手是在接到玫瑰花后,或许因为紧张,窦且的手掌心出了不少汗水。这个短暂的牵手只持续了大概不到一分钟,最终以江晚橘去买汽水而告终,她不动声色地用纸巾擦拭着沾上的痕迹,回家后,用洗手液反复洗了三遍手。

    她为什么答应对方呢?江晚橘盯着哗哗啦啦流水的水龙头,侧着脸想了好久,恍然间记起来了。

    好像是因为对方在告白时候笑了一下,右脸颊的那个小酒窝很像很像陈昼仁。

    事实上,关于陈昼仁的记忆已经很模糊,这个只是在旅途中偶然见过一面的男人,或许只因为曾经“救他们于危难”而被江晚橘深深记忆。后来的三年中,对方就像拼图一样一块一块地掉,脸庞从江晚橘的记忆中渐渐消失,最终什么都没剩下。

    江晚橘曾经尝试着用影视明星的脸努力拼凑出陈昼仁,可惜没有丝毫用处,就像打碎的玻璃,无论如何用胶水粘,都不是原来的那个。

    而窦且也只是一小块玻璃。

    顺利升入大学后,江晚橘初高中时候的短板逐渐显现出来,她不会勉强自己而去和人“合群”,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定要一起上厕所,一定要一起去食堂,一定要一起逛街……

    不能接受牺牲自己时间参与无意义社交的江晚橘,渐渐地开始独自一人,她自己对此毫不在乎,至少能够节省时间,不用浪费无用的精力去维持一段对未来毫无助益的感情。

    窦且也是同样。

    江晚橘不会将约会的时间分给他太多,而对方经不住学姐的热情诱惑,最终,某天,有个人给江晚橘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是窦且和他社团中的学姐,两个人并肩走在金黄色的银杏树下,距离微妙又唯美。

    江晚橘什么都没说,彼时她正在疯狂刷题,准备考计算机二级,看到这张照片后,她没有任何难过,只是有一种“啊,终于要解脱了”这种感觉。

    晚上她打车去了后海,拎着一瓶啤酒喝,吹吹冷风,感觉混沌的大脑在渐渐清醒。

    陈昼仁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在江晚橘喝啤酒时,她听到男人的声音,带点笑意:“大冷天的,喝啤酒不冷吗?”

    江晚橘回头,看到陈昼仁。

    就像造纸术,薄薄的纸浆附着在固定纸张的木板上,渐渐从浑浊的浆水中浮出,每一个纹理随着水的流逝而疯狂清晰,干净。

    最后一块拼图拼上,玻璃完整。

    从模糊记忆中逐渐走出来的陈昼仁,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他右脸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别喝太多,这边晚上不太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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