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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四章

    太和四年,五月,辛丑



    朝会之上,群臣合议北伐之事,为大军统帅争执不下。因四月天旱,五月连降大雨,预防水涝也成朝中议题。



    司马奕坐在帘后,无聊得连连打着哈欠。



    什么北伐,什么天灾,什么民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宦者小心伺候在侧,小心窥着天子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出。



    自同太后“闹翻”以来,官家行事愈发荒诞放肆。每日饮酒作乐,与妃妾嬖人闹做一团,更大量服用寒食散,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脾气也愈发暴躁。



    就在前日,一名宫婢不小心洒了酒,直接被一脚踹在胸口,骨头差点断掉。不是天子因酗酒体亏力弱,这样照着心口踹,不死也会落下重疾。



    现下,朝臣争论北伐领兵之事,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互不想让,隐隐有了火药味。官家却是神游天外,连连打着哈欠,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想起前朝和后-宫的情形,宦者不由得鼻头冒汗。



    长此以往,就算桓大司马不动手,官家也会威严尽丧,自己作死自己。



    晋朝的天子可以无能,可以没有文韬武略,但不能行事太过分,否则,群臣看不过眼,民间更会传出难堪的流言。



    “陛下!”



    王坦之一声低喝,仍没能引起司马奕的注意。后者借着帘幕遮挡,又肆无忌惮的打了个哈欠,继而向一侧歪倒,当着群臣的面睡了过去。



    呼噜声在殿中回响,格外的清晰。



    不只一名大臣脸色铁青。



    王坦之握紧笏板,就要迈步上前。谢安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殿中静默许久,落针可闻。



    司马奕的呼噜声愈发明显,像是讽刺,又像是两个巴掌落在众人脸上,瞬间又红又肿。



    他们在这里争论北伐,劳心劳力,推举郗愔同桓温分权,为的是什么?



    结果天子倒好,半点不关心,反而在朝会中途睡了过去!



    谢安无声叹息,俊美的面容难掩失落。



    王坦之被谢安拉住,没有当殿怒叱,时任尚书仆射的王彪之却是没人能拦,当场从位置上站起,走到御座前,隔着垂帘高声道:“陛下!”



    呼噜声为之一顿。



    司马奕打了个激灵,爬起身,嘴角竟还留着一丝晶亮。



    “你们都商议好了?那退朝。”



    说完,毫不理会王彪之骤变的表情,也不顾群臣错愕,直接走出帘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离开朝会。



    “这……”



    “简直荒谬!”



    群臣皆惊,满殿斥责之声。



    谢安再次叹息,不知天子是真的无心朝政,还是以此作为反抗,但长此以往总是不妥。



    想到这里,谢安拉了拉王坦之,又给王彪之递了个眼色,三人凑到一处,低声商量,天子既然不理事,说不得要向太后递送奏疏。



    “今遇北伐大事,关乎收复失土,朝廷安稳,实乃万不得已,非得如此。”



    褚太后出身高门,曾临朝摄政,于政事颇有见地。



    即便懿旨不能代替圣旨,但有太后在宫中坐镇,总能想法劝说天子,督促天子下旨,不要耽误朝廷办事。



    换做后世封建王朝,这样的想法可谓大逆不道。但在现下,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司马奕不理朝政,明显破罐子破摔。



    桓温率领五万大军北伐,虽有郗愔分权,但世事难料,万一北伐顺利,桓温欲借机篡位,以天子如今的表现,难言百姓会不会继续拥护“晋室正统”。



    说一千道一万,晋室最大的优势是汉家正统。



    只要不是被胡人打进建康,桓温以天子无德无能举兵谋反,不过是被骂上几年,只要施政得当,其后代子孙照样可以稳坐皇位。



    参考曹魏代汉,司马氏取代曹魏,谁敢说桓温不会真取司马氏而代之?



    谢安和王坦之等都是忧心忡忡,奈何正主却不放在心上,让他们有力气都没法使,只能干着急。



    “庾始彦奔出建康,此后未有消息。桓元子有意将庾氏全族下狱,仅庾友一支同桓氏为姻亲,勉强可逃过一劫,其他人恐怕……”



    后边的话不必多说,众人皆心知肚明。



    庾柔庾倩已死,殷涓正在流放途中。



    庾希为自保逃出建康,并非不能理解。然而他只顾着自己,没有考虑亲族,连庾邈和庾攸之都没有得到消息,这就未免让人心寒。



    “依我看,他不会返回暨阳,能投奔的地方也是有限。”



    “前青州刺使是他外兄,有没有可能?”



