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叶在小沙发上做了快一个半小时，顾从舟还是没从房间里出来。

    只有门洞内透出的灯光，和寂静深夜里隐隐约约敲击键盘的声音，显示里面的人还没睡。

    原主的手机早没电了，池叶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已是凌晨一点二十几。

    他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困得有点绷不住。

    熬夜如果有比赛，顾从舟一定是王者段位。

    池叶本来还想打起精神再仔细复盘一下小说情节，和原主的个人经历，实在忍不住困意的侵袭，慢慢从端坐变成了歪靠在沙发上。

    他这一整天，先是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后经历了火灾，又经历了穿书，还得在顾从舟面前演戏，早就累得不行，现在刚洗完澡，正是身体放松的时刻，困意更加止不住，一点点在体内升腾起来，把最初的不安和焦虑都给冲淡了不少。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书房里还是没有动静。

    池叶已经困得快要睡过去了，视线内的家具摆设也越来越模糊。

    睡一会儿吧，睡够了才有力气应对顾从舟。

    他这么想着，半个身体靠在沙发里，脑内的思绪越来越像一团浆糊。

    ****

    顾从舟从书房里出来时，已是下半夜。

    最近事情多，他连续几天没有睡过觉，今晚又刚应付完一场宴会，身体倍觉疲倦，呼吸也比平常艰难和急促，但是身体再疲惫，他都睡不着，大脑异常清醒。

    如过去数年一般，只要一闭上眼睛，五光十色的画面、纷纷扰扰的数据、尖利刺耳的声音就全部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像无数尖针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刚才在书房里，花了三个半小时，将国外分部的季度报表看完，直到屏幕的蓝光令他的眼睛感到酸涩，他才关闭了电脑。

    他想靠在办公椅里小憩，但和刚闭上眼睛，各种声音就如锋利的尖刀搔刮着他的耳膜。

    哪怕他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却也不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三分钟后，顾从舟睁开眼睛，先是倒了一片白色药片吃掉，再从书房里踱步出来。

    外间很安静，只有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和轻轻浅浅有节奏的呼吸声。

    顾从舟循着声音望去。

    池叶正在沙发上打瞌睡，右手撑着额头，脑袋有些摇晃，看起来在努力维持坐姿，但又因为困得厉害而左右摇摆，睡得既不安，又很香甜。

    顾从舟本来想叫醒他，等他站在池叶对面，居高临下看着他，又没开口。

    其实光从长相来看，眼前的少年生得并不惹他讨厌，尤其是洗过澡之后，洗去发胶与香水，那种蓬勃又明净的少年期让人看着很舒服。

    顾从舟多看了几眼，少年的脸埋在手心里，被昏黄光线勾勒出的侧脸线条柔和细腻，右边眼下一个小小的泪痣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他对娱乐圈丝毫不感兴趣，也不关注，但凭着投资人的直觉来看，这样的人出道当明星，结果不会太差，应当不会给他的公司亏本。

    不过他叔叔把人送过来还是失算了，他对男人女人都不感兴趣。

    五分钟后，池叶依旧撑着头在打盹，根本不知道前面站着一个人。

    顾从舟心里忽然升腾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能把眼前少年的样子永远定格在这个时刻就好了，冰冻起来，做成标本，让他的一直保持这个姿态。

    在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之前，顾从舟握紧拳头，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转过身，不再理池叶，兀自走到床头的扶手椅上坐下。

    他扭开台灯，从书架上抽了一册书看。

    时钟继续滴滴答答的走。

    夜色正是最暗的时刻。

    有规律的呼吸声里，夹杂着书页翻动的声音。

    顾从舟感到刚才的**正在慢慢蛰伏。

    他用余光又看了池叶一眼，明明是被他叔叔找来勾引他的人，现在却自顾自睡得这么熟。

    时钟走到整点发出“叮咚”的提示音。

    顾从舟忽然把书放下，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重新走到了池叶面前。

    池叶换了个姿势，脑袋枕在了臂弯里，摇摇欲坠地睡着。

    “起来。”

    顾从舟紧锁眉头，不满地踢了踢池叶的一脚……又一脚。

    他怎么都睡不着，这个小明星倒是睡得挺香……

    池叶正在做梦，梦到自己在半空中走平衡杠，头顶有风呼呼地吹着，平衡杠下面是熊熊燃烧的大火，他正小心翼翼地在平衡杠上维持着平衡，忽然有人踢了他一脚。

    他一个不稳从空中摔了下来，惊得他猛地跳了起来。

    一睁眼，就见眼前站着一个冷峻的男人。

    顾从舟看着池叶。

    池叶也睡眼惺忪看着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

    三十秒后，池叶清醒过来，才猛然想起眼下的处境。

    他穿书了，做坏事被抓，在顾从舟的卧室里……

    想到这些，池叶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进入备战状态，“顾少忙完了？”

