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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莲奴(补发,没有新内容...)

    李仲虔到王庭的时候是秋天。

    天高云淡,叠翠流金,王庭处处谷物丰收,牛羊满坡,河川秀丽,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河畔金黄火红的斑斓岩石和湛蓝的晴空,绚烂壮美。

    车队和商队一起抵达圣城外时,大道飘来欢快的鼓乐声,等候多时的王庭百姓箪食壶浆,抛洒鲜花。

    乐声越来越近,蓝衫白袍的禁卫军簇拥着几顶华盖和雪白金纹的旗帜迎了过来。

    李仲虔骑在马背上,望着华盖下盛装的昙摩罗伽,嘴角一勾。

    昙摩罗伽很周到,知道亲自出城来迎接他。

    他对身边的亲随说:“你等着,他们要铺地毯。”

    话音刚落,几个王庭侍从抬着金丝地毯走上前,铺设好毯子,恭敬地请昙摩罗伽下马。

    李仲虔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

    他身后的汉人亲随个个瞠目结舌,早就听说佛子在民间威望极高,虽然已经还俗,王庭百姓还是把他当成神明崇拜,今天亲眼所见,果然如此。

    昙摩罗伽穿着一身华光闪耀的君主礼服,迎上前。

    李仲虔翻身下马,还没客套几句,便问:“明月奴呢?”

    昙摩罗伽道:“不知道卫国公什么时候到,她身体不适,我怕她久等,还没告诉她。”

    李仲虔收起玩笑之色:“我先去看看她。”

    他示意随行官员和王庭礼官一起入城,自己跟着昙摩罗伽直接去王宫。

    走过长廊的时候,他漫不经心扫一眼碧池,眉头皱起:“怎么成这样了?”

    池中荷叶田田,看样子应该开了不少荷花,但是荷花大半被人摘了,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杆子和还没开的花苞,看起来实在大煞风景。

    这池子里的莲种可是昙摩罗伽亲自找他讨的。

    周围的王庭近卫面色古怪。

    昙摩罗伽解释说:“明月奴想吃炸荷花。”

    李仲虔脸皮抽了抽:这一池荷花都被明月奴拿去油炸了?

    已经是中午了,昙摩罗伽让缘觉去摘几朵刚开的荷花,缘觉应是,熟练地摘下几朵最鲜嫩的荷花,拿金盘装了,送去膳房。

    李仲虔打量昙摩罗伽几眼,看他一脸平静、显然已经习惯做这些事,沉默了一阵,笑了笑。

    “以前在荆南的时候,春天吃藤萝花饼,夏天吃炸荷花,秋天吃桂花糕,冬天吃梅花汤饼,栀子、茉莉、玫瑰,梨花,菊花……都能做成吃的……”

    他说着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语气却带了几分嗔怪,“以前别人送我几盆昙花,养了大半年,夜里昙花开了,我带她去看,还没要她作诗,她就叫人赶紧把昙花花瓣摘了。”

    最后昙花都拿去炖了汤,她像模像样做了一首诗,夸昙花汤鲜美。

    昙摩罗伽静静听着。

    说着话,两人走进内殿。

    庭院里设了帐篷,毡帘高挂,彩绦轻拂,帐篷里凉榻软枕齐备,瑶英睡在榻上,旁边两个侍女盘坐着为她打扇,庭中凉风习习,彩绦银铃发出阵阵脆响。

    李仲虔目光落到瑶英脸上,她虽然睡着,但面色红润,脸庞像是胖了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他转身看着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示意不远处候着的礼官上前,接过一只满盛琥珀色葡萄酒的鎏金玉碗,递到李仲虔面前。

    “明月奴有了身孕,卫国公是她的兄长,按王庭这里的风俗,卫国公当饮此酒。”

    他嗓音清凌凌的,有种清贵的韵律。

    李仲虔嘴巴张大,呆了半晌,差点跳起来,想到瑶英睡得正熟,猛地惊醒,硬生生收回已经伸出去的长腿,快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也咽了回去,眼神回到瑶英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腰看。

    她身上盖了张薄毯,看不出身形。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给我写信?”

