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十里两树花

归路十里两树花 >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先生,您看看这样摆放可以吗?”

    我扭头一看,见屋内靠窗的简台上放着一盆花卉,苍松翠绿有新意,顿觉这书院勃勃充满了生机,绿色物种果然是净化心灵的好东西。

    白笑秋立在简台旁笑看着我,似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满心欢喜走过去,问道“十二少,这是打哪儿来的罗汉松”。

    正在埋头写字的俊儿朝这边看一眼,不屑的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家宅院也有一盆跟这一模一样的,是阿爹昨个儿才买的”。俊儿再看一眼这罗汉松,突然从凳子上腾的站起来,大声道“阿爹,你莫不是将自家宅院里的花儿搬到书院来了,小心阿娘又要生气跟你闹,赶快搬回去”。说着说着自个儿跑来,使出吃奶的劲儿龇牙咧嘴搬到门口,亦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小身板颤抖小脸儿惨白。

    我木在一处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俊儿小小年纪却这般敏感,我的心有一瞬间的隐隐作痛。

    白笑秋跑上前去拦住俊儿,道“俊儿,快放下,这不是咱家的花儿,是先生自己买的,我帮先生搬进来的”。

    白笑秋道完看我一眼,一脸的尴尬。

    我楞了一愣,只好帮了他这个忙,走过去蹲在俊儿身边,笑道“可不是吗,看我这记性”。

    俊儿不说话,惨白的小脸上渐渐绽放出笑容来,又问道“阿爹,你说的是真的吗,这不是咱家宅院里的花儿”。

    白笑秋笑一笑,放下手中的花盆,在俊儿头上摸一把,宠溺的眼神看着俊儿,重重的点点头,道“阿爹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不是咱家的,这是先生自己买的,先生刚刚也承认了不是”。

    俊儿看看白笑秋,又看看我,再看看地上的罗汉松,将信将疑,突然转个身跑出书院。

    白笑秋跟着跑出去时俊儿早已不见,他站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看着俊儿跑出去的方向,轻叹一口气。

    我走出去轻声问他“为什么要撒谎,明明是你自己买的”。

    白笑秋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很多时候我不敢面对俊儿,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我越来越不敢面对他,我害怕俊儿会对我失望,他们母子两人也挺不容易”。

    我不解的问“为什么,你们是父子,有什么不敢面对的,纵然俊儿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如果你耐心的、认真的跟他说,也许他现在不明白,等过一些时日,他慢慢会懂的”。

    白笑秋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你不会明白的,薇薇是个好女人”。

    我轻笑一声,道“可不是吗,十二少夫人聪慧,娴熟。在白府,夫人和小少爷举案齐眉、恩爱有加,整个白府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少夫人有十二少宠着、护着,一个女人,能得到心爱的人这般宠爱该是多么的幸运,放眼这天底下,又有多少有情之人是求而不得”。

    白笑秋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其实,其实俊儿真的很懂事,只是太敏感了,超出了他的年龄”。

    白笑秋的话我当然是信的,想起前些日子俊儿朝我身上抡拳头,对我说的那些话,心中竟有了丝丝愧疚感,可我并未作出任何越矩之事,我自认对得起天地良心,对白笑秋道“俊儿现在正是身心渐长的关键时刻,对待周身的人和事,既觉得新鲜又有些害怕,缺乏安全感。平日里你和少夫人应该对他多加关爱,悉心教导,我想大概过了这段时期就好了”。

    白笑秋道“先生的说教我已知晓,往后会多多陪伴他,希望俊儿能如先生所说,变得开朗,快乐”。

    我催促道“既然这样,还不快去看看俊儿”。

    白笑秋往前走几步,又停下来,对我道“我看还是不用了,俊儿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亲自回去看,知道那罗汉松还在,也就知晓我没有骗他,往后会更加的信任我这个阿爹”。

    我回道“说的是呢”。

    一时间两人又都愣住,谁也没开口说话,似是都在想着心事。

    过了片刻,白笑秋道“刚刚多亏了先生帮我圆场”。

    我只看着前方,回道“十二少且莫误会,我这样做并不是在帮你,我是看在俊儿的情分上,不忍心伤害他”。

    白笑秋笑说道“怎样都好,我都要谢谢先生,能这般为俊儿着想”。

    我与白笑秋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些无关要紧的话,实在很无趣,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化干戈为玉帛吧,既做不到举案齐眉,能够相敬如宾也未尝不可呢。

    走到院子前方,抬头看着面前的几颗石榴树,若有所思。

    白笑秋走上前来和我并排站着,他道“想当初先生将这几颗石榴树移到这宅院里,又适逢下雪天,萎靡的不成样子,当时我还有几分忧心,怕它们不能成活,不曾想几年过去了,如今长的这般好,听说去年还结了好些石榴,只可惜我没有口福,瞧着它们现在的样子,今年肯定也能结出好的石榴来,我在想到时候先生可否也能让我尝尝”。

