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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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 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 追千里痴子寻辱

    最近几年,随着学宫的名头越来越响,几乎每天都有学子纷至沓来,原来的宫舍渐渐不够住了,学宫令田婴奏请齐王额外拨出三百镒足金,向外增扩几条街道。

    人气上来了,生意自然也上来了,服务这些学子日用起居的各类商号如雨后春笋般围绕学宫展开,连青楼也多出几家,招揽生意的各色女子,花枝招展地在自家门口或操琴援瑟,或搔首弄姿,生生将稷门内外做成了整个齐国最有生机的地方。

    孟夫子一门下榻的客舍位于学宫主大道的左侧,是一长排客栈,由学宫令府统一管理,凡来稷下学子皆可办理登记,免费入住。

    孟夫子有弟子二十余,但随他出行的一共十六人。学宫令分配五间客舍,四间弟子住,每四人一间,通铺,孟夫子享受单间,有榻,还有一个会见宾客的大客堂。客舍内的设施也相当不错,有提供热水的公共浴室,比沿途的驿舍舒适多了。

    一行人卸车,将行李放好,一些弟子按捺不住兴奋,相约出去巡看稷宫。首席弟子万章没有出去,与公孙丑一起侍奉孟夫子。

    孟夫子精气神俱好,看不出疲累,在席位上正襟端坐,给二人讲述方才会见祭酒的事,尤其慨叹那条名叫伊人的黑狗。

    正议论间,公都子回来,兴高采烈道:“夫子,学宫令府方才照会弟子,说是三日之后拟在学宫广场为夫子开坛立论,让弟子征询夫子意愿!如果夫子无异议,就请给出所立之论的命题。”

    万章、公孙丑互看一眼,望向孟夫子。

    孟夫子如如不动。

    “公都兄,”万章转向公都子,“我们刚到,人还没熟呢,怎么就要开坛立论?”

    “万兄,”先到几日而得地利的公都子压抑不住兴奋,“这是超大好事呢!听学子们说,能在学宫开坛立论,这是了不得的事,一般学子根本没这机会。即使学有所长者,也得在学宫里游学数月,由至少两名先生举荐,祭酒认可,方才开坛。可夫子一到,祭酒亲自接待不说,直接传谕学宫令府于三日之后开坛,这是破天荒的,只有夫子有这般待遇!”

    万章、公孙丑皆是欣喜。

    “若是不能开坛呢?”公孙丑问道。

    “稷下规矩,”公都子解释,“只有开坛立论,经过众学子拷问所论成立,祭酒认可,才能成为稷下先生,由学宫令表奏齐王,授予先生名衔,享受齐宫大夫职爵,享食俸禄,衣食无虞。”

    “能享什么俸禄?”公孙丑再问。

    “俸禄多寡,依据的是弟子数量的多寡。”公都子应道,“以夫子之尊,弟子十六人,年粟人均一石,当有十六石,先生另享五石,为养家待客所用。除粟米之外,衣饰、薪柴等一应物料皆有所供,可按月到学宫令府支领货币,购置于集市。”

    公都子说完,万章的心就吊到嗓子眼里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丑。

    夫子向来是言仁义不言利益的,公都子、公孙丑句句不离“利”字,让夫子情何以堪。

    然而,就在万章想说句什么制止他们时,一直端坐于席的孟夫子突然发声:“公都,转告学宫令府,为师愿意开坛,论就不立了,届时与方家切磋!”

    “好嘞!”公都子应过,告退,匆匆走出。

    开坛不立论,这在稷下学宫里尚属首次。

    不立论即不设论辩的边界,也即开坛者要随时应答任何学者所提出的任何问题。即使学富五车的惠施,也不敢在稷下这么张扬,因为学宫里可谓是方家林立,学术庞杂,除非你真的学问贯通,否则,稍有不慎,面子可就丢到天下了。

    在学宫论辩史上,开坛前没有立论的学者只有一人,就是苏秦。

    那年苏秦携着成功合纵韩赵魏燕四个天下大国的宏大气场来齐合纵,为打压他的气势,也为试探他的本领,齐威王借助彭蒙葬礼,特意让他在学宫设坛。即使这样,也是有论的,论题叫“天下治乱”,由代祭酒淳于髡现场指定。

    一个儒家后学竟敢在稷下开坛不设论,这是公然叫板各门各派,学宫里顿时炸了,几乎所有学子都在议论孟夫子一门。

    田婴封相,不适合再任学宫令,齐宣王遂将此职委任给田婴之子田文。

    与田婴一样,田文也是一个人精,生而好士、养士,凡有才之人,只要听说,无论远近亲疏,都要设法结交。遇到大才,他还亲自扫房铺褥,关怀备至。对于那些来到稷下却又不愿入住稷宫的士子,他就接到家中供养,因而在正府之外,田文另备一个适合士子的别府。田家的偌大家业,包括封地薛城,全都委任这些士子辖治。

    就在孟夫子开坛的前夜,田文叩响苏秦的房门。

    “苏子,”田文忧心忡忡,“您说这个孟夫子,他发什么神经呢?别人在下不晓得,还能不晓得他?邹地不过五十里,与在下的薛地毗邻,就在下所知,老夫子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偶尔游过几处,也不过是滕、鲁,没有见过更大的天!”

    苏秦笑笑,示意他继续。

    “苏子有所不知,”田文接道,“这个夫子执拗得很,向来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谁也瞧不起。在他眼里,除他之外,天下学问都是歪学,都不值一驳。他收弟子,还有一个五不教!”

    “哦?”苏秦感兴趣了。

    “恃贵不教;恃贤不教;恃勋不教;恃长不教;恃故不教。”

    “嗯,有味道!”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

    “你说这……”田文急了,“在下刚刚就任学宫令,这是第一次开坛,老夫子就来这一手,如果搞砸了,老夫子被轰下坛,这不是……砸我的场吗?”半是自语,“这两天已有传闻了,有人说老夫子是我请来的,所以才敢这么蛮!”

    “蛮有蛮的劲道,”苏秦笑道,“张仪至蛮地,栽了;在下至蛮地,差点儿也栽在‘蛮’字上。再说,就在下所知,孟夫子做事一向稳健,他敢这么做,不一定就是蛮呢,或是心里有数!”

    “他是有数!”田文辩道,“可这是在稷下呀!哪一个先生是吃素的?哪一个先生不是学富五车?哪一个先生不是口若悬河?不说别的,单是谈天衍(邹衍),所论无不荒诞,他孟夫子哪能晓得?还有天口骈,能说会道,还善于寻人差错,前番苏子辩胜,是因为有立论,大家都得绕着‘天下治理’谈。加上苏子一开场就引到合纵上,在这方面,他们哪有苏子钻得深哪!”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看来田大人对老夫子是真的没有信心了。不过,在下并不这么想啊!”

    “苏子信心,能示在下否?”

    “可有二示,一是在鬼谷之时,听先生提过他的名字。能让先生记住名字的人,在下不敢不敬,必事以师礼!二是出山之后在下游于稷下,听到一句话,说是老夫子讲的,在下感受颇深!”

    “什么话?”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咦,这不像是儒者之言哪!儒者挂在嘴上的尽是君臣之道,君须在民之上!”

    “呵呵呵,”苏秦笑道,“对这个邻居,看来田大人所知不多啊!既然所知不多,你又忧虑个什么呢?”

    “嘿嘿,”田文笑了,“我这不是……怕他们吵闹嘛!听说孟老夫子脾气暴哩,骂人就跟喝凉水似的,一言不合就开骂。在家里骂骂可以,若在这儿骂人,叫在下如何收场?”

    “唉,你呀,”苏秦苦笑一下,叹道,“来管学宫了,却还不知学宫。学宫就是做学问的地方,来这儿的人,有许多专为学问而来,而学问呢,就是有学有问,有争有论,你不让争,不让吵,不让闹,只让大家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的学问还怎么做呢?”