    昙摩罗伽道:“她怕卫国公担心,想等快到日子了再告诉卫国公。”

    李仲虔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微微抽搐了几下,神情变幻,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原地转了好几个大圈,震惊,喜悦,担忧,如堕烟雾,手足无措。

    明月奴要当母亲了!他要做舅舅了!他该做什么?要准备什么东西?是不是该把赤壁神医抓来王庭?

    玉碗伸到他跟前,酒液泛着金灿灿的光。

    李仲虔抬起头。

    昙摩罗伽举着酒碗,神色郑重,“卫国公宽心,明月奴是我的妻子,我会好好照顾她。”

    他神情诚挚,沉稳镇静,气势厚重如山,仿佛不管发生什么都能够从容应对。

    李仲虔看他半晌,渐渐冷静下来,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瑶英眼光不错,和尚到底年纪大些,稳重踏实。

    “你刚才说她身体不适?”

    欣喜过后,他开始忧虑。

    昙摩罗伽轻声说:“上个月她夜里会惊梦,这几天好些了,就是嗜睡,经常犯困。”

    “那让她睡吧,别吵醒她。”

    两人先退出长廊,李仲虔叫来亲随,细问瑶英这些天的情形。

    亲随一五一十地道:“阿郎放心,驸马处处体贴,王宫里住了好几个医者,隔几天就请一次脉。公主胃口很好,一天要宣好几次膳食,驸马常常吩咐商队带些中原的吃食过来。公主白天在殿中看一会儿文书,接见外臣,下午凉快的时候,驸马会亲自搀着公主去庭院走一会儿,公主发懒的时候,我们不好劝,驸马直接把公主抱出去,公主只好走几圈再回殿。”

    往年一到夏天,瑶英就没什么食欲,今年夏天她胃口出奇的好,加上医者为她开的补身药膳,人长胖了一些,有些不愿意动弹。昙摩罗伽知道她怕热,还是每天督促她起来走动,还找出一本画册,教她按着册子教的练“禽戏”。

    “跟我们的五禽戏差不多,听说练了能强身健体。”

    李仲虔边听边点头。

    刚才看昙摩罗伽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吩咐缘觉去摘荷花,他真怕和尚这个当爹的没有经验,一味纵容瑶英,好在和尚该严厉的时候掌握了分寸,瑶英天生不足,第一次当母亲,是得慎重些,免得她到时候受罪。

    瑶英睡醒的时候,看到李仲虔,惊喜万分:“阿兄怎么来了?”

    李仲虔虎着脸道:“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瞒着我?”

    瑶英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我正想告诉阿兄,信都写好了,就等着送去西州……一定是罗伽派人去接你来的,他都告诉你了?”

    李仲虔点点头,端详瑶英好一阵,心里的大石头缓缓落地。

    亲随没有报喜不报忧,她确实气色很好,乌溜溜的眼睛神采内蕴,也确实胖了些。

    他陪瑶英用午膳,看着她一口气喝了两碗汤,下午陪她在庭院漫步,她又有些饿了,缘觉早有准备,送了些精致的果点过来。

    傍晚时,有人送来文书账册,李仲虔皱眉问:“你如今是双身子,怎么还打理这些事?”

    瑶英一笑:“我又不是病了不能理事,为什么不能打理?这些事都是我经手料理的,琐碎的那些交给其他人去照管,主意还是得我来拿。”

    李仲虔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嘱咐道:“别累着了。”

    瑶英嗯一声,“我只看一两个时辰。”

    她不敢累着,昙摩罗伽是个医者,真累着了,他立马就能发现。

    夜里,李仲虔就在王宫住下,瑶英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回到内殿,长廊灯火朦胧,一道身影立在池畔。

    她走上前。

    “在等我?”

    昙摩罗伽转身,扶住她的胳膊,“今天高兴吗?”

    瑶英抬头亲他一下,“很高兴。”

    今天醒来的时候看到阿兄出现在面前,她很惊喜。

    昙摩罗伽微笑,吻她头发。

    她最近越来越嗜睡,医者都说没什么问题,可他心底还是涌起忧虑。她远离家乡,请来她的兄长,她肯定能踏实点,精神气也好些。

    暖黄的灯火笼在两人身上,瑶英脚步慢吞吞的。

    昙摩罗伽突然停下来,俯身抱起她。

    他双臂坚实有力,瑶英勾住他的脖子:“你不是说我要多走动吗?”