    我得意道“这有什么难,十二少若是喜欢,待石榴成熟,我让爱儿给十二少送几个过去便是,去年确实结出不少来,我和爱儿也吃不了那么多都分出去了,白府人多到把十二少给忘了”。

    白笑秋看着石榴树,又抬头朝天空看一眼,眼神一晃转头看着我,道“白府人多不假,可先生却偏偏将我漏掉,害我白白嘴馋了好久,这让我有些伤心啊”。

    我微微一愣,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去指着前方咋呼一声“好漂亮的蜻蜓”。

    要说爱儿的老家并不算太远,离洛阳城不到两百里,几日前,老家派人捎来口信,说她阿娘病重让其回去一趟。爱儿当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拾到包裹,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生照顾自己。我将积攒多年的银两包在展布里全数给了爱儿,爱儿当然是不肯收,后在我一再的劝说下她才收下。我只让爱儿好生照顾阿娘,别的什么也不要想,我又不是小孩子,自会照顾好自个儿。爱儿听了我的话,这才肯放心走。想想爱儿跟着我的这几年,虽没吃到苦,却也实在没享到什么福,别家宅院里的丫头三天两头有新衣服穿,逢年过节又有多余的俸禄给,我的爱儿什么也没有,我不好争,性子寡淡,爱儿还对我照顾妥帖,事无巨细,任劳任怨的没有半点怨言,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爱儿离开后,所有的一切都得我亲自动手,去灶房打水、打饭,收拾屋子,洗衣服,清扫宅院,整天忙进忙出,没有一点多余的时间。有时候柔柔不当班的情况下也会过来给我帮忙,她手脚麻利做事极快,但次数有限,还是得靠我自己来。得空的时候阿祖也会过来给我帮忙,在我的眼里,阿祖早已如同我的亲人一般,别人尚且不理解,但终归阿祖是个年轻男子,又是侍卫首领,不能总往我宅院里跑,免得让人说闲话,来了几次便被我驱走了。

    即便只有我一人的情况下,书院还是得照开,俊儿和苏少元仍旧每天按时来,读书、识字、作画,我也孜孜不倦的教。苏少元年龄小,来书院是半玩半学。

    俊儿学的很认真,但远不如玄詟聪明,通过这段时间我对俊儿的观察,他虽不大爱说话,却极具野性,骨子里天生有一股蛮劲,眼睛不大,不经意间能从他眼中看见凶光,我不知道这对于俊儿来说是不是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白笑秋和楚怜薇是否有察觉。但无论如何,他终归还是个孩子,我不能小心眼到认为他会对我不利。

    俊儿习作完毕,白笑秋跟往常一样同俊儿一起回家。我将一地的画纸、碎屑全都扫走,一手托着一张圆凳。白笑秋从身后接住圆凳,他将圆凳顺次摆放好,又将几张案桌摆好,然后打来水拿着展布开始擦桌子。

    我忙从他手中夺回展布,道“怎能麻烦十二少,我自己来就行”。

    白笑秋道“你一人整理这整个书院,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拾到完,再说你一向也没做过这样的活计,只管在一旁歇着,我来拾到就好”。嘴上说着双手不停的忙碌起来。

    想着苏少元和俊儿天天习字作画、读书,难免会枯燥,今天教他们折纸飞机,用浆糊黏兔子、小老虎,弄的桌子上、地上全是浆糊,那黏在地上的碎纸屑不易除掉,我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也不是个事儿,便跟着白笑秋一起拾到,擦窗户、扫院子、给花儿浇水,待到一切都拾到完毕之后,天色已然全黑。

    见白笑秋一脸的灰尘,我带着几分歉意几分感激,紧忙打来水让白笑秋洗脸洗手。

    这一通忙活,把晚饭的事全忘了,总不能让忙活大半晌的人空着肚子回去。我道“十二少且在这等着,我去灶房打饭来吃”。

    当我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提着空竹篮立在门口的时候,白笑秋一脸淡然的看着我,显然他早已知晓灶房里没了饭菜。

    我十分委屈,道“不好意思了十二少,您还是回去吃吧”。

    白笑秋顿了片刻,问我“先生,你这里可有做菜引的食材,什么都好”。

    我迅速的回想了一下,想起上回我冒雨在后山采摘的蘑菇,忙道“有蘑菇,新鲜的,采摘不久的”。

    白笑秋笑道“好,今晚,我们就吃蘑菇了”。

    说干就干,两人在后院偏房一通忙活起来,白笑秋蹲在灶后生火,我在灶前烧饭,眼前的这一切仿佛又让我回到很久以前,白笑秋生火,我烧饭,一切都历历在目,一切又是那样的遥远,遥远到我甚至差点忘记我们也曾有过这样快乐温馨的时光。

