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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第二百二十四章

    宁康三年,五月丙午



    朝会之后,群臣散去,司马曜被王太后请往长乐宫。



    作为哀靖皇后的侄女,司马曜未来的皇后,王法慧几次被王太后召入台城。准婆媳之前尚算融洽,对于这个性格爽朗,甚至是有几分男儿气的女郎,王太后十分喜爱,每每召她入宫,都会有大笔的赏赐。



    司马曜则不然,对于王法慧,他有本能的抵触。表面上同王太后妥协,私下里总会露出几分。加上王氏不是他喜欢的美人类型,两人几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



    司马曜气冲冲的回到太极殿,关起门来,砸碎满地玉器。



    王法慧回到家中,毫不避讳的向亲娘抱怨,“奴子终归是奴子!儿怎能嫁这样的人!”



    在司马曜眼里,两人辈分始终是个问题。对王氏而言,司马曜的亲娘血统更是硬伤。



    尚未成婚,仅是见了几面,彼此的伤害已高达千点。大婚之后朝夕相对,不知道台城内又会刮起几场飓风。



    王太后看在眼里,起初调解两回。见两人都没有回转的意思,干脆撒开手不管。



    反正这场婚事关系的是利益,夫妻是否彼此相悦,问题并不大。只要司马曜能给皇后体面,王氏不在众人面前落天子面子,凑合到一起,日子总能过下去。



    王太后想得不错。



    但是,想法再好,架不住有个一心撞南墙的司马曜。



    她压根不晓得,司马曜暗中策划以南康公主为质,意图逼桓容交-权。如果晓得,百分百会一巴掌扇过去,做出和当年褚太后同样的选择:废帝!



    可惜司马曜铁了心要做一件“大事”,吐出憋在胸口三年的恶气。行事小心不说,瞒过了王太后,更招揽吴姓士族,借助后者的力量,使计划每一步都做到“完美”。



    三度送信幽州,得到南康公主的回复,司马曜激动得脸色涨红,控制不住喜色。



    司马道子闻讯,全无半点兴奋,反而惨白着脸,如丧考妣。



    他不知道全部计划,但能猜出个大概。由司马曜之前的话推测,他当真是要做“大事”,大到无法独自承担后果,很可能要整个司马氏背锅。



    “阿兄,真要如此?需知桓敬道并非没有谋算,南康亦非善与之人。如事情败露,阿兄可曾想过后果?”



    司马道子已为自己找好退路,但他不想看着整个司马氏被拖累。即便和司马曜越行越远,两人终归是同胞兄弟,血缘上无比亲近,不想眼睁睁看他走上死路。



    离开建康之前,他和司马曜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在封地一段时日,他终于明白,所谓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到头来害的只能是自己。



    奈何司马曜陷入事情成功后的幻想,压根不听劝。



    看着满脸通红,兴奋难以抑制,半句话都听不进去的司马曜,司马道子暗暗摇头。心下决定,离开台城后,势必要再往乌衣巷。



    他要拜访的不是太原王氏,也不是陈郡谢氏,而是自王献之入朝之后,逐渐恢复气候,能与前两者分庭抗礼的琅琊王氏。



    王献之和谢玄领兵在外,消息不断传回建康。



    大军已打下姑臧,不日将拿下凉州全境。



    消息传回之后,无数双眼睛盯着姑臧,许多有子弟要出仕的士族高门更是蠢蠢欲动,希望能打通关节,借机选官赴任。



    这些家族不比顶级高门,纵然能选官,品位也多不入流。在建康苦熬数年,做出一番成绩,才能慢慢升至八、九品。



    再向上,则要面对王、谢这样的庞然大物。除非子弟惊才绝艳,否则更多止步末流,终生无法进-入权力中心。



    出仕边地则不然。



    一来,外放为官,品位总能有所提升;二来,在建康不入流,放到都城之外,头顶则会罩上一层光环;



    第三,也是最重要一点,凉州是新打下来的,当地的治所官员多要新选,机会着实不少。且当地豪强有先投张凉、后臣氐秦、转眼又归顺什翼犍的黑历史,面对朝廷委派的官员,总会少一两分底气。



    此消彼长,纵然不能一举大权在握,比起他处的掣肘,定然能轻松几分。



    想到这里,司马道子不禁摇头。



    “事情真这么简单,八成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明面上,凉州打下来后即归入晋朝。实际上,该地早被龙亢桓氏、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弘农杨氏刮分。



    参照扶风、天水和陇西等地的例子,出任该地的官员,不是出自四姓就是四家姻亲,要么也是同盟旧友。



    谁都不是傻子,费心费力打下来的地盘,转手让给旁人?