    昙摩罗伽脚步平稳:“今晚不用,你今天累着了。”

    瑶英笑笑,挨过去贴着他的侧脸蹭了蹭。

    她知道自己得多锻炼,不能偷懒,就算他不派人看着,她也不会躲在殿中不出门。平时说不想动,其实是故意逗他,他一边想要纵着她,一边又得狠心板起脸催她起来的模样,比缘觉和毕娑想到的那些逗趣的小把戏要好玩多了。

    好几次他明明心软了,还是抱着她去花园,然后搀着她走回内殿,一板一眼,不许她偷懒,比小时候李仲虔教她诗书时要严厉得多。

    不愧是法师呢。

    回到殿中,昙摩罗伽慢慢放下瑶英,才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拿了帕子帮她擦了擦脸和手,扯起锦被盖在她身上,压了压被角,脱下外袍,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盘腿坐着。

    医者曾经隐晦地暗示他们应该分榻睡,他试了几晚,夜里常常惊醒。

    还是睡在她身边才能安稳。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酣睡的脸,手指拂动佛珠,默念起经文。

    地藏菩萨本愿经,药师经。

    念了数万遍,只有反复一个愿求:她能平平安安。

    ……

    瑶英的好胃口持续了几个月。

    转眼大雪纷飞,千里冰封,长廊外只剩半池枯荷,昙摩罗伽特意在暖室里养了几缸莲花,她却闻不得油味,吃不下鲜炸荷花了。

    随她从中原来的汉人膳夫每天变着花样鼓捣些新鲜吃食,送到她跟前,她嗅到味道就反胃,从早到晚只吃得下瓜果。

    虽然是隆冬了,但是王庭不缺瓜果——不过肯定不能只吃瓜果,昙摩罗伽除了监督瑶英走步之外,开始亲自监督她用膳。

    泥炉烘烤出来的小面点,外皮金黄焦脆,内馅绵软,羊肉馅的鲜美,五色红瓜馅的香甜。

    裹了肥浓的菜蔬肉馅的小薄饼,两面煎得焦香酥亮,撒一层芝麻。

    大块烤得滋滋流油的牛肉,拌上鲜浓润口的甜酪,洒上酸甜的葡萄干碎。

    雪白柔韧的面片,酥烂的羊肉,加上辣味的汤汁,又鲜又辣。

    膳夫绞尽脑汁,总算有几样瑶英能吃得下的东西。

    昙摩罗伽被瑶英哄着骗了几次,之后每次都陪着她用膳,看着她吃。

    这天,瑶英实在没胃口,推他去忙自己的,想和之前那样蒙混过关:“你闻不惯这些味吧?不用陪我了,我会好好吃完。”

    昙摩罗伽摇摇头,按住她的手,示意侍从放下托盘,端起碗放到她面前,另端起一碗一样的放到自己跟前,“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吃吧。”

    瑶英还想挣扎,眨巴着眼睛说:“都是荤腥……”

    昙摩罗伽拿起匙子递给她:“明月奴,你瘦了。”

    瑶英败下阵来,她确实瘦了点,还以为冬日里穿着厚实,他看不出来。

    她只得一口一口喝汤,都是按着她的口味做的,滋味鲜甜,但她喝了几口就不想喝了。

    昙摩罗伽没有出声催促她,拿起匙子慢慢喝汤,动作优雅。

    瑶英忽然笑了一下,想起第一次看他吃肉时的情景,不知怎么的,胃口仿佛好了点,慢慢把一碗汤喝完,肉也吃了几块。

    离生产越来越近,瑶英身边的人个个变得紧张起来,李仲虔更是一天几次派人过来问脉息,带着谢青他们演练假如她生产了他们该怎么安排,几个亲兵因为演练的时候说笑了几句,被雷霆大怒的他打发去守城门,这下人人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再也不敢在演练的时候嬉皮笑脸。

    王宫内外竖起一面面祈福经幡,王后什么时候生产成为圣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讨论的话题。