    众人各有议论,始终莫衷一是,到头来也没讨论出结果,反倒又添一桩烦心事。



    后-宫中,司马奕召来妃妾嬖人,继续大摆筵席,饮酒作乐,半点不关心朝臣的反应。



    庾皇后已病了半月,医者每日诊脉煎药,殿中弥漫着苦涩药味,病情却不见好转,甚至有加重的趋势。



    褚太后去看过两次,回殿后便摇头。



    “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打定主意不想活,服再多的药也是无用。



    南康公主近日常入台城,一为了解朝中消息,二来,是为太后宫中藏着的一副软甲。



    “说得稀奇,不过是样子好看。”褚太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宦者开库房,将装软甲的箱子抬来。



    “别看名为软甲,上身也有几斤重,瓜儿那身子骨能撑得住?”



    这套软甲不似魏晋将官穿戴的铠甲,倒类似改良版的锁子甲。



    “说起来,这还是元帝带过江的,其后赐于我大父,至今已有近五十年了。”



    褚太后一边说,一边令婢仆展开软甲,道:“这甲挡不住刀枪,倒是能挡一挡弓箭。当初我入宫,大父做主将这甲给了我,待日后留给我子,没想到……”



    褚氏家主的本意是向晋室表忠,也为保护带有褚氏血脉的皇子。



    可惜,褚太后的亲子早死,未及冠便去世,这套软甲压根没了用处,只能藏于深库,日久落尘。



    南康公主得知桓容要随军北伐,心焦似火,恨不能提剑杀去姑孰,斩了桓温和郗超的头颅。



    经过李夫人一番劝说,才让公主殿下压下火气,转而为桓容搜罗保命之物,这套藏在太后宫的的软甲自然就入了眼。



    “实话同太后说,瓜儿这次随军北伐是那老奴的主意。”南康公主正对褚太后,表情冰冷,“要是能让瓜儿一路平顺,他就不是桓元子!”



    褚太后默然。



    “我不求太后能下懿旨,也没指望官家能硬气一回,驳回那老奴的上表。唯一的指望就是能护得瓜儿平安,让他囫囵个的回来。”



    南康公主少在人前示弱,遑论流泪。



    现如今,想到儿子的安危,她竟双眼泛红,少见的现出软弱之态。



    褚太后做过母亲,知晓失去孩子的痛楚。见南康公主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说,送出软甲不提,更让宦者取出一把汉朝大匠铸造的匕首,用来给桓容防身。



    “多谢太后。”



    南康公主没有客气,也不是客气的时候。妥当收起软甲匕首,压下眼角酸涩,道:“大军六月出发,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回来。这期间,太后需做好准备。”



    “我知。”褚太后点点头,道,“外有郗方回,内有谢、王几家,大司马未必能真的称心如意。”



    “太后有把握便好。”



    “把握?”褚太后苦笑,道,“我哪里有把握。最好的打算就是桓元子不篡位,哪怕是要废帝另立,我也认了。”



    南康公主没有接言,心知褚太后是被逼得没办法,才会说出这番话。



    “太后,事情尚未到那个地步。”



    “阿妹。”褚太后摇摇头,苦涩道,“你原就比我看得清楚,当初还是你点醒了我。我知你是想安慰我,但事已至此,我宁愿想到最坏,也不想继续做梦。”



    南康公主沉默了。



    殿门外,撑着病体来见太后的庾皇后也沉默了。



    天空中聚起乌云,雷鸣轰然而起,丈粗的闪电自天边砸落,又是一场大雨。



    台城外,带有各家标记的牛车匆匆而行,健仆甩起长鞭,犍牛冲开雨幕。



    台城内,南康公主告辞太后,由婢仆撑伞离开长乐宫。



    庾皇后站在廊檐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嘴边溢出一丝鲜红,伴着宫婢惊恐的叫声,缓缓软倒在地。



    乐声伴着歌舞声隐约传来,应和闪电雷鸣,就像是变了调子的哀乐,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而起。



    回到桓府,南康公主来不及休息,命人将装有软甲的箱子送上马车,令忠仆马上启程赶往盐渎。



    “务必送到我子之手。”



    “诺!”



    忠仆半点不敢耽搁,冒雨驾车赶往码头。



    雨越来越大,顺着半开的窗飘入室内。



    阿麦想要上前关窗,被南康公主止住,非但窗不关,更要将门敞开。



    “殿下,雨水大,恐要着凉。”



    “无碍。”



    南康公主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滑落。



    李夫人自廊下走来,身着燕尾袿衣,浅色长裙,腰间一条绢带,带下缀有环佩,行走间微微撞击,发出悦耳脆响。



    “阿姊。”



    李夫人走到回廊尽头,踏上屋前木板,木屐声嗒嗒作响,应和雨水,敲击出动人的旋律。



    “阿妹来了。”南康公主没有转身,依旧仰望层云。



    “我昨日调好几味香,刚派人给姑孰送去。”李夫人停在南康公主身前,乌发堆成高髻,仅有一枚花簪。容颜娇美绝艳,远胜珍珠玉饰。



    “已经送去了?”