    “咦?”田文不解道,“学问不就是学和问吗?我不解,来问你,你解释给我,我就学到了。”

    “嗯,”苏秦应道,“你说的这个叫师徒传授,在门里就可以了,不需要到这学宫来。这些学者不远千里赶到这儿,并不全是为个衣食。还为什么呢?为标新立异。所以学宫里才设论坛,好让学者立论、证论、辩论,最后达成定论。任何人的学问,只有形成定论,得到承认,才算出人头地,才能扬名立万。常言道,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无论何人,总是认为自己所论为是,他人为非,但究竟何人为是,何人为非,这就需要论辩,需要切磋琢磨,各方学者就在这个琢磨过程中找到己方漏洞,扬己所长,削己所短,从而使自己的立论成为最终定论,

    得到弘扬。”

    田文释怀,眉开眼笑地辞别而去。

    送走田文,苏秦刚要回门,几个人影匆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飞刀邹。

    “主公,”飞刀邹一脸兴奋,压低声禀道,“巨子来了,还有我师父!”

    苏秦忙迎上去,与墨门巨子告子、尊者屈将子见礼。

    出山之后,全力以赴支持自己的多是墨门弟子。面对巨子,苏秦感慨万千,长揖至地,久久不肯直身。

    见面礼毕,三人回到客堂,按宾主坐下。飞刀邹上完茶水,守在门外。

    “听飞刀说,”告子直入主题,“孙膑出海去了,苏子仍在伤悲中,不害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谢巨子挂念!”苏秦拱手,“庞兄与太子申之死,伤透了孙兄的心,加上齐国内讧,田忌出走,孙兄就……”止住,轻叹。

    “孙膑出走,虽为天下之失,却合孙膑之性。”告子回礼,应道,“不害与孙膑有过交往,知其秉性,虽学兵法,却见不得杀戮,何况万千生灵,包括他最亲的人,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成为涂炭呢?”

    “咦,”屈将子不解道,“孙膑为什么定要入海呢?若为隐居,天底下到处都是居处,我随便为他寻一道谷,只要他乐意,保证谁也见不到他!这下倒好,大海茫茫,寻也没个寻处!再说,海上风云变幻莫测,万一……”顿住。

    “是呀,”告子叹道,“听飞刀说,他还带着夫人与两个孩子呢!”

    “就秦所知,”苏秦应道,“孙兄是为寻找瀛州去的。昔年淳于子前辈出使大梁救他,得知他与梅公主的生死苦恋,甚为动容,随口编出一个公子虚来,说是公子虚是齐国公子,遁世于海上瀛州,是个仙岛,岛上有仙草可治孙兄疯病。公主欲求仙草,淳于子却说出一个条件,就是她必须嫁给公子虚。为救治孙兄的疯病,使孙兄成为一个正常人,梅公主含泪踏上嫁车,坐在孙兄的头顶来到齐国,成就一段情爱佳话。孙兄由芝罘山出海,必也是信那故事,寻那瀛州去的!”

    “嗯,”告子沉思良久,点头,“听先巨子讲,大海之外可能真的有个仙境。据《周髀》所载,‘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地由山与海所成。既然山外有山,海外也自然有海了。海外之海,与我中原大地不相往来,是否为仙人所居也未可知。”

    “若是此说成立,稷宫倒是有人治此学术。”

    “你说的是谈天衍吧?”告子笑问。

    “正是。”苏秦笑笑,“真希望邹子不是虚讲!”看向告子,话入正题,“巨子乃百忙之身,此来稷下,可有苏秦效力之处?”

    “稷下乃藏龙卧虎之地,”告子盯住苏秦,“天下学子云集,大方之家林立,在下此来是想在学宫里住些辰光,一是求教于大方之家,切磋学问,二是弘扬墨道。”

    “若是此说,”苏秦应道,“巨子可先在寒舍屈身一宿,明日秦让田文划出一处宅院安身如何?”

    “甚好。”告子拱手。

    “巨子来得倒是巧呢!”苏秦回过礼,“邹人孟轲明日午后开坛,稷下震动,想必会有一场热辩,巨子正可一览稷下之学!”

    “不害听说过他,也是为讨教而来。”告子略作思忖,“对了,不害此行只为切磋学术,巨子称呼不宜再用,也不想示人以墨者身份,望苏子照顾!”

    “秦谨记。”

    翌日午后,随着一圈锣响,各路学子成群结伙,纷纷来到广场,各拿席垫,绕坛呈扇状就地席坐。各门派按照人数多寡由学宫令府吏提前划定一块区域,整个广场如七百年前八百诸侯会于孟津伐纣时的各部落阵容一般无二。每一群中打首的是先生,先生前面竖着门派旗帜,上书各自叫得响的名号,矜持的如实书写,如“接子”“慎子”“詹子”“尹子”“儿子”“孙子”“赵子”“田子”“公孙子”等,放得开的直写绰号,如“天口骈”“谈天衍”“江水流”“河源头”“会稽山”“贵身门”“逍遥谷”“顺风耳”等,也有什么名号也不写的,直接写个符号作为门派标志。还有一个打着一顶空旗,许是没有弟子,旗下只坐一人,显然是初来乍到、尚未立门但已通过立坛考核的先生。

    各门派旗帜五颜六色,有方,有圆,有三角,有长条……奇形怪状,难以形容。

    单看旗帜,场上不下四十面,说明稷下先生的数量已过四十,看来祭酒淳于髡是个处事相对宽松的伯乐。

    排在最核心位置的是这日开坛的孟夫子一门。

    作为新来者,孟夫子一门没立旗帜。

    没门没派或新来学子或席坐于左右两侧,或散坐于最后。

    第一个程序是祭祀,这是每一次开坛都少不了的。主要是祭天祭地,祭四方神灵。稷下学宫要求,凡入坛之人,在开坛时节都须对四方神祇起誓,无论说出何话,都须出自内心,见证于神灵。

    主祭的自然是祭酒淳于髡。

    苏秦与飞刀邹赶到时,祭祀已经开始。二人穿着不起眼的士子服饰,在后面站了一会儿,苏秦瞄到角落坐着一个头发稀落、眉毛很长、相貌很像鬼谷子的老丈,遂走过去,挨他坐下。

    苏秦施个拱手礼,老丈瞄他一眼,回他个笑,指指坛位,正襟端坐。

    飞刀邹没坐,习惯性地站在苏秦身后,远远警戒。

    坛正中摆着神祇牌位,牌位前供着八色牺牲。四十多位先生排作一行,代表各自门派,依序向牌位尽礼。

    礼毕,学宫令田文宣布开坛,淳于髡晃着光脑壳子走上讲坛,朝各路神祇鞠躬毕,转身面向所有学子,慢悠悠地将光头从左转到右,从右再转到左,如是三轮。在光头转动的过程中,两道光柱从半眯半睁的眼皮里略略泛黄的两只老眼珠子里挤出,如刺般扎向场中的每一个人,因饱食无虞而油光可鉴的老脸上现出某种神秘莫测的表情,那表情说笑不笑,说僵不僵,说严不严,说慈不慈,使人如坠十里雾中。

    稷下谁都晓得淳于髡滑稽多智,但凡开坛,看光头主坛、捧腹大笑是所有学子的一大乐事。然而,似今日这般一反常态,老光头非但没有活跃气氛,反倒做出这么多让人不知所措的动作,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

    就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场上鸦雀无声时,淳于髡缓缓收回目光,闭眼有顷,嘴巴未张,面部未动,但一声富有乐感的“唏”及三声抑扬顿挫的“啧啧啧”却不知从何处传出,清晰可辨。

    这是期盼已久的时刻,顿时,欢声雷动。

    淳于髡摆手,场上安静。

    “先生们、学子们,”淳于髡晃几下亮亮的光头,中气十足,“今天是个大阴天,日头让乌云遮住了。然而,你们大可不必忧虑,因为,”动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光头,“有这个物什在呢!”