    从李仲虔、毕娑,到谢青、缘觉,都把瑶英当成了水晶玻璃人,风吹一吹会倒,日头晒一晒会化,轻轻磕碰一下会碎,所有人和她说话时都会情不自禁放柔声音,连前来拜见的部落酋长也变得文雅了许多。

    瑶英觉得自己反倒成了最镇静的那个人,既然该准备都准备好了,那安安心心将养便是。

    昙摩罗伽事事想得周到缜密,李仲虔也在圣城陪着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依旧每天料理庶务,接见外臣领主,落雪的时候带着随从去高塔观雪,节礼时出席宴会,看勇士赛马射箭。

    今年夺魁的还是莫毗多,她亲自为他斟酒祝贺,莫毗多笑得见牙不见眼。

    昙摩罗伽没有劝阻瑶英出门,只是叮嘱她多带些随从。

    瑞雪兆丰年,在王庭尤其如此,这年的冬天比往年更严寒更漫长,雪满长空,天地银装素裹。

    等冬季结束,气候回暖,冰雪融化之时,王庭也就迎来一年一度的开春节。家家户户打扫房屋,供奉神佛,念诵经文,预备庆祝大地回春,新的一年开始。

    昙摩罗伽作为君主,要出席开春节第一天的开耕仪式,在晨曦时分将小麦种子洒在土壤之中,带领百姓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开春节上也有赛马会,各族勇士比拼摔跤、马术和杂技。

    瑶英兴致勃勃,想看看那些神乎其神的杂技,昙摩罗伽答应了,安排好照看她的人。

    到了开春节前两天,瑶英忽然觉得有些犯懒,怕在典礼上出什么状况,打消了去观赛的念头。

    明年再看也一样。

    典礼前一天夜里,漫天繁星,圣城百姓还在酣梦之中,礼官已经入殿候着。

    昙摩罗伽早早起身,和平时一样,先手指搭在瑶英手上看脉,端详一阵看她气色,扯起锦被盖到她下巴底下,这才出去换衣。

    不一会儿瑶英也醒了,昙摩罗伽进殿陪她用膳,看她吃完了粥汤,面色红润,说话中气也足,叮嘱几句,留下缘觉照顾她,在近卫的簇拥中去参加典礼。

    “有什么事马上来禀报。”

    出宫之前,他叮嘱缘觉。

    缘觉恭敬应了。

    典礼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撒麦仪式后,百姓载歌载舞,摔跤场上尘土飞扬,各族勇士迫不及待地较量起来。

    昙摩罗伽端坐在高处,示意两个亲随上前,要他们把典礼上各族献上的新鲜玩意送去王宫。

    毕娑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拿了只酒壶经过,笑道:“王不放心王后吗?才一个多时辰,不会出什么事的,有事缘觉一定会派人过来报信。”

    他话音刚落,台下传来一阵惊呼声,无数人诧异地望着王宫的方向,嘴里念念有声。

    毕娑心里猛地直跳:他不会这么乌鸦嘴吧?

    喧嚷声越来越大,响成一片,他心里焦急,扒开高台前的近卫,朝王宫方向望去。

    这一看,他碧色的眸子蓦地瞪大,酒意顿时不翼而飞。

    今天是个晴天,他们头顶的湛蓝晴空有大团大团云絮舒卷,而在远处的王宫上空,炽烈的日光破开层云,降下一道道巨大的光束,照彻整个宫殿,华光璀璨,气势宏伟。晶莹洁白的宫墙和矗立的高塔在日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彩,恍如仙境中的天宫。

    赛马、摔跤的人都停了下来,百姓们遥望眼前此景,喃喃地念诵佛号,有人甚至激动得热泪纵横,朝着王宫跪了下去。

    吉兆!

    这是圣人降世的吉兆!

    一人失声大喊,其他人跟着附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毕娑的心沉了下去。

    昙摩罗伽当年出生的时候,也有异象,那位汉人女奴后来难产而亡。

    他不敢多想,回头去看昙摩罗伽。

    面前一道冷冽的风扫过,昙摩罗伽已经冲下高台,只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

    近卫反应过来,慌忙追了过去。

    毕娑也赶忙拔步跟上。

    他从来没有看到昙摩罗伽这么慌乱、这么急迫、这么的沉不住气。

    向来冷静的王庭君主在蹬鞍上马的时候居然摇晃了两下,差点被坐骑甩下马背。

    快马驰出广场,马蹄声疾如奔雷。

    王宫方向的大道上尘土飞扬,几匹快马迎面驶来,看到昙摩罗伽,连忙勒马停下:“王,王后方才发作,医者都赶去后殿了!”

