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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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临近中秋佳节,太后借此催促雪魄帝姬回宫。

    雪魄嘟囔:“孩儿不过去了六七日,母后便催我回来。”

    太后爱怜地望着她,为她拭去额上汗珠,道:“你一去六七日,就不记挂母后么?母后可记挂着你了。”

    雪魄俏皮地笑,腻在太后膝下,道:“孩儿日日念着母后在清凉寺为母后祈福呢,不想母后这么急着催孩儿回来,倒让孩儿没完全尽了心意。”

    太后笑道:“哀家那么多孩子,偏数你的嘴最甜最会哄人。连着敬德太妃和贞仪太妃这几天不见你了,嘴里心里惦记着掂量了多少遍儿,你回头先去给她们请安吧。”又道:“要对母后尽孝也不在这一时三刻,早日寻个待你好的驸马才是正经。”

    雪魄俏脸一红,转身嗔道:“母后这样坏,尽欺负孩儿。孩儿不嫁,就一辈子陪着母后。”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转瞬即逝,随后慈爱道:“傻孩子,哪能真的不嫁?你是母后最小的女儿,母后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嫁得顺心如意,不必像你另两个姐姐。”

    提起灵犀姐姐,雪魄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又叫母后伤心了,只埋首在太后怀里,嗅着上面芬芳的海棠香。

    “你也十七了,胧月这个年纪已经嫁到赫赫去了。”太后脸上说不上是哀伤还是惆怅,淡淡的覆上一层纱,朦胧得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雪魄知道,母后是难过的。胧月姐姐刚满十六便嫁给了当时赫赫摩格可汗的第七子穆罕多,故国三千里,虽然不至于深宫二十年,但今生再见一面却是不大可能了,这样一想,实在是更糟。哪怕胧月姐姐已是赫赫最尊贵不过的大妃了,也无法扭转母后心里无法见到女儿的哀痛,“如今战事繁乱,母后也不像你嫁得太寒酸,待明年开春,再为你择一佳婿吧,也正正经经地做个岳母。”话甫一出口,自己就忍不住笑了,旁边的花谊姑姑也是抿唇一笑。

    雪魄脸顿时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扭股糖一样闹着不让太后再说下去了。

    黄昏的颐宁宫庭院里有安静遐适的氛围,雪白的荼蘼花开了一丛又一丛,细细的静吐芬芳。天气已有隐隐逼人的暑意,太后素来畏热,斜倚在廊下凉榻上,侍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摇着孔雀羽扇。

    宫人通报夏良媛来请安。

    她依然是天真活泼的性格,虽然与董宛仪同年入宫,但仍是一团孩子气,心思清浅,喜怒哀乐皆写在了脸上。就一个宫嫔而言实在不是不合适,但是太后却出乎意料地对她有些纵容,据说是因为从前的淳悯妃。听闻曾经的淳悯妃也是这样的心思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人儿,可惜却是过早地凋零在寂寞深宫中,有时听几位年老的太妃如敬德太妃提起都是带着哀怜的语气。

    “嫔妾给太后、帝姬请安。”夏盈盈一身松花色绣纹的宝蓝襦裙,行动间轻盈可人,不似旁的妃嫔绫罗绸缎的累赘。

    太后和蔼一笑,命人赐座奉茶。

    “嫔妾的一远房亲戚送来了一些翠玉豆糕,太后和帝姬尝尝吧,味道可好了。”她刚一坐下,就轻快地笑道,声音糯糯仿佛新出锅的年糕一样绵软,耳上一对玉石翡翠坠子摇来晃去,走到哪儿响到哪儿。

    夏盈盈身边的陪嫁宫女素素端了上去,碧色的糕点做得非常精致。雪魄尝了一口,沙糯糯的,入口即化,不由赞道:“味道果然不错,却不知是怎么做的?回头孤叫串珠也试试。”

    “帝姬若喜欢,嫔妾宫里还有,都送给帝姬吧。”听得雪魄赞赏,夏盈盈特别开心,一对小酒窝可爱地点缀着。

    素素亦是微笑道:“小姐瞧奴婢说的不错?虽是个侍卫送的,可制作手法不俗,太后与帝姬定不会嫌弃的。”

    太后闻言,略眯了眯眼,一丝精光闪过,面上并无变化,淡淡问道:“哦?不想夏良媛的远房亲戚是个侍卫?”