    一盘清炒小番茄,一盘清炒新鲜蘑菇。就是这样的两盘菜,也让我觉得无比清香和开心。白笑秋更是对我的厨艺赞不绝口,连连说香,真香,一股脑将盘子里的菜铲了个干净。

    一晃又是好几天,日上三竿,微风徐徐,我正看着院中的紫色蔷薇发呆。

    当初楚怜薇硬将这紫色蔷薇搬到我院子里的时候,本想气我,看我的笑话,让我明白她在白笑秋心目中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也让我对这紫蔷薇有了一种特别的厌烦感。如今几年过去了,我日日给这花儿浇水,看着它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几经花开花谢,日子久了竟生出几分感情出来,不仅没引起我的反感,而是越来越喜欢了。

    十九少白颜冷来了,远远的唤我一声“飞飞”。

    我朝他一笑,道“十九少稀客呀,这么久没来看我,还以为你有了美人陪伴在侧,早把我这个不相干的人给忘了”。

    白颜冷生性不喜人开玩笑,还特容易害臊,被我一说,很是不好意思,羞涩难耐,道“飞飞说的什么话,我几时忘记过你”。

    看他幸福笑得向花儿一样,我也很开心,想起上回柔柔来找我,两人闹别扭的事,现在看来多半是雨过天晴,双双和好如初了。

    白颜冷与柔柔,两人之间的暧昧,以往只敢在人后,如今在人前也放的开了,柔柔更是大胆,曾当着十一和爱儿的面,挽着白颜冷的手臂,趁他不注意在其脸上亲一口,羞的白颜冷当场红了整张脸。两人的关系即便没传遍整个白府,从府中的丫头和将士们口中总能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尤其是那些丫头们,早就对这位风度翩翩的白府十九少白颜冷倾心已久,心生爱慕,女人若是嫉妒起来总是很可怕的。见柔柔和白颜冷处在一起,背地里少不了说柔柔的坏话。

    那日我经过一条廊道,听见几个丫头在一起议论,细细一听,她们正在说柔柔跟十九少呢。有的说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人说什么柔柔最好摔一跤,磕掉牙,毁了一张脸,看她还怎样勾引十九少,还有的说一个女侍卫,整日张牙舞爪,如何配得上温文尔雅的十九少,十九少年少不经事,一定是被这妖女给迷惑了。还有的话简直不堪入耳。

    哎,真是的,我表示很无语。

    我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白颜冷一笑坐在我旁边,我问他“柔柔呢”。

    白颜冷笑着道“柔柔今天当班不得空”。

    我试探着问“这些日子你和柔柔相处的可还好,你性子慢热,柔柔性子急,刚好互补,两人相处,有些事别太过计较”。然后我一双眼盯着白颜冷看,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些的蛛丝马迹。

    白颜冷不紧不慢道“不妨告诉飞飞,前些日子,我和柔柔是闹了点小矛盾,她放跑了我饲养的鸟儿不说,还将我阿娘的遗物损坏了”。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惊呼一声,道“柔柔弄坏了你阿娘的遗物”。

    见我一副紧张的样子,白颜冷连忙放缓了语速,道“确实是损坏了,我当时真的很生气,差点动手打她”。

    我又一阵惊呼“十九少,男人打女人,万万不可呀,万事好商量”,情急之下不小心将握在手中的花儿给揪掉了。

    白颜冷淡淡一笑,顺手将地上的花儿捡起来,举在半空中看一看,道“多好看,可惜了,飞飞什么时候也变的这么沉不住气了”。

    见我呆望着他不说话,白颜冷又道“柔柔心灵手巧,我没想到她的人就跟她的心思一样,细腻,你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我瞪着一双眼,忙问“后来怎样了,柔柔把遗物藏起来了,还是你俩打了一架”。

    白颜冷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先生真会想象,令你也猜不出,柔柔在那面帕上绣了一只燕子,先生,你知道吗,自古燕子是突厥人的吉祥物种,在突厥人眼中,尤其是在我阿娘族人心中,燕子是和平的象征,是友情的象征,代表着一切事物的美好,柔柔能想到在我阿娘的遗物上绣上一只燕子,可见她用心良苦,真心待我,我又怎么会忍心责怪她”。

    白颜冷嘴上说着,眼角处和脸上是藏不住的快乐。

    我陪着白颜冷一起笑起来,夸赞道“是我多虑了,柔柔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十九少定要好生相待,切莫辜负于她”。

    我又怎会不知这燕子是突厥人供奉的吉祥物。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对我说过,因为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阿祖母也是突厥人。

    那日,我将绣好的面帕递给柔柔,自是晓得如果白颜冷知道在面帕上绣上一只燕子是我的主意,只怕会对柔柔失望,为了他二人能够早日冰释前嫌,我便跟柔柔说这一切都是她的想法,是她亲手绣的,对我只字不要提,柔柔按照我说的做,结果看来还是不错的。

    此时,偌大的宅院,只我一人,屋内静悄悄,听得院墙外蛐蛐的叫声。手中拿着书,一页页的看,一页页的翻,到头来一个字也未看进去。只好放下书背着手臂在屋内踱步,来来回回,又嫌弃屋内光线太强,忙跑过去灭掉一展,再灭掉一展,最后索性一头栽在床上,告诉自己,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明日醒来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