    快马从他们眼前飞也似地奔了过去。

    后殿人影晃动,医者,侍女,稳婆,亲随,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议论声、焦急的追问声嘈杂细碎,似一**的水浪。

    李仲虔看着一盆盆的血水从房中送出来,脸色铁青。

    屋中不能透风,四面毡帘低垂,脚步声和说话声闷在屋子里,瑶英躺在床上,听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声响,满头满脸的汗水。

    纵使做了万全准备,疼的时候还是真的疼,她紧紧攥着谢青,不忘叮嘱她:“等典礼结束了再告诉罗伽……”

    谢青根本顾不上这些,胡乱点头应下,从来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因为担忧和心疼而微微扭曲,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帮忙接生的稳婆和医者,恶鬼一样,凶神恶煞。

    好在已经演练过好几次,稳婆才没被她吓晕过去。

    要不是因为疼得厉害,瑶英差点笑出声,身下像是有把利刃在搅动,她疼得浑身发抖,忍着没有喊叫,稳婆教过她,现在叫的话待会儿可能没力气……但是实在是疼,她眼前一阵阵发黑,稳婆、医者七嘴八舌的叫嚷声离她越来越远,神智渐渐模糊。

    哐当一声巨响,毡帘外的门被撞开,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冲进产房,扑到床前。

    瑶英的手被一只宽大的手紧紧地抓起握住,“明月奴,我回来了……”

    这道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可是罗伽总是镇定自若,清冷从容,绝不会用这种颤抖的、惊惶的音调说话。

    瑶英缓缓睁开眼睛,汗水淌过眼皮,昙摩罗伽吻她汗津津的脸和眼睛,看去依旧平静,沉稳,握着她的手却在不停地发抖。

    “我陪着你……别怕……明月奴……我在这里……”

    他紧紧揽着瑶英,温和地安慰,语调慢慢恢复冷静,身上冰凉如雪,没有一点热乎气。

    瑶英汗水淋漓,意识朦胧。

    昙摩罗伽深邃的碧眸凝望着她,俯身,一声声轻唤她,清泠的嗓音透出一丝恳求。

    不要出事,不要离开我。

    他看透生死,悟透世情,心无波澜,却做不到割舍她,万水千山,日东月西,茫茫求道之路,失去她,他将了无生趣。

    这样的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这几个月他表现得平静从容,其实最忐忑不安的人是他,可他不敢也不能慌张,他是她的丈夫,应该承担起所有忧虑,不能让她跟着不安。

    殿外一片喧哗声。

    后殿忙得脚不沾地的宫人也看到空中的异象了,消息传进内殿,众人对望一眼,难掩惊诧。

    昙摩罗伽抬起头。

    明月奴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他要让她无忧无虑地欢笑,和她携手共度一生。

    两道熊熊燃烧的亮光从他浅碧色的眸中腾起,他镇定下来,指挥医者和稳婆,颤抖的手接过医者递过来的丸药,喂进瑶英口中,拨开她鬓边汗湿的长发,“明月奴,撑着,我在这里。”

    音调宛转,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振奋精神,看他一眼,汗湿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法师,好疼……”

    昙摩罗伽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低头,和她额头相抵,“让明月奴受委屈了,加把劲,就好了……”

    稳婆一声一声喊着,瑶英打起精神,想起昙摩罗伽之前一遍遍念叨的那些生产要则,跟着用劲,一阵阵强烈的剧痛后,耳边骤然响起稳婆惊喜的喊声:“出来了!出来了!王后,您再加把劲……”

    哭喊声,惊叫声,欢呼声……瑶英心口一松,眼皮发沉,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明月奴……明月奴……”

    一道磨缠的嗓音一直在耳畔打转,喋喋不休,一遍又一遍重复,瑶英想好好睡一觉,这道声音偏偏不肯放过她,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把力气,一巴掌挥了出去。

