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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水落而石出(四)

    沈夫人如今如何?

    这个问题,裴瑶卮也答不出来。

    她将自己所知的,关于沈庭如的一切,都与宿星云说了,“……此事是我疏忽了,早前已觉出不对,却没怎么上心,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只盼她吉人天相,好歹……还存着性命就好。”

    宿星云听到最后,只余一腔默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晚,一元先生从昏睡中醒来时,恍惚了许久。

    室中静谧,只有宿星云一人候在一旁,眼看着他睁开眼,她心头也跟着一颤。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终究是有些害怕的。

    床上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她沉了口气,强自挂上一抹从容笑意,过去问道:“醒了?”

    他动了动,目光追着她看来。

    宿星云托腮坐在他床边,故作揶揄道:“还记得我吗?”

    “记得。”他定定地点头,半晌,朝她伸出一只手,唤:“娘子。”

    心里的那块石头,霍然落了地。

    宿星云绷不住了,抓过他的手来抵在脑门上,似哭似笑,说不出话来。

    他连忙起身,将人搂在怀里耐心地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道:“乖,别哭了,叫人听见羞不羞?”

    “我乐意哭,要你管!”她使着小性儿,半天,问道:“……都想起来了?”

    他点了点头。

    “那你……”她咬了咬嘴唇,犹豫半天,才道:“……赵遣?”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闭上了眼,认命地点了下头。

    ——北林赵氏幼子遣,贤公、怀国夫人胞弟,元光十一年生,年十二,封灵丘侯;仁治元年,相识疯医巢融,拜为师;武耀十年,共沈氏女私定终身,至年末,出走失踪。

    “相韬……”

    他将这个名字念出来,恨意之外,宿星云听到更多的,是恍如隔世般的恍然。

    他说:“是他。”

    ——一切,都是他。

    “当年我回京,向族中说明了与沈家女儿的事,当时大哥震怒,族老们亦是人人责难,从上到下,唯有姐夫一人是支持我的。”

    翌日,裴瑶卮在房中正自忐忑之际,不想,却等来了一元先生亲自登门——

    或者,现在她该唤一声小舅了。

    赵遣同她讲起那年种种,眼中神色莫辨,“这其中种种,不必多言,到后来,我好不容易摆平了一切,只差与相氏赔罪这一桩,恰巧当时相韬出征归来——他那时已是相氏当家做主的人,我便递了帖子,邀他相见,打算正经与他赔礼谢罪。”

    “他……”裴瑶卮语气犹豫,她看着赵遣这一身的上,许久方问:“是他做的?”

    赵遣点了点头。

    “他约我去相氏城外的别馆相见,我不疑有他,只身前去,却没想到,他早已预备好了一切,就等我自投罗网。”

    那日,他被相韬命手下围杀,好不容易才冲出重围,一路逃出去,被逼到江边,眼看已是绝路,只能放手一拼,纵身跳入江中。

    却没想到,这一跳,便误了赵氏二十年。

    也误了沈庭如二十年。

    “蘅蘅。”

    他突然一唤,裴瑶卮怔了怔,回神,一点点热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写作亲缘。

    “小舅。”她起身,在他脚边一跪,低头磕在他膝上。

    “多谢你。”赵遣抚着她的头,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自己来不及道一声告别的姐姐,“多谢你……”

    其后数日,若泽山别苑热闹得很。

    当裴瑶卮与赵据一同引着赵遣来到仙怀大长公主跟前,道明来龙去脉之后,大长公主起先是难以置信,待心神稍定后,头一个反应,便是将赵遣叫到面前,捉过了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上有一道经年的伤疤,从食指指根到手腕外侧,顺顺当当地连做了一条斜线,惹眼得很。

    “遣儿……”大长公主颤着声唤出这一句,眼里瞬间盈满了泪:“当真是你!……竟当真是你!”

    她边说,便要伸手去掀他的斗笠,却被他后退一步,连忙给隔开了。

    “嫂子……不成,”这些年,为着这张脸,他头一回觉得害怕,“我这张脸,毁了,怕膈应着您,就不要看了吧。”

    大长公主一怔,随即便沉了脸。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比这小子更像我亲儿子,我还能嫌弃你?”她说着,半点不客气地指了指一旁的赵据。

    说来,灵丘侯是家中幼子,同兄姊都差着年纪,与顺公裴长歌同岁、比赵据也不过年长五六春秋,只是个辈儿大罢了。仙怀公主的话半点不夸张,这个小叔子,实则就是被她一手给带大的。