    场上顿时笑翻了。

    “这个物什能给你们光,能给你们热——”淳于髡拉出一个声调,环视一圈,就在大家都以为是个肯定句时,才说出最后一个波澜起伏的“吗?”字,秒变设问。

    场上再笑。

    “不能!”淳于髡自我否定,眼珠子瞪起。

    又是一阵笑声。

    “有什么能给你们光,给你们热呢?”淳于髡恰到好处地引入主题,“有一个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远道而来的人!此人是谁,老光头不说你们也都猜到了。”朝人堆中伸手,“有请邹地鸿儒孟轲孟夫子上坛,发光散热!”

    所有目光聚焦于孟轲。

    孟轲站起,正襟扶冠,大步上台,走至神祇前面,行三拜大礼,礼毕,向淳于髡深揖,再向众人揖礼一圈。

    “孟夫子,请!”淳于髡还过礼,将他礼让到坛中央,瞪大眼,夸张地盯他一会儿,转对众人:“光头总算是看清楚了,面前这个人,确实有学问,有大学问。”对孟夫子揖礼,“孟夫子,光头将这只坛子交给你了,”指向一排神祇,“有天地诸神护佑,相信夫子能守好坛子,甭让踢倒了。”转对众人,“诸位先生,放旗!”

    各门派前面的旗号唰唰唰地平放到地上。

    淳于髡朝孟夫子揖过,让出坛场。

    孟夫子回过礼,目送淳于髡晃着光头走下坛子,走到他自己的旗号下面,席地坐好,方才朝众人鞠躬一周,清清嗓子。

    “诸位先生、诸位学子,”孟夫子开坛,“孟轲世居邹地。邹国乃小国,邹地乃僻壤。小国僻壤之人,自也是孤陋寡闻,不敢张扬学问。稷下乃治学之地,稷下先生来自天下列国,无不是饱学之士,无不是奇能之才,孟轲心向神往久矣。轲早年许下大愿,有朝一日定来宝地,

    向诸位先生、诸位学子,讨教学问,博采众长,然而,轲上有老母,下有稚子,不敢奢望远足。轲幼年失父,有母贤淑,闻轲心系稷下,遂严辞责轲,曰,宋人有言,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你今已年过不惑,却依然寡闻如是,抱惑如是,恋窝如是,难道要迷茫一世吗?

    今有稷下贤人盈道,才子塞门,或可解你万千之惑,还不快快上路去。轲不肖,唯母命是从。慈母既命,轲不敢不从。轲惶惶然踏上衢道,惴惴然赶至稷门,幸蒙祭酒照顾,学宫令为轲设坛,轲方得缘求教于大方之家!”抱拳揖礼,“恳请诸位大贤之才不吝赐教!”

    孟轲的开场白语气谦逊,言辞中肯,颇有大儒风范。

    前面三天,关于孟夫子的传闻早在稷下沸沸扬扬,什么孟夫子惧母、孟母三迁、孟母断杼、孟夫子妻丑、孟夫子五不教、孟夫子过鲁、孟夫子拒滕公大礼、孟夫子蔑视天下学问等等,全被消息灵通的小说一门抖落出来,加之孟夫子一到稷下就石破天惊地来一个开坛不立论,

    稷下学子无不期待一个妄自尊大、好让他们痛扁一顿的愚痴夫子,没想到孟夫子上场后这般低调,倒让大家颇为失落。

    按照坛规,开坛期间,凡向坛主发问者,须摇动其门派前面的旗帜。没有门派者若要发问,则须走到司坛人跟前,借坛旗提请。讲坛两侧各立一名司坛人,但有旗帜摆动,司坛人就走过去,将发问人引到坛上,面对面向坛主发问。对于所有问题,坛主都须回应,如果不应,则发问者及其所属门派有权向学宫令提请散坛。

    这是淳于髡主祭后定下的坛规。

    首先摇动的是一面白旗,上书“公孙子”。众目望去,是公孙龙,一身白衣白袍,手持白色羽扇,风流倜傥。白旗下面围坐五个弟子,皆着白衣。

    众人笑了。

    公孙龙是学宫里出了名的刺头,以名实立旗,以坚白立论,最会较真,在稷下几乎没有人寻他辩论,因他或咬住一点不放,或东扯西拉,不断游移谈论话题,将对手搞晕,不知其所云,活活气死。

    孟夫子初战即遇杠头,众人无不抖擞精神,坐观好戏。

    在司坛人引领下,公孙龙走到坛前,拱手见礼,劈头就是一问:“在下公孙龙求问,稷下学宫自起坛迄今,开坛必立论,夫子开坛却不立论,是学贯百业呢,还是不知深浅?”

    真是吊诡之问,因公孙龙在征问的同时,已经给出两个答案,一是学贯百业,一是不知深浅。无论孟夫子承认哪一个,都将掉入陷阱。

    “谢公孙先生,”孟夫子回揖,盯住公孙龙,“请问先生,学宫可曾立法,开坛必须立论吗?”

    “这……”公孙龙显然没有想到孟夫子不答不说,反而质问,略顿,“这是规矩!”

    “敢问祭酒大人,”孟夫子转向淳于髡,“学宫可曾立此规矩?”

    “就髡所知,”淳于髡对孟夫子的应对大是满意,缓缓站起,晃着脑袋高声应道,“迄止目前,学宫无此规矩,立论与不立论,由开坛者自定!”

    “公孙先生?”孟夫子转向公孙龙,拉高声音,形成问句。

    “这是未成文的规矩,稷下之人都懂的,当叫约定习俗!”公孙龙被抵在墙角,依然强辩。

    “习者,常也;俗者,行也。常行之事,谓之习俗。一人倡之,众人随之,谓之风;众人常随,谓之俗。先生所言之习俗,实乃风俗。风可变,俗可易,是谓移风易俗。是以自古迄今,风无常风,俗无恒俗。开坛设论乃首次开坛人所倡,渐成稷下风俗。既然有人首倡开坛设论,

    为什么轲就不能首倡开坛不设论呢?”孟夫子牢牢盯住公孙龙,几乎是质问。

    首战失利,公孙龙被孟夫子的博学与气势震住,一时语塞,在坛前踱步。

    踱有一个来回,公孙龙重振旗鼓,复杀回来:“既然夫子无论,龙有一论,与夫子切磋!”

    “先生请讲!”

    “邹人非人!”

    这是一个更为吊诡的有关名实的论题,也是公孙龙的立身之辩。

    公孙龙持名实中的坚白之论,最擅长的是与人论辩坚白石。坚白石即石的两个属性,颜色为白,质地为坚。一块白石,眼观之,白;手触之,坚。公孙龙认为,世上存在白石,存在坚石,却不存在坚白石,因为眼看不到坚,手触不到白。换言之,一块石头,要么是白石,要么是坚石,不能说它是既坚且白的坚白石。此论的结论是,白石非石。

    “邹人非人”是从白石非石这个结论顺推而来,直指身为邹人的孟轲。如果承认命题,则可前推,邹人是邹人,邹人不是人,从而辱及自身。如果不承认,孟夫子就得辩出一个所以然来。坚白之论是公孙龙所长,孟夫子治的是儒学,要在他人所长的领域展开论辩,必将捉襟见肘。

    显然,孟夫子是有备而来。

    “公孙非孙!”孟轲略一思忖,朗声应道。

    场上先是一阵安静,继而爆出掌声。孟夫子使用相同的战术、相同的逻辑,不与他正面论辩,而是将问就问,化公孙龙的攻势于无形。“公孙”为姓,是一个概念,等于“邹人”,公孙又是公之孙,等于邹之人。后面的孙,是辈分,是公孙氏的后孙。从所对来看,孟夫子对公孙龙的坚白之论非但熟悉,且还找到了破绽。

    然而,破绽在何处呢?