    啪的一声轻响,拍出去的手被轻轻地握住了,湿热的吻落在她手心。

    “先喝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诱哄的、温柔得让她整颗心跟着发颤的音调。

    她很信任这个人,不管身体还是灵魂,都可以完全向他敞开。

    瑶英张开嘴。

    温热的汤药送进她口中,她慢慢吞咽,喂药的人一点也不急,小心翼翼地喂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碗从她唇边离开,接着一双冰冷的唇落了下来,含住她的唇慢慢厮磨。

    瑶英一觉好睡,好像做了很多梦,梦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不过梦醒的那一刻,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屋中黑魆魆的,唯有榻前一片朦胧烛火,静谧无声。

    她躺在内殿另一间寝房的床榻上,盖着松软暖和的被褥,周身干爽舒适。

    空气里幽幽的沉水香气浮动,昙摩罗伽盘腿坐在她身边,手里一串佛珠,保持着禅定的姿势,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圈微微泛青,神情憔悴。

    瑶英不禁心疼怜惜,“罗伽……”

    刚刚动了一下,昙摩罗伽立刻睁开眼睛,两道眸光落在她脸上,血丝如蛛网密布的碧眸一眨不眨,直直地望着她,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似的。

    瑶英嗓子干哑,咳嗽了两声。

    昙摩罗伽醒过神,俯身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单手拿起放在榻边暖着的水,倒了一杯,送到她唇边。

    瑶英咕咚咕咚喝完一杯,长舒一口气。

    他又倒了一杯,喂她喝了,放下杯子,手指抹去她唇边的水珠,送到自己嘴中。

    瑶英呆了一下,她还没洗漱呢。

    下一刻,昙摩罗伽低头吻她。

    这个吻比瑶英刚刚喝下的蜜水还要甜润绵长。

    等他放开她,她晕晕乎乎地问:“我生了什么?”

    昙摩罗伽不禁低笑。

    他喜欢她在自己面前一团孩子气的模样。

    “是个王子。”

    他低低地道,捧起瑶英的脸,拂开她鬓边碎发,仔细端详她,犹觉得不够,松开一只手,把灯烛挪到跟前,就着烛火看她。

    生产的过程其实很顺利,从发动到生下来不到三个时辰,孩子也很健康,交给乳母去照顾了。瑶英疲累至极,睡了过去,所有医者都说没有大碍,他还是静不下心,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

    “身上疼不疼?”

    他柔声问。

    瑶英试着动了动,摇摇头,她睡了一天,精神好多了,“孩子呢?抱过来给我看看。”

    昙摩罗伽扶着她:“孩子睡了,过会儿再让她们抱过来。”

    他摇了摇床榻边的铜铃,殿门被人推开,侍女捧着热水等物进殿,他接了巾帕帮瑶英擦脸,给她换衣。

    瑶英刚要赶他去休息,对上他专注的眼神,没有吭声,由着他服侍。

    “饿不饿?想吃什么?”

    他问。

    瑶英胃里一阵空虚,仰起脸:“暖室还有鲜荷花吗?”

    她突然又想吃炸荷花了。

    昙摩罗伽失笑,手按在她后颈上,和她碰了碰额头。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心落回原处。

    炸荷花很快做好了送上来,还有滋补的药膳,瑶英一口气全吃完,乳娘抱着孩子过来了,襁褓里裹着,小小的一团,皮肤皱巴巴的泛红,眼睛紧紧闭着,睡得很香。

    昙摩罗伽接过孩子送到瑶英怀中,他抱孩子的姿势很熟练,也不知道是这一天里抱多了还是偷偷练习过。

    瑶英看着襁褓里好像只有小猫崽大的儿子,心潮起伏。

    真是她生的?

    昙摩罗伽搂着瑶英和她怀里的儿子,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发顶和鬓边。

    他的明月,他和她的孩子。

    ……

    第二天,瑶英才从缘觉口中得知莲奴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的事。

    “整个圣城的人都看见了!各部酋长也都亲眼看见了,再过几天,消息会传遍王庭和西域!”

    “民间都说,王是阿难陀转世,王后是摩登伽女,王子天生不凡,也是神佛降世!”