    想想都不可能。



    桓元子病死之后,建康不是没有动作,可惜回回落空。相比之下,桓氏发展惊人眼球。铺开舆图,可以清楚看到,桓氏及其同盟近乎掌控了大半个晋地!



    如今陈郡谢氏和桓氏合作,桓豁有意将扬州牧让与谢安,可以想见,事成之后,皇权会落到何等尴尬的境地。



    郗愔倒是有能力同桓氏一争,毕竟他手里握着北府军。



    问题在于,郗愔年事已高,他的几个儿子,郗超的才敢数一数二,奈何和亲爹不是一条心;郗融倒是听话,才干不及郗超五分,更有清谈爱好;郗冲年纪太小,郗方回有心培养,也未必能撑到他长大。



    最显著的例子,桓温曾将两个幼子接到姑孰教养,结果如何?



    到头来,接过他位置的依旧是桓容。



    郗愔的身体甚至比不上桓大司马,谁也不敢保证,是不是会突然染上一场大病,就此造成郗氏的“权利真空”。



    司马道子越想越是心惊。



    他甚至考虑,除拜访琅琊王氏之外,是不是要主动给桓氏送去书信,为自己再寻一条后路。



    固然会背叛司马曜,可谁让后者不听劝,蚍蜉撼树,偏要往死路上走?



    正摇摆不定时,一辆马车突然正面行来,同司马道子的车架擦身而过。



    健仆正要出声喝斥,却见司马曜推开车门,看着马车上的徽记,当下令他闭嘴。



    “殿下?”



    “走!”



    司马道子知道,自己这个诸侯王,遇上王谢士族照样什么都不是。再加上为出行方便,并未打出诸侯王仪仗,实不好追究对方无礼。



    更何况,迎面过来的这辆马车虽非王谢,却是高平郗氏。如他没有认错,车内的不是旁人,正是郗愔长子——中书侍郎郗超!



    桓温驾鹤西归,郗超入朝为官,纵然和郗愔不和,仍无人敢小看他半分。



    最主要的原因,他身后站着桓氏,更准确点说,桓容!



    目送马车行远,司马道子心头发沉,想到自己今后的处境,莫名感到一阵心慌,连声吩咐健仆扬鞭,尽速前往乌衣巷。



    郗超没有认出马车,为他驱车的护卫却认出了对面的健仆。



    “郎主,是东海王。”



    “无需介意。”郗超靠在车壁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道,“对方既不出言,当不晓得就是。”



    “诺!”



    马车一路行至青溪里,停在丞相府前。



    门房听到辅首被叩响,探头一看,认出是郗超,当下躬身行礼,一边让人往郗愔处禀报,一边打开府门。



    这段时日以来,郗超隔三差五就会来拜见亲爹。



    起初,郗愔依旧不待见他,有机会甚至直接将人打发走。近段时日以来,态度有所缓和,并下令府内,遇郗超登门,直接开门就是。



    郗超跃下马车,官朝服早已经换下,未戴冠帽,仅以葛巾束发。轮廓稍显清瘦,却不显得孱弱,反而显得飘逸自然。



    奉命来迎的忠仆恭敬行礼,随后直起身,目送郗超背影,恍惚间觉得,比起二公子和三公子,还是大公子更类丞相。只是不晓得,父子俩为何会走到今日。



    郗超半点不见外,无需人带路,信步走到正院。越过满庭桂木,披着一身清香走进室内,正身行礼,坐在郗愔对面。



    “阿父。”



    “恩。”郗愔没有处理政务,而是摆出棋盘,示意郗超执黑,“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诺。”



    郗超正色应诺,以布巾拭过手,执黑先行。



    棋盘上黑白拼杀,一时间不分上下。



    郗愔又落下一子,突然道:“你今日来是为何事?”



    郗超沉思两秒,才于棋盘上落子,口中言道:“官家三度书信幽州,阿父想必知晓?”



    “我知。”



    “官家私下招揽吴姓之事,阿父也知道?”



    郗愔眼皮未抬,状似一心一意思考棋局。良久才点头,沉声道:“我知。”



    “既如此,儿来意如何,阿父定已成竹在胸。”



    郗愔没说话,捻起一粒白子,悬于棋盘之上。



    “我不会答应。”



    “阿父,”郗超没有继续落子,“大司马去后,桓氏仍握牢权柄,有五成原因,是将手中权力交给桓敬道。”



    “你想说什么?”