    两个回合均失利,公孙龙一时想不明白,又踱一个来回,吸口长气,朝孟夫子拱手:“谢夫子妙答!”转身退回旗下。

    场上现出少有的静默。

    要知道,公孙龙初来稷下,就与声名显赫的名实大家惠施狭路相逢,一个持白石非石的坚白论,一个持天地一体的同异说,连辩三日,各执一端,谁也没有辩过谁。虽说战成平手,但公孙龙年轻气盛,声音高,动作多,幅度大;惠施声音柔,动作少,在气势上略逊一筹。之后,公孙龙上门搦战,惠施又争两日,怒而离开稷下,回乡闷坐一月,才驾起五辆牛车赶到安邑,一举击败陈轸,抱得相印,抵达其人生巅峰。

    如此骁勇、善战的坛场斗士,被孟夫子寥寥数语怼下阵去,实在不可思议。

    几息之后,场上仍旧是出奇的静寂。

    苏秦也在思索“公孙非孙”四字,越琢磨,越觉得是对“邹人非人”的绝杀。咄咄逼人的公孙龙之所以甘拜下风,是因其实在寻不到更好的应对,再战只会更难堪。

    就在苏秦闭目沉思之时,耳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噫唏”。苏秦抬头,是身边的老丈发出来的。

    苏秦看向他。老丈感觉出来了,回他一个笑,依旧正襟端坐。苏秦细审,老丈真还像极了鬼谷先生,一把白胡子长长地挂在胸前,两小撮寿眉如两个弦月从两眼的外侧划出两道漂亮的弧线,刻画出他所历经过的沧桑。

    苏秦吸一口长气,调正呼吸,转向论坛。

    第二个摇旗的是天口骈。稷下最善辩的坚白龙竟然只有两回合即败下阵来,且论坛冷场不下十息,让盛名远播的天口骈情何以堪!

    天口骈也即田骈,是先祭酒彭蒙的首席弟子,早在彭蒙时代已升格为先生,有徒数十人,在彭蒙之后更有发展,门下弟子已过三百,差不多与慎到并列,俨然是稷下豪门了。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天口骈拱手质问,“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夫子如何看待此论?”

    “在下以为,域中四大,皆不大。”孟夫子回礼,侃侃应道。

    在场学者无不震惊。

    要知道,域中四大是道门祖师老子的定鼎之论,孟夫子一口否掉,要么出于无知,要么是另起高论,从而超越老子。如果是前者,孟夫子就栽了,因寡闻而中了天口骈预设的陷阱;如果是后者,孟夫子就必须给出一个全新的解释,从而超越老子。在稷下,任何新论与超越都会引起学者们兴奋。

    “何为大?”天口骈果然来劲了,逼视孟夫子。

    “自然为大。”孟夫子朗声应道,“老子以为,四者之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众人叹服。

    孟夫子不仅点出此句典出于《老子》,且还引用老子之语来否定四大,回击田骈的预设陷阱,着实让人刮目。

    “道法自然为老子所论,”天口骈不依不饶,“在下所问是,夫子如何看待?”

    “轲给出一字,”孟夫子略一思忖,盯住田骈,“仁!”

    天口骈两眼放光,声音紧逼:“夫子是说,仁大于道吗?”

    “正是。”

    所有人瞠目结舌。

    在道门眼里,道乃无上至尊,道法自然为老子确立的定论,孟夫子虽没否定,但又多出一物,实在是开人眼界了。

    “请解之!”天口骈追击。

    “轲以为,道法自然,自然法仁!”

    “夫子是说,”天口骈显然没有料到是这个答案,“仁比自然大喽!”

    “正是。”

    “这么说,”天口骈神色严峻,逼近一步,拉高声音,“夫子是要否定老子喽!”

    “是先生您这么说的,”孟夫子坦然应道,“轲并未否定。再说,对先生之问,轲有一惑,敬请先生解之!”

    “请讲。”

    “老子是王吗?”

    “不是。”

    “老子是地、是天吗?”

    “不是。”

    “老子是道吗?”

    天口骈似乎读出孟夫子口中的味道了,思忖有顷:“也不是。”

    “老子是自然吗?”

    天口骈不再应声。

    “请问先生,老子既不是四大,也不是自然,他究底是什么呢?”

    “是……圣人。”天口骈几乎是嗫嚅。

    “圣人也是人哪!”孟夫子看向众人,声音激昂,“老子既然是人,是个像大家一样能吃能喝、有生有死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否定呢?”

    众人呆了。好半天,没有一人说话。否认权威,另立权威,这是每一个学者的心中梦想,只是都不说出来而已。

    “既如此说,”天口骈憋出一句,“请问夫子,何为仁?”

    “爱。”孟夫子脱口而出。

    爱是关系,既看不见,也摸不到,一如老子的道,恍兮,惚兮,谁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解释。

    “谢夫子妙解!”在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读面前,天口骈一时还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只得拱手谢过,退回本阵。

    于转瞬之间连败稷下两员骁将,孟夫子气场十足,昂首立于坛中,势如张弓。

    苏秦看向身边老丈,见他气沉心定,嘴角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

    与此同时,场地上同时摇起两面旗子,一个是备战数日的谈天衍,另一个是尹文子。许是看到尹文子的旗子先竖起来,司坛人径直走向他,将他引到坛上,与孟夫子对面。

    “齐人尹文求教!”尹文子拱手。

    “教字不敢当,先生请讲!”孟夫子回揖。

    “儒门伦理,子不逆父,臣不逆君,妻不逆夫,是否?”尹文子问道。

    “正是。”孟夫子应道。

    “子可弑父、臣可弑君吗?”尹文子再问。

    “不可。”

    “既然不可,武王身为商臣,却弑商君,夫子可有解释?”尹文子发出重击。

    这是典型的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辩术,即以儒门所论反驳儒门所重。儒门所论为伦理,儒门所重为礼。儒门的伦理是三纲,即父子、君臣、夫妻三种人际关系,由此生出儒门之礼,即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三种制约关系。父为子纲生出仁,孝字当头;君为臣纲生出义,忠字当头;夫为妻纲生出礼,敬字当头。三种制约关系不可逆,逆则不仁、不义、不礼,也即不孝、不忠、

    不敬,是谓大逆。对大逆之人,人神共击之。然而,武王却伐纣了。这是典型的下逆上、臣逆君,严重违背儒门所倡之伦理,搅乱儒门所尚之礼,而儒门所尚之礼却又是乱礼在先的周公所制!

    面对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众人无不振奋,目光纷纷射向孟夫子,看他如何作答。

    “先生好问!”孟夫子敛神,语气郑重,“贼仁者为贼,盗义者为盗,既贼且盗,称作独夫。轲只听说过国人讨伐独夫商纣,未曾听说过武王弑君!”

    真是一个精彩的应对,言简意赅,振聋发聩,众人齐声喝彩。

    众人喝彩不是因为孟夫子的用词,而是因为孟夫子的观点,即臣可逆君,子可逆父,只要这个君与父不仁不义。这一论断与当下的天下大势契合,因为从三家分晋到田氏代姜,无不是以下犯上,以臣逆君。至于晋君与姜齐是否贼仁盗义,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去辩了,历史总是

    由后人书写。

    尹文子敬服,拱手退场。

    接着上坛的依序是谈天衍。

    为这个时刻,谈天衍筹备了整整三天,因而在上坛时目光沉定,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谈天衍至其辩位,没有施礼,而是二目如炬,直盯孟夫子。

    孟夫子原本准备好在他施礼时回礼的,未料到他上坛即开目战,一时慌乱,几乎是在一息过后,方才整顿精神,仓促应战。

    二人就如斗鸡场上的两只斗鸡,各睁大眼,盯住对方,似乎他们眼里射出的不再是光,而是剑,是箭,可将对手洞穿。

    十息过去了。

    二十息过去了。

    三十息过去了。

    但交战双方仍未鸣金,继续以目光互射。

    显而易见,在这场目战中谈天衍占据上风,因他练就一门绝技,一旦盯准对手,两眼可保持不眨长达三十息。孟夫子完全不行,目光虽也犀利,但每一息都得眨一次,三十息下来,败势显著。

    见胜局已定,邹衍方才收目,跨前一步,抱拳揖道:“齐人邹衍见过夫子!”

    “邹人孟轲见过先生!”孟夫子亦收回目光,抱拳回揖。

    “夫子学识渊博,邹衍不才,愿以阴阳之说求教于夫子。”邹衍开问。

    孟夫子淡淡一笑:“轲愿闻。”

    “衍以为,天有五行,相生相克,夫子以为如何?”邹衍祭出本门绝技。

    “轲略有所闻,未得其详,请先生赐教!”