    “王后,您不是喜欢吃炸荷花吗?传说这是因为王子曾端坐在佛陀宝座下的莲池聆听讲经,所以您才会那么喜欢吃炸荷花!”

    “从昨天开始,王宫的宫门前挤满了人,都是赶来给王子送礼的……”

    “佛寺僧人欣喜若狂,王名震西域,小王子肯定也天赋极高!昨晚僧人连夜翻阅经书查找记载,寺主还说要亲自来为小王子洗礼,王婉拒了。”

    瑶英眼皮抽了抽。

    万万没有想到,莲奴才刚刚出生,就有这么大的排场。

    恰好也是这一天,几个准备前去中原的天竺僧人路过王庭,前来拜会佛子和瑶英,向礼官奉上他们从天竺带来的贵重礼物,得知王子出生,顺势说了些祝福的话。

    传到民间,变成天竺僧人早就知道今天会有圣人降世,所以才会不远万里赶来圣城。

    见过莲奴的人都说他像昙摩罗伽,毕娑更是言之凿凿地坚称莲奴和罗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语气之肯定,就好像他亲眼见过罗伽刚出生的模样似的。

    几个月过去,莲奴不像当初那么皱巴巴了,白白胖胖的,面如秋月,一双澄澈的碧眸,看人的时候很安静,很少哭闹,乖巧斯文。

    瑶英抱着逗弄他的时候,他睁着碧眸静静地望着她,有时候配合地笑一笑,凑上来亲她。

    这下连瑶英也觉得他就像和昙摩罗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连性情都一模一样。

    种种传说不胫而走,连西州那边的杨迁和达摩都听说了,写信过来道喜,顺便问起异象的事。

    李仲虔既欢喜又担忧。

    他之前担心瑶英受委屈,王庭百姓如此爱戴她和小王子,他自然高兴,但是王庭百姓显然把小王子当成另一个佛子了。小王子还不会说话呢,传说里的小王子已经文武双全,武能降妖除魔,文能治国□□了。

    瑶英给和尚生了一个小和尚?

    家里有一个会念经的和尚还不够吗?

    为了防止莲奴变成和尚,李仲虔决定亲自教授他武艺,为此,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棒、矛、耙十八种武器,他样样都准备了,还特意搜罗了很多新巧古怪的玩意,男孩子都好武,他要从小培养外甥习武的兴趣。

    然而事与愿违。

    在他按着中原风俗为莲奴举办抓周礼的那天,小家伙直接从满桌的弓箭、匕首、军符爬了过去,抓起一卷经书,抱在怀里不撒手了。

    李仲虔目瞪口呆。

    王庭侍从纷纷变色,交头接耳:“小王子果然和佛有缘!”

    等莲奴能下地走动了,王寺僧人强烈要求来给小王子讲经,为小王子祈福,昙摩罗伽还是婉拒了。不过当莲奴表现出对佛珠、佛经的兴趣,能够端坐着静静听他和僧人辩经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止。

    夜里,他哄莲奴睡下后,搂着瑶英,轻声道:“顺其自然。”

    瑶英点点头。

    李仲虔没有气馁,和瑶英商量把莲奴带到西州去,等莲奴长大几岁再送他回来。

    他保证能把莲奴教成一个活泼健壮的小郎君。

    瑶英哭笑不得,道:“阿兄,莲奴还小呢!他喜欢什么就让他学什么。”

    李仲虔长长地叹口气,看着不远处坐在昙摩罗伽身边的小莲奴,一脸失望。

    和尚身边坐着一个小号的小和尚。

    看来他真的要有个和尚外甥了。

    ……

    天边刚刚浮起鱼肚白,缘觉就醒了。

    他起床梳洗,就着羊骨汤吃了两张夹肉馕饼,换上浆洗得笔挺的礼服,兴冲冲地出门。

    庭院阒然无声,古树参天,花木郁郁葱葱,浓阴匝地。

    廊前晒得微微发黄的竹帘密密低垂,笼下朦胧的暗影,近卫从长廊走过时都会刻意压低脚步声——王后还没起身,他们怕吵着王后。

    一池田田莲叶层层叠叠,波痕起伏,零星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点缀其中。微风轻拂,莲花婀娜摇曳,莲叶摩肩接踵,发出沙沙轻响。