    郗超退后半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儿知阿父所想,但是,阿父可曾想过,高平郗氏今后的处境?”



    郗愔皱眉盯着郗超,等他继续向下说。



    “阿父官至丞相,手握北府军,在朝中一言九鼎。但是,阿父可曾想过,后继者为谁?”



    “非是儿妄自菲薄,以儿之能,更重于谋士,八公之位不可企及。二弟能镇守京口,至今未出乱子,全仗阿父留下的人手。三弟尚未外傅,又如何能担当重任?”



    郗超没说一句,郗愔的表情就沉下一分。



    不是郗超说得不对,正相反,他知道郗超所言句句属实,心情才会变得沉重,脸色愈发难看。



    长子同他不和,满朝共知。



    次子爱好清谈,才学是有,却比不上长子。镇守京口这些时日,是依靠他留下的班底,政务军务才能顺利进行,始终没有出现大的问题。



    三子年纪尚幼,纵然加以培养,恐怕也难压服族中上下。



    不是人人都有桓元子的运气,生出个桓容这样的儿子。



    “阿父日前调兵驻广陵,想必是察觉官家,为保全族所做的准备?”郗超话锋一转,道,“喊做旁人,儿不能说此举不对,但是,领兵之人是刘道坚,儿以为事情恐不能如阿父所愿。”



    郗愔皱眉。



    “此言怎讲?”



    “此人貌似忠直,实则脑后有反骨。”郗超肃然道,“如能纵其志则罢,如若不能,必改弦更张,转投他人!”



    不待郗愔出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有忠仆跪倒在门前,道:“郎主,方才传来消息,蓝田侯卒了!”



    闻听此言,郗愔和郗超都是一惊。



    王坦之病况日重,满朝文武都知事情不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太原王氏遍寻医者良药,终没能拖过半年。



    “丧讯可有发出?”



    “尚未。”忠仆回道,“闻有王氏家仆往谢府送信,并有快骑驰出建康,据悉,是往西去。”



    郗愔默然良久,终叹息一声。



    “阿父?”



    “你言之事,我会考虑。”郗愔声音微哑,似是感悟到生命无常,语气中带着几分黯然,“我会派人去广陵。如真如你所言,为高平郗氏,我不会同桓敬道为敌。”



    “诺!”



    与此同时,一支不起眼的队伍抵达广陵,领队是个幽州商人,同之前驻守此地的晋兵有几分交情。在北府军入城之后,这还是头回来,十几辆大车满载着粮食、熏肉和粗布,正是大军目前急需。



    “舍人,到了。”



    车队进城时,领队走到队伍中的马车前,透过车窗,对坐在车内的人道:“我方才打听过,刘将军没住太守府,在西城扎营。”



    “恩。”贾秉推开车窗,看着不远处的城门,笑道,“六月天子大婚,明公将抵建康。这广陵郡,还是该由明公掌控才好。”



    领队点头,转身走到队伍前,迎上盘查的守军,接衣袖遮挡,递上一只荷包。



    幽州,盱眙



    连续三封书信,显见司马曜决心坚定。



    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很快定下启程日期。有人一门心思的找死,狂奔在作死的大道,他又何须心存仁慈?



    车队出发当日,司马道福率人过府。



    看着驱车的两个青年,桓容略有些错愕。据他所知,这两位可是新安郡公主面前的“红人”,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带出去,还是带去建康,当真好吗?



    看出桓容的诧异,司马道福笑道:“小郎放心,这些都是看着罢了。就像屋里的摆设,甭管用不用得上,总要看看着舒心。”



    桓容无言以对。



    “再者说,小郎此去建康定然有所打算。”司马道福看了桓容一眼,目光转向南康公主,得后者颔首,方才缓缓道,“不管小郎的打算是什么,有这两个在,好歹能引开些目光,行事更加方便。”



    顿了片刻,桓容正色道:“谢阿嫂。”



    司马道福掩口笑道:“小郎如称我阿姊,我会更加欢喜。”



    桓容没说话,南康公主扫了司马道福一眼,道:“不称阿嫂,你可是与我同辈。”



    司马道福不觉尴尬,反而笑了起来,道:“倒也是,是我想得不周,阿姑莫要见怪。”



    桓容无语良久,最终决定,什么都别说,看着就好。



    不过,他这是被调-戏了?



    好像……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