    “衍以为,五行乃金木水火土,”邹衍侃侃言道,“五行相生,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克,乃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就轲所闻,”孟夫子淡淡应道,“此乃天道运行,典出于《尚书》之《洪范》篇。就《尚书》所载,天有五行,人有五事。天有五行,一为水,二为火,三为木,四为金,五为土。水可润下,火可炎上,木可曲直,金可従革(像皮革一样变形),土可稼穑。润下生咸,炎上生苦,曲直生酸,従革生辛,稼穑生甘。人有五事,一为貌,二为言,三为视,四为听,五为思。貌宜恭,言宜従(从),视宜明,听宜聪(明白),思宜睿(智慧)。恭当肃(严肃),从当乂(安定),明当晢(光明),聪当谋(远虑),睿当圣(通达)。”

    《尚书》为上古之书,经孔子编纂,孟夫子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娓娓道来,不仅驳回邹衍将五行归功于己的两个“衍以为”,且又顺道讲出儒门所倡的人之五事,可谓是一气呵成。

    场上学子纷纷点头,无不叹服孟夫子的博学。

    “呵呵,”眼见处于下风,邹衍深吸一口气,笑出两声,“夫子博览,衍叹服。《尚书》的确言及五行,但《尚书》之五行非衍之五行,《尚书》言及五行,却未言及与之相应的五色与五德,衍之五行则涉之。”

    “轲寡闻,敬请赐教!”

    “衍以为,”邹衍将话题拉向自己的近期发现,“五行相应于五色,金尚白,木尚青,水尚黑,火尚赤,土尚黄。天有五行,世有五德。五行相克相生,五德相杀相从。五行运于天,五德运于世。”

    “请教先生,五德是如何运于世的?”孟轲眯起眼睛,以问捕捉战机。

    “帝王将兴,上天必有预兆。黄帝之时,有大螾大蝼现于世,土气胜,是以黄帝尚黄色,以土德治世,土德中和。至大禹时,草木秋、冬不枯,木气胜,是以大禹尚青色,立夏朝,以木德治世,木德伸展。及汤之时,水中现金刃,金气胜,是以汤尚白色,立商朝,以金德治世,金德收敛。及至文王,有赤鸟(凤)衔丹书会聚于周室社庙,火气胜,是以文王尚赤色,以火德治世,火德炎上。代火者必水,是故……”

    邹衍显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哈哈哈哈,”孟夫子爆出几声长笑,“好一个五德运行于世!”

    敛住笑,盯住邹衍,“依先生所述,代火者必水,水色为黑,天下列国,尚黑者唯有秦国,替代大周的当是秦国喽!”

    “上天玄机,衍不敢泄露!”

    “好一个上天玄机!”孟夫子占到支点,步步进逼,“黄帝行仁政,以仁德战败炎帝,方才一统天下。及至大禹,天降洪水,民不堪灾,禹治洪水,再以仁德立夏朝。夏桀不修仁义,方为商汤所代。至于商纣,贼仁盗义,贤良或囚或戗,终至天下失序,文王遭囚,武王率国人伐之,立大周。周公制礼,天下重归秩序,历数百年至幽王。幽王失信,国人叛而杀之,平王东迁于洛,礼渐崩,乐渐坏,邦国争霸,陷入乱战。先生不察仁义,而以偶见天象诠释朝代更迭,实为牵强,不足论矣!”

    “哈哈哈哈,”邹衍报以更长的笑,“周公制礼,以王为天之子。河水出龙马,洛水出神龟,龙马载河图,神龟背洛书,伏羲察之而得八卦,文王演八卦而得《周易》,孔子为之传。凤鸣于歧山,周室遂立。天降祥瑞,王必行庆典;天降灾星,王必察过失。所有这些,难道不

    是你们儒者所津津乐道的吗?”

    邹衍一击重重打在七寸上,孟夫子一时语塞,呼呼直喘粗气。

    场上爆出喝彩声,邹衍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好吧。”孟夫子苦笑一声,抱拳,“子不语怪力乱神,轲亦不语。先生还有何问?”

    邹衍见好即收,亦拱手道:“承蒙夫子谦让,衍无问矣!”一个转身,趾高气扬,健步下坛。

    望着他的后背,孟夫子不失大气,面含微笑,拱手相送。

    邹衍获胜激励了更多学者,此后一个时辰里,旗帜摇动,有争有辩,但火力均没达到前面几人,孟夫子尽皆轻松应付。

    两个时辰在激辩中过去。孟夫子似乎尿急,却又无法脱身,脸上现出苦色。

    淳于髡看在眼里,适时举起旗号。

    司坛人款款走到淳于髡处,引他上坛。

    见是祭酒登坛,众人晓得论坛结束,压场戏来了,无不兴奋。

    淳于髡大步上坛,揖道:“夫子果是博学,光头开眼界矣!”

    “承蒙先生抬爱,轲得机缘受教,获益匪浅!”孟夫子回以深深

    一揖。

    “光头对儒门的仁义礼乐一直糊涂,尤其是儒门之礼,”淳于髡晃起脑袋,“今朝得遇夫子,正好请教!”

    “先生请讲!”孟夫子抖擞精神。

    “男女授受不亲,算是礼吧?”淳于髡设问。

    “是礼。”孟夫子应道。

    “如果阿嫂溺水,阿叔在侧,是否援之以手呢?”淳于髡晃着光头、拖着长音使出杀手。

    淳于髡问出的是涉及儒门的又一个悖论,众人喝彩。

    “先生好问!”孟夫子揖礼,“儒门之礼,下不违人伦,上不违天理。阿嫂落水,阿叔若是袖手旁观,虽合人伦,却违天理,禽兽所不为也。是以阿嫂落水,阿叔应当施以援手,这是特殊情况下的变通。”

    孟夫子应对精彩,既解释了礼,又懂变通之道。

    众人再度喝彩。

    淳于髡却是没完,光光的脑壳子又是一晃:“方今天下溺水,夫子却在邹地一躲多年,为什么不施以援手呢?”

    “先生难道想以只手施援天下吗?”孟夫子先是反问,继而应答,  “阿嫂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轲在邹地,是为修道。道未修成,不敢擅动。”

    孟夫子妙对,众人叫绝。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轻轻鼓掌,“夫子此番走出邹地,看来是道已修成,可喜可贺啊!”

    “轲不敢当!”孟夫子揖道。

    “诸位先生、诸位学子,”淳于髡转向坛下,声若洪钟,“辰光不早了,本祭酒宣布,今日论坛结束,邹人孟轲学识渊博,才思睿智,言辞通达,主坛成功!”

    场上欢声雷动,众人皆起,旗帜招展。

    “贺喜夫子!”淳于髡转对孟夫子,笑意盈盈,“若无意外,要不了几日,夫子就当换个称呼了!”

    “敢问先生,轲该换个什么称呼呢?”

    “先生呀!”淳于髡晃起光头,“髡将于今晚向学宫令提请聘任夫子为稷下先生,明日就由学宫令府张榜于稷下,三日内若无三名以上稷下先生联署反驳,学宫令就可具表报奏齐王,俟王命下达,夫子就可正式在稷下开馆立旗!”

    “诚谢祭酒厚爱!”孟轲拱手应道,“轲有一请,敬望祭酒成全!”

    “夫子请讲!”

    “轲来稷下,只为与方家切磋学问,取长补短,非为谋取先生虚衔。先生称呼,轲不敢当,祭酒美意,敬请收回!”孟夫子深鞠一躬。

    淳于髡倒吸一口气,两只老眼紧盯住他,呆了。

    论坛散场,老丈先一步走去。

    苏秦追上,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老丈越走越远,苏秦不离不弃。苏秦身后约两丈开外是飞刀邹,假作行人。

    老丈没有住在稷下,一直走出稷门,走到郊外靠野处,在一个柴

    扉前面住步,回头看向苏秦。

    苏秦趋前,深揖:“晚辈叩见前辈!”

