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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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 98 章

    显示屏里的数字跳到指定楼层,电梯门在黎淮眼前打开。

    外面还有新的患者和家属等着进来,两人不得不分开几步,走出电梯厢。

    这家私立的环境不太像医院,更像月子中心或者独立的口腔医院,装潢设施高度现代化,地上铺设的瓷砖是乳白的大理石。

    两人并肩而行,不约而同看向脚底映出的倒影。

    宁予年率先开了口:“这件事,你跟春棠说过了吗?”

    黎淮迟缓摇了下头:“没。”

    宁予年“嗯”了一声,偏头看他:“那你打算跟我聊聊吗?”

    黎淮没有马上回答,他心中没有答案,之前也一直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按照道理,我好像是应该跟你聊聊的。”

    宁予年没着急知道结果,而是问:“按的什么道理?”

    黎淮迟疑了一下:“就是正常谈恋爱来说?”

    黎淮这段时间思考了很多。

    跟宁虞,他们的落脚点始终在互不干涉,对彼此负有限的责任上。

    但正常的恋人,似乎不仅需要双方对其他人建立界限,彼此之间的“分享”也很重要。

    “你不用想太多道理上的东西。”

    宁予年一眼就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谈恋爱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完全可以不说,没人规定情侣、夫妻之间就不准有秘密。”

    黎淮又沉默了一下,脚下下意识离宁予年近了一点,笑说:“你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我没谈过。”宁予年也笑了,抬手揽上他的肩膀,“只是你不太关心你自己。”

    道理是谁都知道的道理,只是黎淮从不放到自己身上考虑。

    黎淮反思了片刻,慢吞吞给予肯定:“是的,可能我不太关心我自己。”

    宁予年长长舒出一口气,彻底不管旁边路人的目光,狠狠在黎淮肩头揉了两把,不知道是在给谁打气:“没关系!今天也是不用上班的一天!”

    黎淮莫名其妙被逗笑,终于抬头看他:“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时间有点久,我对当时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心里什么想法也忘了,就……”

    黎淮忽然找不到词,宁予年很懂地帮他接上:“就对你没什么影响是吧。”

    黎淮再次笑出声,歪过身子用肩膀在他怀里撞了一下:“你好烦。”

    宁予年:“反正不会有下次了,就让宁虞自己记一辈子吧。他是不是特后悔?”

    宁予年一想到这个心情立马也好了,甚至忍不住自问自答:“他肯定后悔。估计从主动跟你提分手开始,后面的每一秒都在后悔。”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回去的一路都靠着在背后嘀咕宁虞取乐。

    黎淮笑到最后,直接仰头枕在了宁予年搭在他肩头的胳膊上。

    结果等他们重新推门回到肖的病房,看进去第一眼两人就傻了。

    此刻坐在病床边的,赫然是老太太戴淑芬。

    肖和肖洵对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神情多少有些尴尬,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一见两人回来就像见到救星。

    宁予年和黎淮在惊讶里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您怎么知道肖病了……”

    “我怎么不能知道。”

    戴淑芬憔悴的眸子里写着低落:“这也不能知道,那也不能知道,那我每天应该知道点什么。”

    宁予年、黎淮皆是一顿。

    肖立刻不着痕迹冲两人挤眼,示意他可什么都没说。

    既然老太太自己过来了,那必然是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知道事情不对。

    肖洵看着病房内几人的氛围,很有眼色地主动提了离开:“我出去买瓶可乐,哥你们要喝什么吗?”

    黎淮:“酸奶吧。”

    宁予年:“跟你一样。”

    肖:“你怎么不问我?我也要可乐。”

    肖洵看也没看床上胃穿孔的患者,径直打开门出去,搞得肖干瞪了半天。

    直到黎淮再次开口说话,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肖洵竟然不喊黎淮大名,开始老老实实喊“哥”了。

    “本来是应该告诉您的,但我们都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就想再等等。”黎淮对戴淑芬的态度一直不错,因为戴淑芬对他不错。

    当然,也只是不错而已,再多就没有了。

    戴淑芬像是自己心里也有数,说起话甚至有几分“寄人篱下”的客气:“我找过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老头子现在在哪,以后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老太太猜到倪向荣多半犯了事,而且是大事。

    几人无声地对视了两秒,宁予年掏出手机:“我给张元打个电话。”

    倪向荣暂时被关押的地方,是港市第三监区。

    一个扔在郊区都算偏僻的地方。从医院开车过去一个小时往上,途经长长一段隧道才能看到监区萧索的街道。

    张元给监区的狱警打好了招呼。

    宁予年、黎淮带戴淑芬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有人在等。

    据张元说,倪向荣待在监狱这段时间相当安分,什么保外就医的法子都没用过,劳动改造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像是真的年事已高,了无牵挂。

    直到狱警通知他:“1348,有人来看你。”

    倪向荣心脏往下一坠,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他知道自己唯一害怕面对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倪向荣早早等在那方悬挂着探视电话的窗口。

    宁予年比戴淑芬先一步进来,表示他们只给戴淑芬说了经济犯罪逃税、行贿那些事,其他没提。

    倪向荣对此并不意外。只是他这段时间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以为自己至少能体面点见到戴淑芬。

    结果当他真正看见自己的老伴一小步一小步走进来,眼泪立刻就有点忍不住。

    戴淑芬走路的姿态在其他人眼里可能相差无几,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淑芬变蹒跚了。