    顾从舟没说话，只是冷着脸看着他，金丝镜片后面的眼睛带着冷冷的光芒，令室温都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顾从舟的脾气喜怒无常，池叶心中有数。

    他记得小说里某个情节，是有人在宴会上向他拍马屁，结果马屁拍在马腿上，顾从舟当天没说什么，隔天就让人破产了。

    他也记得顾从舟是怎么对待主角的，他把主角关在书房，说喜欢主角的手，想把主角的手砍下来做成标本欣赏。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有反社会人格的家伙。

    这情形不太妙，总觉得自己要上顾从舟的黑名单，危急之下，池叶脑袋里又飞速运转起来——他努力回想那天下午同事和他说过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关于顾从舟的，顾从舟大半夜睡不着觉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做什么？

    工作、头疼、吃药……听歌……

    对！

    听歌！

    除了药物之外，唯一能安抚顾从舟情绪的就是钢琴曲了。

    顾从舟对主角受青睐有加，也是因为主角受弹得一手好钢琴，琴声温暖平静，能够抚慰人心。

    池叶实在不想被顾从舟这样瞪着，顾从舟的气场太强、还带着一股莫名的阴冷，这样看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很强很不安的压迫感。

    池叶心一横，铤而走险道，

    “顾少是睡不着吗？那我给您弹首钢琴吧？您有喜欢的作曲家吗？”

    说话间，池叶绕开顾从舟，快速走到了钢琴前面，那果然是一台施坦威k132，。

    池叶一边警觉着顾从舟的动作，一边在钢琴上流连，枫木做成的顶盖，桦木做成的琴腿，一侧还放着本舒伯特的钢琴集。

    舒伯特的作品他都练过，这让他感到轻松一点，心里也有底一些，

    “您喜欢听舒伯特？我会弹舒伯特的《小夜曲》，您想听吗？”

    池叶十七岁开始去剧组当群演，成了剧组导演最喜欢用的群演，但在此之前，他认认真真学过九年钢琴，舒伯特、巴赫、莫扎特、门德尔松……全部都练习过无数遍。他甚至想过要当钢琴老师，只是家逢变故，无法支持他少年时的梦想。

    顾从舟本来对池叶说的什么弹钢琴并不感兴趣，会弹钢琴的人太多了，音乐学院的学生一抓一大把，有钱还能请到国际级的大师为他专人演奏，他并不缺人为他弹琴。

    但舒伯特那么多作品里，池叶偏偏提到了《小夜曲》，这让顾从舟到嘴边的话变了，他问，

    “你会弹《小夜曲》？”

    “嗯。从前练琴时，经常弹到这首，不过我好几年没碰钢琴了，有些手生，顾少别介意。”

    池叶在琴凳上坐下，贪婪而仔细看着面前这台钢琴——从一些细节处的痕迹来看，这台钢琴的使用年限不算短，但顶盖一尘不染，枫木自然的纹路闪闪发光，看得出经过精心的保养。

    他先从旁边抽出几张纸巾，认真地将自己的手反复擦拭干净，然后才小心地把顶盖掀开。

    顾从舟在背后看着他小心而温柔的动作，眼中的寒意不自觉地退去一些。

    随后，几声纸张翻动的声音之后，钢琴的乐声就流淌出来了。

    这首《小夜曲》是舒伯特短暂一生的完美谢幕，整首曲调幽柔婉转，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池叶刚弹的时候，旋律略显凝滞，如他所说，是很长时间没有练习过的样子，但他适应得很快，越弹越好，渐入佳境，乐声也很快变得流畅动人。

    池叶本来只是想用弹琴缓和一下气氛，但弹着弹着，很快就专注进去。

    四岁时，他初学钢琴，妈妈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就是这款钢琴。

    他弹了九年，熟悉那台施坦威k132的每一个按键，每一个音板。

    只可惜家庭变故后，钢琴连同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银行收走了，他再也没有弹过施坦威k132。

    他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脑海里浮现许多往事。

    那些过往，他永远都回不去了。

    既回不去过去的世界，也不回去爸妈都在的时光。

    他死了，爸妈也去世了。

    他永久地和过去失去了联系。

    顾从舟在他身后，静静站着没动。

    池叶的演奏技巧未必是一流，比不上维也纳大厅里的钢琴名家，但这琴音中的感染力，却刚刚好，与他记忆中听过的《小夜曲》一样，哀切地、孤独的、追思的。

    慢慢就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夜色寂静。

    位于西郊的别墅沉寂在一片深深的黑暗里。

    只有一盏窗户里亮着小小的灯火。

    舒缓安谧的琴声透过门缝缓缓流淌出来。

    ……

    一曲罢时，池叶回头，看到顾从舟靠坐在他刚才坐的那张单人沙发里，手撑着额头，似在闭目养神。

    “弹得不错。”

    池叶心里松了一口气。

    顾从舟睁开眼睛，淡淡看过来，“还会弹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