    “年轻人,你跟着老朽,有什么事吗?”老丈回个揖,看着他,一手扶住柴扉。

    “前辈相貌奇伟,断非寻常之人,晚辈仰慕,故而跟从!”苏秦再揖。

    “哈哈哈哈,”老丈长笑几声,“老朽度过不少春秋,今日始知自己相貌奇伟。说吧,年轻人,就冲你这句中听话,老朽许你讲三句。”

    “谢前辈厚爱!”苏秦又揖。

    “一句了。下面该是第二句!”老丈抬手,扳起一根指头。

    “这……”苏秦怔了,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句了。还剩最后一句。”老丈再次扳下一根指头。

    “晚辈姓苏名秦,洛阳人,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苏秦不敢再贻误最后一个机会了。

    “晓得了,苏士子,”老丈捋一把又长又白的胡须,“你就叫我老不死吧。”推开柴扉,走进,反手关上,挂上绳子,踢踏着老迈的脚步走向堂门,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苏秦长长地“嘘”出一声,望着他将堂门反手关上。

    老丈后院,隐约传出群羊“咩咩咩”的叫声。

    “是个老羊倌!”飞刀邹走过来,小声说道。

    苏秦若有所思。

    孟夫子不远千里赶到稷下,煞费苦心开坛,却又拒绝已经到手的稷下先生称号,再一次轰动稷下。要知道,稷下先生不只是一个称号,还享受齐宫拨付的卿大夫待遇,且这待遇将随着门下弟子数量的增加而递增。

    苏秦与飞刀邹从郊外返回,见田文守在客堂。

    “孟夫子竟然不受先生尊号,你说这……”田文不及寒暄,开门见山。

    “祭酒怎么说?”苏秦问道。

    “听祭酒话音,老夫子非池中之鱼,稷下是个小鱼塘,盛不下他。”

    “是哩!”苏秦点头,“如果只做学问,邹地、鲁地皆可。就开坛所见,孟夫子的学问已经可称方家了。你可禀报相国,听听他的。”

    “在禀报之前,在下想会一会他。”田文道。

    “可以呀,你会他就是!”

    “在下想请苏夫子同去。”

    “嗬,把我升格了!”苏秦笑了,盯住他,“说吧,为何要我这个夫子同去?”

    “在这世上,无论做官还是做人,文独服苏夫子。”田文回一个笑,给出一顶高帽,“孟夫子是否池中鱼,自当由苏夫子鉴定!不瞒您说,后晌开坛,其他都好,在下感觉不足之处只有一个,苏夫子您没有上坛。”

    “承蒙学宫令抬爱!”苏秦揖手,笑了。

    “嘻嘻,”田文回他个礼,压低声音,“在下甚想知道,若是孟夫子遇到苏夫子,会是个什么场面?”

    “学宫令若想看个场面,”苏秦略一思忖,“可以再请一人!”

    “何人?”

    苏秦笑对飞刀邹:“邹兄,有请告老夫子!”

    飞刀邹明白苏秦指的是巨子,转身去了。

    天色向晚,稷下客舍灯火辉煌。众弟子无不欢欣,爱意浓浓地簇拥在他们愈加尊崇的师父身旁,如众星捧月。

    这是一个属于孟门的吉日,尤其是对于孟夫子。大战告捷,当场婉拒稷宫祭酒正式提请的先生尊号,该当是他所度过的四十多年光阴中最最快意的事了。

    晚膳过后,万章与众弟子侍奉孟夫子洗过手,漱过口,将几案收拾妥当,围坐在孟夫子周边,纷纷向孟夫子投去期待的目光。

    “呵呵呵,”孟夫子正正衣襟,接过万章递来的水盏,轻啜一口,笑眯眯地扫瞄众弟子一圈,神态愈见慈祥,“你们想知道什么,说吧!”

    “弟子先说,”公都子乐不合口,一脸叹服,“不瞒夫子,之前弟子敬服您,是敬服您学识渊博,今日不同了,啧啧啧!”

    “呵呵呵,”孟夫子听得受用,又笑几声,倾身,“说说,是何不同?”

    “夫子气宇轩昂,当关而立,虽有强敌万千,矛戟如林,夫子巍然故我,此诚大丈夫哉!”公都子“啧啧啧”又是几声。

    “大丈夫?”孟夫子淡淡重复一句,盯住他,“你所说的,叫匹夫之勇!”

    “这……”公都子怔了。

    孟夫子转向众弟子:“你们有谁晓得什么叫作大丈夫吗?”

    众弟子面面相觑。

    “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如孙武、吴起之流,能称大丈夫吗?”公孙丑接道。

    孟夫子瞄他一眼,没有应声,看向其他人。

    “我晓得。”坐在角落的景子朗声叫道,“当世英雄,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苏秦、张仪、公孙衍之流,该叫作大丈夫了!”

    孟夫子看他一眼,仍未吱声。

    “佐百里之君,率蛮夷之众,筹策妙算,诛伐暴君,建立不世王业,如姜尚、伊尹之流,这个当叫大丈夫吧?”万章试探着问道。

    “你们所说这些,能称作大丈夫吗?”孟夫子正色敛神,逐一扫过众人,“你们难道没有学过礼吗?丈夫加冠,从父之命。女子出嫁,从母之命。女子嫁人,母送至门,总要训戒一句:‘到自个家后,须听从丈夫,毕恭毕敬!’由此观之,为妇之道,是以顺遂为正。丈夫之道呢?绝不是。什么是丈夫之道呢?居天下之广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声音激动,紧紧握拳,“得志,则与民偕行;不得志,则独行其道,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大丈夫啊!”

    在场弟子无不为孟夫子的气概所感染,个个表情刚毅,拳头紧捏,豪情勃发。

    孟夫子又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公都子出去,见是苏秦、田文、告子、飞刀邹四人。

    四人中,公都子只见过田文一人,知他是这儿的学宫令,揖道:“孟门弟子公都见过田大人!”

    田文回揖:“孟夫子在否?”

    “在。”

    “我这几位朋友诚望拜谒夫子,向夫子讨教学问,请禀报夫子!”

    田文说着,指一下苏秦三人。

    “田大人稍候,公都这就禀报夫子!”公都子转身进去。

    公都子刚一进门,旁边转出一人,朝田文揖道:“田大人,在下陈相,  奉家师之命,特从滕地赶来,诚望拜谒夫子,在此候有半个时辰了,能否偕行?”

    田文打量他,但天色灰蒙,看不真切面容,问道:“咦,你候有半个时辰,为什么不自己进去呢?”

    “我……”陈相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声音木讷,“我恳请来着,可……他们不让我拜见!”

    “为什么?”田文奇道。

    “他们……”陈相指一下自己的衣装。

    田文凑近细看,见他一身粗布,褐衣短装,肩后斜着一只斗笠,一副村野打扮,遂晓得原因了,看向苏秦。

    苏秦扯一把陈相袖子,让他站在自己与告子之间。

    几人刚刚站定,院中火把亮起来,孟夫子偕众弟子迎出。

    相见礼毕,孟夫子与田文并肩走在前面,告子跟后,再后陈相,最后苏秦,飞刀邹守在门外。

    因空间不够,孟夫子只留下万章、公孙丑与公都子三人,其余各回房间。

    孟夫子主席,田文陪位,告子、陈相、苏秦三人分别坐于客席,万章三位弟子侍立于侧,为客人奉茶。

    灯光下亮多了,孟夫子方才看清楚苏秦三人,审视他们的衣着。

    苏秦没穿官袍,是士子衣,倒还干净利索;告子衣褐,但墨家的短襟换作长襟了,也还中眼;唯有陈相,一身农家打扮,尤其是背后那个斗笠,像是刚从田里收工似的。

    见孟夫子审视,田文逐个介绍,先指向告子:“这位是告夫子,与夫子一样,刚到稷下,也是饱学之士。”指陈相,“这位士子叫陈相,慕夫子大名,特从滕地赶来拜谒!”指苏秦,隐去他的身份,“这位是苏子,洛阳人,饱学之士!”