    “送去了。不出意外,郎主和两位公子身边都有。”



    南康公主终于转头,看向李夫人,问道:“可会疑心到阿妹?”



    “不会。”李夫人笑道,“是和三公子送往姑孰的密信一起走的。”



    “哦?”南康公主微感诧异。



    李夫人仍是笑,隔着雨帘,笑意微有些朦胧,让人看不真切。



    “阿姊放心,我做事有分寸。”说到这里,李夫人靠近南康公主身侧,低声道,“无论如何,总要让大司马完成北伐。有他在,旁人自不敢轻易动郎君。”



    南康公主点点头。



    桓大司马想要桓容的命,却也是桓容安全的保障。



    表面上,父子俩尚未撕破脸,其他人想要打桓容主意,必要仔细思量,事后会不会被桓大司马报复。



    不为儿子报仇,借口抢几块地盘,结果几个不听话的刺头,可能性当真不小。



    “郎君既随军北伐,定能有所建树。大司马总要返回建康,到时该怎么办,全由阿姊做主。”



    自始至终,李夫人没想过一次送桓大司马上路。这样做太明显,也太招人眼。



    细水长流,徐徐图之方为正道。



    可惜桓大司马逼得太急,做得太过,桓容身边危险太多。不然的话,送往姑孰的香也会迟上几月。



    两人并立在廊下,都没有再说话。



    侧耳静听雨水打落房檐,心也随之平静。



    太和四年六月,桓容接到官文,迅速调集随行人员,登上公输长和相里兄弟改装的武车,由盐渎出发前往京口。



    西府军和北府军为北伐主力,分别由桓温和郗愔率领,自驻地出发,至兖州会师。届时,参与北伐的刺使也将率兵前往,大军合成五万,号称十万,挥师北上伐燕。



    桓容有县公爵位,手下也聚起一定实力,但同各州刺使相比依旧不够看。



    别说掌控府军的桓大司马和郗刺使,就连桓冲、袁真等人挥一挥衣袖,都能将他现下的势力轻易打散。



    “根基浅啊。”



    坐在车厢内,桓容推开车窗,看着并行的一队私兵,不禁咂舌。



    这些都是袁真的私兵,比人数论装备,远超桓容手下这几百人。但论个人实力,比单打独斗,桓容相信,放出典魁这个人形兵器,基本能揍趴他们全部。就是遇上刘牢之,估计也能战个旗鼓相当。



    一路之上,桓容遇上三股私兵,满脸都是好奇,很是开了一回眼界。



    殊不知,别人看到盐渎这支队伍,同样是吃惊不小。



    不提堪比装甲的武车,不提载重惊人的粮车,单是青壮手中的竹盾竹枪就足够吸引眼球。



    竹盾将近一人高,立起来能组成一面盾墙。



    竹枪更是夸张,按照魏时定下的尺寸,枪-身远远超过一丈。枪头削尖,组成枪阵,甭管是人是马,冲到阵前十成十会串成血葫芦。



    还有私兵身上的竹甲和木甲,只听蜀地有蛮人擅制藤甲,没听说晋地有类似的工匠。



    对此,桓容只能耸耸肩膀。



    谁让公输长是鲁班的传人,最擅长玩木头。皮甲不够用,只能用木甲和竹甲。



    要是能捡漏捡到欧冶子的后人,早给典魁配上一柄巨剑,哪怕不开刃,抡起来也能砸死几个。巨剑不趁手,直接上狼牙棒。这样的人形兵器放出去,绝对能横扫战场。



    进入兖州之前,桓容在途中稍停,等来刘牢之率领的军队,合兵一处再继续出发。



    这是郗刺使的好意,为的是确保途中安全。



    桓容自然不会谢绝,乐呵呵的迎来刘参军,下令埋锅造饭,盛情款待一番,待酒足饭饱再行启程。



    “数日不见,容甚是想念。”



    “府君客气。”



    比起之间见面,桓容明显有了不同,刘牢之不是没有察觉,但以现下的立场,还是装糊涂比较好。



    武车经过二度改造,重量稍有减轻,威力却不减分毫。



    刘牢之在车前站定,略微扫过几眼,就知车身不简单。



    桓容并不在意,任由他看,不忘向他介绍随行的两名舍人,并告知石劭留在盐渎,北伐期间代他掌理县政。



    “颍川?”



    钟琳和荀宥拱手见礼,听到二人出自颍川,刘牢之有片刻的怔忪。



    桓容笑着道:“不瞒刘参军,钟舍人和荀舍人俱为颍川高门之后。”



    话不用讲得太明白,聪明人都该清楚。



    刘牢之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彼此见礼之后,将桓容拉到一边,取出郗刺使的书信,郑重道:“想必府君已知,庾始彦逃离建康。”



    “我知。”



    “那府君可知,现下,人就在京口。”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