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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缟素贵女(四)【加更,感谢宋戎】

    盆中水波荡漾,用过的长巾方方正正地叠放在盆沿,宋延摘下发冠,一头黑发披下,烛光里,冷峻的脸上还带着水光,手在腰间解着束带,正欲脱衫就寝。

    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喂喂,宋延…宋延…是我,你听得见吗?”

    他偏过头去,一滴水珠从鬓尾滑落,一枚传声符直挺挺地立在桌上,江芹的声音便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对于十几年如一日地践行着按时起卧的宋延而言,此时,宜安寝,忌闲话。

    心中虽是这么想,眼底犹豫了一瞬,还是走过去,单手撑在桌面上,倾了倾身子,“嗯”了一声回应她。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在窗前探头探脑偷看的江芹飞速转身,三两步跑回床边坐下,恰听见他冷冰冰的口吻:“找我何事?”

    “晏小姐啊,你不觉得奇怪吗?”

    到现在她还觉得匪夷所思,“我想不通,如果晏小姐真如管事说的,被邪魅缠身长达两年,她爹烧了两张血符,肯定是救女心切,寄希望于你师父身上。为什么能救女儿的人来了,反而把人安排在距离晏小姐住处这般远的地方呢?”

    晏小姐的院子对比整个相府,更像是被切割了,独立出去的一小部分。

    一边是人间烟火,暖光红烛,一边是阴惨凄凉,白蜡灵堂。

    她代入自己生病,爹妈恨不得把家搬到医院,恨不得把她挂在医生身上的心情,将心比心,脑子更是乱成一团。

    “我们去的路上,没有见到别的下人对不对?晏小姐的屋子里也没有一个侍女,以她的身份,照理说不该这样。话没问上几句,就让我们走。那个带我们离开的老妈妈,路上赶得就差没插上翅膀飞起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还有,贡桌上应该挂着一幅画,挂印很明显,可能是被人临时取了下来的,至于挂的什么画,我实在有些好奇。总觉得这里头处处有古怪,他们似乎不想对晏小姐的中邪披露得太多,更不想我们了解得太多。”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串,停顿半晌,没听见他接话,伸手戳了戳符纸:“宋延,你怎么不说话?”

    “说完了?”

    猛地听见他的声音,江芹一下缩回手去,乖巧得像是个小学生,老老实实地对着符纸点点头:“嗯,说完了……”

    原来这人路上心神不宁,不是被惊吓到,而是装了一肚子的问题。

    宋延低眸,透过浸染了烛光的传声符,仿佛看见她那双狐狸一般狡猾又机敏的眼眸。

    只是想到她的身份、师父的遗命、江家与司天监的纠葛,神色不禁严肃了起来。

    “晏小姐的事你不必费心,很晚了,早些安置。”

    “啊?”

    闻声,宋延扬起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火焰顿熄,他眉头微蹙,不知在为什么气恼。

    片刻后,还是开了口:“啊什么?”

    躺在床塌上的江芹扯来丝被盖在腹部,翻了个身,语气有些沮丧:“知道你很强,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可是,不要那么排斥我啊。”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半晌,宋延背过身去,抬了抬手,符纸上的朱砂开始一点点消散去,“我并无此意,……早些睡。”

    江芹眼看着朱砂褪去,符纸软软地塌了下来,从床沿翻落到地上,心知这张符没用了。

    她趿上鞋,几步到窗前,恰见面对的房间熄了灯,窗棂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相邻的言灵他们也已然睡下了,只剩她屋里留着灯。

    月色洒在连绵的屋瓦上,莹亮若鱼鳞,四下静谧无声。

    郎心如铁,处处碰壁啊。失落不过一秒,江芹笑笑,她天生不怕麻烦,头铁得很,不会轻易认怂退缩,反正来日方长,徐徐图之!

    手中攥着没有朱砂的符纸,也不知趴在桌上睡了多久,醒来时脸颊上还带着发丝的印痕。

    石径幽长,江芹环顾四周,谨慎的脚步走走停停。两边烛亭灯火飘忽不定,深夜里,几只飞蛾停在用来封洞的防风纸上,不懈地拍打翅膀想往灯烛中钻。

    一簇簇竹丛窸窣作响,影影绰绰,阴阴惨惨。

    靠着系统地图摸索,沿路而来还算顺利。眼前院门红漆剥落,兽环无声地盯着她,地上探出墙的花枝影子狂乱地抖动着。江芹鼓起勇气,尝试着推开门。

    那瞬间,盛大的白光泄洪般涌来,顷刻,猝不及防地吞噬了她。

    再睁开,只见雷声轰隆,大雨倾盆。身后院门紧缩,看样子没有退路了。

    屋檐上淌下汹汹连贯的雨水,哗啦啦宛如溪流一般。天际劈下一道道闪电,此间屋宇忽明忽暗,狂风挟着冷冷的雨珠,斜斜吹来,打在江芹脸上。

    她抹了把脸,错愕地望着手心。

    避水珠中的灵光纹丝不动,视线里的雨水也没有任何反应,万马狂奔的雨声中,隐约有人在低低啜泣。

    不对。

    避水珠控制不了,这些不是真的雨水!

    这到底是哪儿?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眼前骤然一亮,一时间,她看清了,这是晏小姐的院子啊。

    就连脚下的长廊,也是几个时辰以前,她同宋延并肩一起走过的。

    风雨急促,裙摆和发丝凌乱地在空中飞舞着。

    雷声间隙,女子的哭泣如怨如诉,穿透沉重的雨幕,哀怨地飘到江芹耳畔。换作以前,她可能会尖叫出声,可能会抱头鼠窜,还有可能慌乱地念诵佛经驱邪。

    但现在,身在当下,好奇远远战胜一切,恐惧随之迟钝了。

    仿佛天公震怒,惊心动魄的一记闪电骤然劈下。那片刻,她清楚地看见有条奇高的人影赫然从眼前闪过,朝着晏小姐房间方向去了。

    紧接而来的,是女子凄厉的叫喊,响彻雨夜。

    晏小姐!

    江芹心慌意乱,耳膜猛地鼓起,嗡嗡发疼。

    她赶忙揉了揉耳朵,擦掉手心的冷汗,就在迈腿要追之时,余光瞥见系在腰上的小琴,琴上紧绷的细弦发出莹莹光泽。

    想起和宋延之间的约定,江芹曲起小指,快速勾断了第一根琴弦,然后提起湿哒哒的裙摆,飞快闯入雨幕中。

    赶到灵堂似的门前,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

    大雨倾盆,脚边是丛丛水花。绣鞋吸饱雨水,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吸了水的海绵上。

    哭丧棒倒了一地,全被雨水浸湿,像是一条条从水里捞出的鸡毛掸子,死气中透着无力。

    江芹面色平静,心脏却像生了重病般通通乱跳,任由雨水在脸上流淌。

    眉上凝满了雨珠,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正前方,供桌上悬挂的一幅画,画上的天子似乎也在阴森地审视着她,不大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