    在田文介绍时,孟夫子微笑盈盈,与三人一一打过点头礼,末了看向田文。

    “夫子学识渊博,开坛圆满,所恨时光不待,尚有众多学士想与夫子切磋而不能,”田文指三人笑道,“三位学士皆是田文友人,与文议起夫子学问,皆有求教夫子之心。是文性急,候不及明日,直引他们前来拜谒!”

    “轲久居僻壤,孤陋寡闻,此来稷下,为的正是向各位学士、各位方家求教学问。”孟夫子逐个看向告子三人,拱手,“孟轲不才,求请诸位方家赐教!”

    “在下告不害,”见孟夫子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告子拱手,“后晌在论坛上聆听夫子高论,甚是敬服,尤其是夫子所论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堪称妙论。在下想求教夫子的是,天下为何溺水?”

    “天下溺水,是因为失去人性。”孟夫子应道。

    “何为夫子所言之人性?”

    “道。”

    “何为夫子所言之道?”

    “仁义。”

    “仁义何以成为道,成为人性?不害愚昧,请夫子详言。”告子倾身问道。

    “轲以为,”孟夫子侃侃说道,“人在初生之时,本性良善,皆有四心,分别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谦之心、是非之心。恻隐之心,发端于仁;羞恶之心,发端于义;恭谦之心,发端于礼;是非之心,发端于智。因而,仁义礼智四德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也即人性。然而,自春秋以降,礼崩乐坏,人性堕落,善恶不分,人人以征伐为荣,天下是以动荡不安。”

    “在下以为不然,”告子应道,“人之本性,犹如杞柳;仁义,犹如桮桊。由人之本性生出仁义,就如用杞柳来做出桮桊,是要靠外力强制的。人生之初,利欲当头。初生婴儿,不利于己则啼,利于己则乐。由此观之,天下之人,生而好利,生而多欲。因有耳目之欲,才有声色犬马。至于仁义礼智之心,实为后天养成。是以圣人治世,必制礼仪、道德、律法,使人性渐渐归化,远离本性。”

    “夫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孟夫子血气上来了,盯住告子,“您是顺着杞柳之性来制作桮桊呢,还是逆着杞柳之性来制作桮桊呢?杞柳之所以能够制作成桮桊,是因其拥有制作桮桊的本性。假如杞柳没有这些本性,您能将它们制作成桮桊吗?如果是逆着杞柳的本性来制作桮桊,与逆着人的本性来生出仁义有什么两样呢?使天下之人皆来为祸仁义的,必定是夫子您的这些言论!”

    在场诸人,包括万章等几个弟子,显然没有料到孟夫子会对告子扣上这么大的帽子,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是诛心之论。

    “夫子息怒,”告子先是震惊,继而淡淡一笑,拱手,“我们就事论事如何?”

    孟夫子显然也觉得过分了,回个微笑,拱手回礼:“敬请夫子赐教!”

    “我们依旧回到这个本性上。”告子揪住原话题不放,“在下以为,人之本性犹如湍水,决于东方则向东流,决于西方则向西流。本性就是本性,不能分作善与不善,就如这湍水一般无二,引之向善,则向善;引之为恶,则为恶。”

    “好吧,就说这道湍水。”孟夫子应道,“湍水奔流,的确不分东西,但它难道也不分上下了吗?人性之善,犹如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日之水,受击打而溅起,可以过颡(额);若是阻其通道,强力引之,它还可流到山顶。然而,这是水的本性吗?不是!是外力在改变它!人性之所以为恶,之所以变作不善,不是因为本性变了,而是因为有外力强加!”

    孟夫子辩出这番话来,告子有点儿头晕,觉得对手似乎跑题了,又似乎没有。

    “看来,”沉思良久,告子笑道,“在下与夫子的差异是在对本性的理解上。在下以为本性就是本性,没有善与恶,只有利与欲,导之使善则善,导之使恶则恶;夫子以为本性为善,使外力导其向恶的,是不?”

    “就算是吧。”孟夫子应道,“轲想问的是,什么是本性?”

    “与生俱来的秉性谓之本性。”

    “若此,”孟夫子追问,“白就是白了吧?”

    “正是。”

    “若此,白羽之白,就是白雪之白,白雪之白,就是白玉之白了,是不?”

    “是。”

    “若此,犬之本性就是牛之本性,牛之本性,就是人之本性,是不?”

    “这……”告子苦笑一声,看向苏秦。

    苏秦似乎没有看见,只是二目微闭,专注于聆听。

    就争论看,两位夫子各执一端,亦各有所指。在孟夫子看来,告子所谓“性”是先天惰欲的论点是不对的,因为,吃与睡既是人的本能,也是牛的本能,如此,人与牛有何不同?人性若是仅停留在本能的“情、欲”上,就显得肤浅了。如同“白羽”“白雪”“白玉”等物,虽然都有个“白”字,但“白”是外在特征,不足以表达各自的本质属性。换言之,孟夫子认为,在与生俱来的“**之性”之外,人“性”中还当包含“道德之性”,也正是由于这个“道德之性”,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这个“道德之性”,就是孟夫子之前反复强调的与生俱来的“仁义”二字。

    告子显然体悟到了,直入主题:“饮食、男女,皆为本性。夫子所言之仁,为内在,非外在;夫子所言之义,为外在,非内在。”

    “为什么仁为内在、义为外在呢?”孟夫子盯视告子。

    “内在为心生,由内而生,如仁爱;外在为表现,由外而现,如行为。”告子应道,“譬如说,我们尊敬长者,是因其年龄长于我们,而不是我们从内心深处敬重他。我们称白色为白,是因其外表是白色的,而不是指它的内在质地。”

    “外表之白与白马之白有什么不同呢?白马之白与白人之白又有什么不同呢?尊重一匹老马与尊敬一位老人的差别又在何处呢?是长者有义呢,还是尊重长者的人有义呢?”孟夫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这么说吧,”告子进一步解释,“若是我弟我就爱他,若是秦人之弟我就不爱他。我是否施予爱取决于我自己的内心之情,是故仁为内在。我尊敬年长的楚人,也尊敬我自己的年长亲人。我是否尊重取决于对方是否年长,是故义为外在。”

    “爱吃秦国人的烤肉与爱吃自己的烤肉有什么不同吗?以此推说去,难道说爱吃烤肉的心情全都是外在的吗?”孟夫子又是两句反问。

    这两句反问显然是在转移论题了。

    见孟夫子这般不顾立论,出口就怼,左右皆驳,多有强词夺理之嫌,告子皱下眉头,看向苏秦,见他仍旧是半眯眼睛,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告子吧咂几下嘴皮子,苦涩一笑,闭上眼睛,不再置言。

    孟夫子也不想再与告子交锋了,目光移向陈相。

    陈相正在忖摸两位高手的对话,没有注意到孟夫子的目光。坐在他身边的苏秦用脚尖轻轻顶他一下,见他看过来,朝孟夫子努嘴。

    陈相抬头,见孟夫子仍在看他,紧忙拱手:“晚生陈相,素慕夫子大名,听闻夫子至滕,前往拜谒,不想夫子已回邹地。晚生赶至邹城,又闻先生来这稷下了。晚生遂又赶赴稷下,终于得见夫子,幸莫大焉!”

    “呵呵呵,”孟夫子笑出几声,回个揖,语气和蔼,“陈子辛苦了!”

    趋身,“陈子不远千里追来,可有教轲之处?”

    “我……我……岂敢……”陈相一时情急,竟说不出话来。

    “呵呵,那就随便聊吧。”孟夫子直起身子,“陈子是怎么晓得我这个老夫子的?”

    “先师陈良对夫子甚是敬佩,屡屡提及夫子大名……”

    “哦,你是陈良的弟子呀!他可是儒门大家,我与他见过一面,学问、见识在宋国首屈一指,无人可及呀!”孟夫子猛地想到什么,趋身,“方才你说先师,陈良他……”

    “先师于五年前过世了。”陈相语气沉痛。

    “唉,真是可惜!”孟夫子轻叹一声,看向陈相的褐衣短衫,“哦,对了,你既是陈良的弟子,为什么不着儒服?”