    戴淑芬的眼睛从她踏进这里就是湿润的,泪水一直含在沁出血色的眼眶里打转。

    她顶着花白的银发,一点点靠近自己窗口后衣着整洁的老伴,隔着探视窗坐下。

    站在房间角落负责监管的狱警出声提醒:“时间不能超过半个小时。”

    第三监区的探监时间,从刚刚宁予年走进通往探视房间的甬道,就已经开始计算。

    戴淑芬感激回头看了那个狱警小伙子一眼,然后才双手拿起面前的电话。

    对面爱人朝着话筒开口的第一句就是道歉:“对不起……”

    戴淑芬一直悬而未掉的泪眼,悄无声息点下两滴落到桌上,声音藏着无尽委屈:“你跟我道什么歉,你最不应该道歉的人就是我。”

    真正该听到你道歉的人,现在躺在医院里。

    第三监门口有简陋的等候大厅。

    黎淮坐在板凳上干脆没进去,一直在回想刚刚戴淑芬在车里的模样。

    宁予年接了两杯热水过来:“在想什么?”

    黎淮手上包着纱布,倒是不怕烫了,接过纸杯便直接捧在手里:“在想老太太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宁予年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坐下:“知道什么,王沧的事吗?”

    今天是工作日的上午,来监狱探监的人除了他们,其他一个人没有,大厅里空荡荡的。

    黎淮架腿捧着水,一直盯在对面墙壁的某一处放空:“嗯。”

    他觉得既然戴淑芬能在没人告知的情况下找到肖,那再找到王沧也不是没可能。

    宁予年一句话说出他的迟疑:“主要是她跟王沧、臣历互相不认识,就算在医院里面对面碰到估计也不会知道。”

    “但我就是感觉。”

    黎淮除了戴淑芬在车上多看了两眼窗外,其他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证据。

    只是戴淑芬身上的气息让他这么直觉。

    宁予年煞有介事点了两下头,和他用同款姿势架起腿:“那我们小黎警官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黎淮垂眸敛下视线:“能怎么办,倪向荣现在被关在里面,跟直接被判了死刑没什么区别,盯一下老太太不要让她寻短见吧。”

    合情合理的推测和预防针。

    但宁予年也开始直觉。

    他很明锐地在黎淮的情绪里嗅到了不同,只是一时说不清是什么。

    关于戴淑芬知道真相这件事,和黎淮有相同直觉的,还有倪向荣。

    他跟戴淑芬青梅竹马,初恋领证。

    从订婚、结婚、备孕、生孩子一切水到渠成,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日子只怕比他们头上的白头发加起来还多。

    他太了解自己的爱人了。

    所以哪怕戴淑芬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眼神不对他也察觉得到。

    宁予年坐在黎淮身边琢磨了半天,索性直接出声问:“是想到什么了吗?”

    黎淮不轻不慢“嗯”了一声,看向手里冒着热气的水杯:“想到了我妈妈。”

    类似的话,黎淮当时对朱桦也说过。

    宁予年的眉心先是顿悟般舒展开来。但过后没两刻便又像被什么卡住,再次蹙到一起。

    黎淮一一给他解惑给:“很多人觉得我妈妈当年在牢里自杀,是给我顶罪受了冤屈。”

    但其实不是。

    “她是为黎堂自杀的,特地挑在了黎堂去世的那一天。”

    宁予年卡就卡在这:“……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为顶罪,他一时竟想不出窦莲还有什么其他自杀的理由。

    黎淮平直叙述:“在我的记忆里,黎堂究竟是谁杀的我不确定,但我妈妈很喜欢黎堂,非常非常喜欢,这是我确定的。”

    宁予年微微一愣。

    他之前以为窦莲那么多年一直没拦着黎堂,大概因为胆小懦弱,结果没想到竟然是因为喜欢……

    “你是不是知道了。”

    倪向荣在探视只剩最后几分钟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戴淑芬握着话筒的手一直在抖,她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是红着眼睛摇头。

    倪向荣激动地当即从座位站起来,却又很快被身后同样监视他的狱警摁回去,喊着他的代号警告。

    倪向荣置若罔闻。

    他也许罪恶滔天,但如此撕心裂肺地后悔却是第一次:“你不要做傻事听见没有!”

    戴淑芬的嗓音已经哽咽得只剩了几缕缥缈的气息:“我不会做傻事。我要是做了,就真的没人替你赎罪了。”

    黎淮合上眼睛自嘲:“我妈妈喜欢黎堂,所以她在亲手杀了黎堂以后终于受不了煎熬自尽,是支持我相信自己清白的唯一证据。”

    一定要生母自尽,才能换来他心中片刻喘息的安宁。

    何其可笑。

    狱警提醒通话的两人时间到了。

    戴淑芬起身对倪向荣留下最后一句:“医生说我身体恢复得很好,我会守着你的罪孽长命百岁,以后也不会再来看你。”

    她知道真相这件事,谁都可以不知道,唯独倪向荣不行。

    她的爱人做了错事,戴淑芬不觉得自己完全无辜,只有她痛苦了,倪向荣才会痛苦。

    用余生独活的孤独赎罪,是戴淑芬能想到唯一的办法。

    倪向荣那些从石头心肠里流出的东西,终于从眼眶掉下来。

    善恶终有报。

    他这辈子最在意的两个人,一个早早离去,一个迟迟不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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