    夏盈盈并未察觉太后话中的意思,仍是含笑答道:“是呢。虽然他不姓夏,但是说是嫔妾的表姨的儿子,自然就是嫔妾的远房亲戚咯。”

    雪魄心下觉得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口里的豆糕一下变得难以下咽,腻在嘴里吞下去不是,吐出来更不是,难受得紧。她觑了母后一眼,可是从母后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只是不温不火地笑着,眼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忽然觉得身后侍女扇的风太凉了,冷飕飕地挤进了衣领,寒进了骨子里,无法抵挡。这一瞬间,她想到了宫人和太妃们口里的淳悯妃……

    太后又与夏盈盈闲说笑了几句,无非是问问杨婕妤的胎象和畅安宫的趣事儿。夏盈盈总是笑眯眯地说很多,若不是拘束着颐宁宫的规矩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然后看时辰不早了,太后便着雀儿送夏盈盈回宫了。

    颐宁宫顿时安静了下来,只余更漏滴答滴答的单调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击在黄昏的正殿里。青碧色的纱帐上红粉妍丽的蔷薇正恣意地绽放,滑韧的丝线细密无缝,隐隐夹杂一些金线,强调着天家的富贵,反而失去了蔷薇倔强的傲骨。强烈的对比看久了眼睛会不适应地晕眩,这样的花样多用在年轻妃嫔们的宫里,颐宁宫里其实是很少用的。

    太后斜倚在七宝琉璃贵妃榻上,身下垫着冰凉但温润的象牙席。皇上纯孝,知道太后素不耐热,早在五月中就命人送来这幅一片一金的象牙席来给太后消暑。

    雪魄也不说走,耐心地捧着手里的凉茶,看里面的舒展的墨绿叶片起起伏伏,她知道母后是有什么话要说的。一般母后要处理什么比较复杂的事情时,总是会沉默好久的。

    果然,不过一会儿,太后就问花谊姑姑宫里如今谁比较得宠。

    花谊姑姑从容答道:“自然是杨婕妤,她有身孕已经五个月了,皇上一直挺着紧她的。然后就是董宛仪和夏良媛,董宛仪一贯得皇上的怜惜。而夏良媛么,上次江南案子的审查多亏了布政使大人,才定下审查的人选。”她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加了一句,“不过这几天皇上看过杨婕妤后多是直接宿在夏良媛处的,到底她们同住一宫也是方便。”

    “嗯,皇帝子息微薄,如今杨婕妤有孕,皇帝多照顾一些也是应该的,万不能如前朝贞仪太妃那样。”说罢,太后思量了一会儿,淡然道:“杨婕妤得宠,终于有些人按耐不住了。”

    蔷薇纱帐的后面错落地衬托着丹桂金菊花样的垂纱帐子,橘黄色的夕阳掩映在上面本是很好看的,不知为何因着太后的话,却是显得有些刺眼。两种花帐上密密匝匝的金线间仿佛暗藏了无数尖细的牛毛小针,冷不丁地就能刺上一下。

    雪魄叫侍女把那让她不舒服了很久的豆糕拿下去,小心问道:“母后,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沉水香的味道馥郁游离,袅袅的淡白色如春日里翻飞的柳絮,太后的目光哪怕在这样漂浮的烟华中亦是通透如玉,含着出鞘宝剑的锐利锋芒。

    这样的眼神,上一次看到还是璟贵嫔闹事时,令人望上一眼心里就会惴惴不安,雪魄自知此事定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了。

    “那个侍卫给夏良媛送糕点,虽然她自己说是远房亲戚,可一旦传出去又有谁信?到时一个私通宫嫔的罪,夏良媛就是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而且……”太后微微蹙眉,赤金缀珊瑚福字钗闪动着暗沉的光华,仿佛沉静已久的心境,“夏良媛与杨婕妤一个宫里住着。一旦她出了什么事,杨婕妤也难免遭牵连,孕中多思,若是想不开伤了自己身体,后面就更难说了。如此一箭双雕,却不知是谁的主意!”

    她似乎头疼,秀丽的柳叶眉蹙得越发紧了,旁边花谊姑姑上前轻轻地揉着她的太阳穴。雀儿也递上一杯“绿蜡云雾”,香气清雅,倒也有安神之效。

    “那个素素是什么来历?”太后突然问道。

    “回太后,是夏良媛的陪嫁丫鬟,听槿汐说是布政使大人为自己女儿特意选的,最是中心不过,平日在夏良媛身边寸步不离。”不想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儿花谊都知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后端着茶盏幽幽一叹,脸上亦是动容,“夏良媛一向是个单纯没心机的,这个素素倒替她想的周全。在颐宁宫捅破了,让哀家替夏良媛做主。”她微微抿了一口,有浅浅的苦涩缠绕口中,但是茶香在呼吸间清芬绵长,“寻个由头把畅安宫的侍卫都换了去,尤其那个自称良媛远房亲戚的。既是做出私相授受这么一出,大概也是个死士了,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的,赶紧处理了是正经。不过他要是有什么叫好的人,送到慎刑司仔细问清楚了。”

    “是。”花谊恭顺应道。

    雪魄暗自吃惊,微含怯意问道:“宫里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

    太后清怡一笑,“历代后宫皆是如此,三千红颜争一个男子,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好在你是帝姬,不然这里面的纠纷又岂是你弄得清的?”手上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不过你皇兄这后宫已经是清净不少了。”