    “我……”陈相嗫嚅一句,勾头,“是这样,先师走后,相与弟辛无着落处,听闻滕公为贤君,行圣人之政,遂至滕地,愿为滕民。滕君赐我们田宅,相待甚善,向我二人举荐楚人许行,说是许子由楚地而来,擅长神农之学,善于耒耧耕种。我兄弟拜谒许子,相见甚笃,

    就……改拜许子为师,事稼穑耕耘了。”

    背叛师门是欺师逾礼,大逆不道,孟夫子火气上来了,但有碍于学宫令及两位客人,不便发作,勉强压住,语气转冷:“你这寻我,没有什么事吧?”

    “有有有……”陈相急切拱手,“晚生是为滕君而来。”

    “哦?”孟夫子问道,“滕君怎么了?”

    “就晚生所察,滕君确为贤君,可惜仍旧未懂贤君治国理民之道。晚生得知夫子与滕君相善,此来是想请求夫子劝劝滕君,让他明白这些道理,与民同乐。”陈相一脸真诚。

    “你且说说,滕君何处不贤了?”

    “贤君当与民同耕,同食,自食其力。然而,滕公未曾稼穑,却仓满库盈;未曾狩猎,却獾悬鹿陈。这是损民肥己,怎么能称得上是贤君呢?”

    陈相千里追来,为的却是这档子事儿,且一脸真诚。莫说是孟夫子,即使苏秦、告子与田文,也是醉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孟夫子,看他如何应对。

    孟夫子略一沉思,倾身,盯住陈相:“在你眼里,何人为贤?”

    “神农氏。”陈相应道。

    “轲非问古人!”

    “楚人许行。”

    “甚好。”孟夫子问道,“许子是自己种粟自己吃吗?”

    “是的。”

    “许子是自己织布自己制衣然后才穿衣吗?”

    “不是。许子着布衣。”

    “许子有冠吗?”

    “有。”

    “什么样的冠?”

    “没有染色的冠。”

    “许子的衣、冠是他自己所织、自己所缝的吗?”

    “不是。是拿粟换来的。”

    孟夫子总算绕到点上,倾身:“许子为什么不自己织、自己缝呢?”

    “顾不过来,许子太忙了。”陈相应道。

    “他忙什么?”

    “许多事,主要是耕种。”

    “许子是用釜、甑烧饭,用铁犁耕种吗?”

    “是的。”

    “这些釜、甑、犁、铧等物全是他自己制作的吗?”

    “不是。拿粟换来的。”

    “拿粟来换器械,就不能说损害了陶匠、铁匠;反过来,陶匠、铁匠拿器械来换粟,难道就是损害了农夫吗?许子为什么自己不去做这些陶器、铁器呢?许子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些制作出来存在家中以备随时取用呢?许子为什么要一件一件地前往百工那儿交换呢?许子为什么不怕这些麻烦呢?”孟夫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气势如虹。

    “百工诸事太杂乱了,人不可能既耕作又做百工。”

    “这就是了,”孟夫子侃侃而谈,“既然不能同时既事百工又事耕种,难道就能同时既治理天下又耕作田园吗?官员有官员所务,百姓有百姓所务。方今之世,一人之用需要百工之务,如果每一件东西都要自制自用,那就是让天下人疲于奔命!所以说,方今之世,重在协作。

    协作须分工,分工有不同,有人要劳心,有人要劳力。劳心之人要治理劳力之人,劳力之人要接受劳心之人的治理。接受治理的人要供养治理的人,治理的人则自然而然地接受供养,这是天下共识。譬如说,在尧帝时代,天下阻塞,洪水横流,泛滥成灾,草木茂盛,五谷不丰,禽兽逼人,民不聊生。尧帝忧心忡忡,推举舜来治理。舜令益用烈火焚烧山泽林木,驱走禽兽,令禹疏通九条河道,使济水、漯水东流入海,使汝水、汉水、淮水、泗水汇流入江水,从而使中国之地丰衣足食。当其时,禹在外奔波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即使想耕田,他能耕吗?”

    “不……不能……”陈相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孟夫子越说越激动,不及陈相说完,再度开示:“后稷教民稼穑,使民掌握种植五谷的技艺,百姓从此衣食无虞。然而,衣食无虞、居有所并不等于受到教化。人无教化,与禽兽何异?圣人为此忧心,使契为司徒,教民以人伦之道,使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尧帝说:‘慰劳他们,安抚他们,纠正他们,辅助他们,庇护他们,使他们得自在,使他们有德行。’圣人为民操劳到这个程度,能有空闲耕种吗?”

    陈相勾头,不敢吱声。

    孟夫子却是没完,目光从陈相身上移开,伸向远方,声音近乎颤抖:“尧帝所忧的是得不到舜,舜帝所忧的是得不到禹和皋陶,农夫所忧的,则是种不好百亩稼穑。给人钱财叫惠,教人行善叫忠,为天下物色贤才叫仁。所以,将天下送人,易;为天下觅才,难。孔子说:‘尧

    之为君,伟大啊!只有天是最大的,只有尧能效法天。尧恩之浩荡,百姓难以言表。舜也是个了不起的君哪!巍巍乎拥有天下,却从未想过占有它!’尧、舜治理天下,难道不需要用心吗?他们能把心思用在耕种上吗?”

    孟夫子将一连串的大帽子砸在陈相身上不说,这又搬出尧、舜二位圣帝,把在场的几人砸晕了。尤其是陈相,本为求请夫子而来,不想却动了夫子的肝火,引出一连串的雷霆之问,整个蒙了。

    孟夫子却是未完,狠话还在后面。

    “轲只听说华夏教化蛮夷,未曾听说蛮夷教化华夏。”孟夫子提高声音,语气改为训示,“陈良本为楚人,北上宋地,习华夏之学,得周公、仲尼之道,精研之深,即使北方学者,也少有超越他的。而你呢,与你兄弟师从于他几十年,师一死就背叛师门,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当年孔子谢世,众弟子守孝三年,方才收拾行囊,向子贡揖别时,众弟子无不相对悲哭。众弟子走后,子贡返回孔子墓地,又为先师守孝三年,方才离开。后来,子夏、子张、子游等认为曾子有孔子之德,欲以尊敬孔子之礼来尊敬他,曾子婉拒。可你们呢?听信一个饶舌南蛮来诽谤先王的圣贤之道,背叛师门,从他学艺,与曾子是天壤之别啊!轲只听说幽谷之鸟往山顶之上的高树飞,未曾听说它们由山顶高树飞往幽谷。《鲁颂》说:‘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连周公都要惩罚的南国楚蛮,你们兄弟竟然认可他的学问,改拜他为师,这难道不荒唐吗?”

    话至此处,众人才算明白,孟夫子说来道去,目的是在数落陈相兄弟欺师叛门、大逆不道之罪,顺便歌颂尧、舜二圣帝,张扬儒门鼻祖孔子的美德。

    陈相是个实在人,千里追贤,一腔热诚,未曾料到换来的竟是这般苛责,沉默良久,轻声辩解,声音几乎听不到:“从许子之道,则市场买卖无二价,童叟可无欺。布帛定价依据长短,丝麻定价依据轻重,五谷定价依据多寡,鞋子定价依据大小,这些才是真正公平合理呢!”

    “唉,”孟夫子长叹一声,“看来你是真正执迷啊!物品之间,质地不同,价格自也不同,或差一倍五倍,或差十倍百倍,或差千倍万倍。你把它们等同起来,难道是想搅乱天下吗?譬如鞋子,若是只按大小论价,怎么交换呢?有谁还会用心花时去做鞋呢?若从许子之道,你们只能引领大家走向虚伪,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在孟夫子强大的气场面前,原本木讷的陈相越急越不会辩,勾头不再吱声。

    孟夫子显然仍未尽兴,二目锁定陈相,正欲乘胜追击,苏秦咳出一声。

    场上目光纷纷转向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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