    也正是为着这一点,赵遣方才不敢在她面前掀开这道斗笠。

    “嫂子,我知道您最疼我,但……”

    他原本揣着耐性,打算好言相劝,却不想,大长公主等得不耐,见他总是推诿,索性亲自上了手,趁他不备,一把将那斗笠掀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良久的无声。

    “遣儿……我的孩子……”

    等大长公主终于回过神来,赵据便从一向坚毅的母亲眼中,见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还有,心疼。

    “怎么……是谁?到底是谁干的?是谁!”她不顾仪态,怒声嘶吼着,眼里的痛意仿若让她转眼老了几十岁。

    赵据与裴瑶卮忙过去扶着劝慰,可她这会儿已听不到别的了,一个急火攻心,便晕了过去。

    一场风波初定,赵据在屋里陪着母亲,裴瑶卮推门而出,便见赵遣站在廊下,重又将那斗笠戴在了头上。

    “您别自责。”她来到他身边,轻声劝道:“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您受的这些苦,舅母迟早是会知道的。”

    赵遣点了下头,嘴里说着自己明白,可心里究竟过不过得去,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小舅,其实……”

    自真相大白之后,她心里便一直揣着一件事,权衡了许久,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直到眼下劝着小舅,她才恍悟——有些事情,大抵是永远没有合适的机会的,但却总是不能不说。

    定了主意,她便道:“有一件事,我早该告诉您的。不知您这会儿可愿听一听?”

    赵遣扭头看向她,心里有所猜测,稍一顿,便点了头。

    裴瑶卮将他请到自己院中,阖了门,将温怜对赵轻愁、对相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通通告诉了他。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相蘅的身世。

    “此事……我因不想让萧邃对温怜生恨,故而一直未曾与人吐露。”她说着,起身行礼,与之诚恳致歉。

    而此刻,赵遣已经愣住了。

    有关轻愁是相蘅的事,他早已知晓,自然说不得震撼,真正让他意外的,是相蘅的身世。

    回过神来,他颤颤起身,将裴瑶卮扶起。

    “你说……”他满是不确定地问:“你说相蘅是谁的女儿?”

    裴瑶卮望着他,心疼得叹了口气。

    “当初我带巢融进相府,他认出了沈夫人,便私下里去找她质问。

    我亲耳听到沈夫人承认,相蘅,就是您的女儿。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相韬待相蘅,始终刻薄寡恩。”

    赵遣听清了她的每一个字,可脑中却一时糊涂过一时。

    “……不,”他怔然道:“不是说,相蘅的生辰,是武耀十一年十月吗?那她怎么会是……”

    十一年十月,他与沈庭如分别,是在十年七月中,相蘅怎么算,也不该是自己的女儿啊……

    裴瑶卮却道:“此事,萧邃跟我说过。

    相蘅的生辰,原该是十一年五月初一。相韬在当年二月,上告父母,假称沈夫人是桓家女儿,纳之于含丹,大抵是为着他自己恭孝勤谨的名声,也为了不使沈夫人失礼于舅姑,便着意将相蘅的生辰推后了数月,以作周全。”

    她想了想,又道:“您要是不信……只看一看相蘅的长相,便也足以佐证了吧?”

    赵遣抬头看向她。

    他记得自己本来的面目,相蘅这张脸,诚然是与自己相像的。

    “我不是不信……”他重又坐了下来,摇着头,眼里亦喜亦悲,“我是没想到……”

    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情。

    好半天,他忽然一个激灵,抬首看向裴瑶卮:“也就是说,现在的轻愁……不再是我的女儿,却还是我的女儿?”

    裴瑶卮点了点头。

    是啊,谁会相信,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呢?

    她相信,温怜是不会有机会知道一元先生便是灵丘侯的,可是,她这副手笔施来,造就的结果,却玄妙如此,叫人不得不叹一句天意弄人。

    实话讲,在弄明白这回事时,她心里是有欢喜的。

    ——这欢喜,是为小舅所有、为沈夫人所有,也为从未拥有过父亲之爱,却百转千回,还是成为了生父之女的相蘅所有。她想,此事与这三人而言,说不得,也是一种补救、一种迟到的成全。

    可同时,她亦是担忧的。

    ——这担忧,则是为小舅、为宿夫人,也为那至今不知何处去的小表妹轻愁所有。

    若是宿夫人知道了轻愁此刻的身份……

    即便她是心胸开阔之人,可这世上,又有哪一个母亲,能‘心胸开阔’到如此地步,以自己女儿的命,去成全夫君同另一个女儿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