    虽然母后说的是皇兄的后宫,可雪魄想到的是母后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往事,那些辗转从老宫人嘴里听来的老得被覆上了厚厚灰尘的往事。雪魄经历过的,光是璟贵嫔就已经让她害怕。灵犀姐姐当初被璟贵嫔挟持,若不是澈哥哥的话,或许她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而母后那会儿,是比如今更加凶险万分吧。那个时候的华妃、鹂妃还有温裕皇后……传闻里说她们都是怎样的或妩媚或端庄或娇艳,但无一例外都是狠辣如蛇蝎。但是,无一例外,她们都永远地消失在了这道朱红色的宫墙里面,留下的不过是某某氏。路过她们走过的卧波长桥,穿过她们停留过的玲珑回廊,驻足细听,是否还能闻到她们阴戾的话语,是否能感受到她们残存的怨念?雪魄从来没有想过,她生活了一十七的大周后宫会有这么肮脏的里子。

    她伏在母后膝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未央宫微翘的宫檐。四岁之前,她都是同兄长姐姐们住在那儿的,三哥和皇兄好动,身后嬷嬷乳母们总是追得满头大汗。灵犀姐姐比较安静,悠然坐在镂花雕连云纹窗前看花开花落,若是胧月姐姐来了,兴许会向她学字学诗。他们那会儿是多么的无忧无虑,而在他们烂漫欢快地度过的日子,母后是怎样地步步惊心地走过她本应是最动人的年华呢?

    柔仪殿……自皇兄登基,那里就被封锁起来了,听说是母后的意思。

    她其实并不很明白,那里分明是母后最得父皇恩宠的证明,为何母后那么不想看到它呢?或许……母后只是不想记起曾经争斗的辛苦吧,就像胧月姐姐。听闻母后诞下胧月姐姐当日,父皇就下旨令母后去甘露寺修行静心,许是为了这个缘故,母后对胧月姐姐总是不如对她和灵犀姐姐一般疼爱。譬如,母后有时会叫她和灵犀姐姐的小名儿,却从不叫胧月姐姐的小名“绾绾”,只叫姐姐的封号“胧月”、“胧月”。

    绾绾,其实雪魄觉得这个名字是很好听的。

    她私心里觉得,母后实在逃避伤口,就像她一样。每每路过琅华殿,会下意识地侧头不看,就怕多看一眼,会想起灵犀姐姐,想起她的不如意,继而泪水盈眶。

    “夏良媛倒是叫哀家想起一件事来。”太后若有所思,缓缓道:“你身为帝姬自不必同母后或是胧月一般,但若心计不足,终是会吃些亏的。太子太傅杜昌宗曾给你皇兄授过课,他的战国策和史记讲得不错,芊羽你若有空,平时多听听罢。”

    雪魄虽不明白自己长些心计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点头应道:“孩儿明白。”

    “不光要明白,还有你那些琴画的课也不能落下,别嫁了人被驸马嫌弃咯。”说到后来,倒也成了说笑一般的轻松。

    雪魄满面绯红,娇滴滴地一跺脚,“母后又来笑话孩儿,孩儿不依,盛宁大孩儿一岁,不也没嫁?怎的母后光欺负孩儿了?”

    太后不禁莞尔,“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要硬装小孩子?”又道:“至于盛宁,最近怎么没见这孩子进宫来呢?”

    盛宁可是在雅州军前效力呢,雪魄心里嘀咕,嘴上却道:“兴许是京里太热,她去京郊别业歇夏去了。”

    “倒也是。”太后点头,对雀儿道:“也替哀家叮嘱皇上,这几天虽凉了不少,但秋老虎还是得想着点。”

    待雪魄前脚刚走,槿汐后脚就踏进了颐宁宫。

    “你倒会挑时候,小厨房刚做了酒酿鸭子,味道再好不过了。”甄嬛安然一笑,依稀是她宠冠六宫时的风姿。

    “奴婢是不会客气的,不过无功不受禄,总得向太后交了差,才能安心享受。”槿汐语气里带了放下重担的轻松意味。

    甄嬛会意,使了个眼色,旁边侍奉的宫人皆退了下去。

    槿汐上前,严肃道:“董府的动静不一般,但再往深里就查不到了。眼线倒是已经撒下去了,奴婢把碧草那孩子放进长杨宫,背景底细都消干净了。”

    “嗯,你做事我一向放心,这一个月辛苦你了。皇后经验不足,她的眼睛也只能看到后宫里面的,殊不知,真正的祸源或许是在外面。”她说罢,又稍皱眉,光洁的面容在西沉的阳光里明灭不定。

    槿汐试探道:“可是为了雪魄帝姬?”

    “已经寻了点子事让她留在了宫里。”

    “奴婢觉得太后自灵犀长公主后,变得更谨小慎微了。”

    甄嬛微敛双眸,灵犀怨怼的眼神如跗骨之蛆,再也忘不掉,“我是真的怕了。当初就是因为不曾在意,才使得孽缘深重,如今……我是再也经不起了。”

    “那太后可是要将持逸和尚调到旁的寺庙中去?”槿汐问道。

    甄嬛扶了扶发上的碧玺扁钗,一如年轻时的婉约动人,“不必了,自己的孩子,我还是管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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