    缘觉眯着眼睛细细数了数池子里的莲花,确认没有人偷摘,满意地点点头,步上石阶。

    毡帘高挂,金炉吐香。

    昙摩罗伽已经起来了,一袭宽大的雪白金纹锦袍,端坐在殿中书案前批阅奏本。

    缘觉和换班的近卫颔首致意,单手握拳置于胸前,朝昙摩罗伽行礼,目光划过书案,落到旁边一张黑漆小案上。

    那是一张精致小巧的小书案,还没有门槛高,放在王和王后的小案中间,小王子莲奴穿着一身王子的金纹白袍,坐在小案前,胖嘟嘟的手里捧了一张书帛,像模像样地看着,神情认真专注,动作和身边的父亲一模一样。

    缘觉心里软成一团,不自觉嘿嘿笑了两声。

    小王子和王一样,天资聪颖,寻常孩童这个年纪还只知道玩耍,他已经开始学认字了。王寺僧人认定小王子是有慧根之人,每天守在王宫前,想接小王子去王寺听经,为此没少被卫国公李仲虔奚落。后来昙摩罗伽宣布要亲自教导小王子,争端才平息下来,僧人们无可奈何——论学识,谁敢说自己比得过王?

    毕娑王子的长子野那也出生了,还没学会走路已经显露出霸王性子,爬到哪里就在哪里摔摔打打,揪掉了毕娑王子精心修建的美髯,抓花乳母的脸,拽断侍女的石榴裙,推翻院子里最珍贵的几盆花……小小年纪就成了王宫的混世魔王。

    莲奴小王子只比野那王子年长几个月,却像是比堂弟大了好几岁:野那王子满地乱爬的时候,莲奴小王子规规矩矩坐在昙摩罗伽身边听他讲解佛偈。野那王子调皮捣蛋,毕娑王子气急败坏地大吼时,莲奴小王子依偎在王后身边,举起自己碗中甘甜肥浓的樱桃酪,喂王后吃。野那王子耍弄仆从,对着累得满头大汗的仆从哈哈大笑时,莲奴小王子要站在烈日下的仆从挪到幽凉的大殿去。

    莲奴小王子不仅继承了王和王后的天人之姿,也继承了他们的秉性,身上既有王和王后的聪慧睿智,也有他们的仁慈谦逊。

    缘觉嘴角咧得大大的,暗暗挺直腰杆。前几天,王后亲笔签发了一份诏书,从今天起,他开始兼任小王子的长史,以后小王子身边的人都归他管。

    酷暑天气,不一会儿的工夫,烈日炎炎,热气蒸腾。

    水车轱辘轱辘轧过地砖,仆从沿着长阶泼洒井水降温,日光照下来,湿漉漉的石阶折射着刺目的亮光。

    殿中传出一板一眼拖长的读书声。

    昙摩罗伽忙完正事,开始教小王子学汉文。

    小王子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书帛上几个大字,一个一个字念下去,光溜溜的小脑袋不自觉地轻轻晃了晃,昙摩罗伽垂眸听着,偶尔纠正他的音调,带着他从头读一遍。

    身后响起脚步声。

    缘觉回头,李仲虔站在他身后,一身汉人装束,探头往殿里看,眉头轻蹙。

    “您来了。”缘觉小心翼翼地道。

    卫国公前几天来圣城探望王后和小王子,看到小王子真的开始学经文了,从头到脚透出一股不舒坦的别扭劲儿,昨天才指桑骂槐,把王寺僧人驳得面红耳赤。

    李仲虔皱眉看着内殿。

    昙摩罗伽不用说,宝相庄严,一举手一投足,高贵典雅,通身清冷佛气,要不是他已经和明月奴生了小外甥,谁都看不出来他还俗了。

    让李仲虔皱眉的是莲奴——小家伙走路都不稳当呢,已经学会好几百句佛偈,不仅能背诵,还可以说出大义,坐在昙摩罗伽身边时,压根就是一个小昙摩罗伽,也是一身清冷出尘的气度。王寺那群僧人每天虎视眈眈,迫不及待想哄他出家。他是佛子的儿子,出生时又刚好天降异象,民间百姓私底下已经把他当成佛子的继任者。

    李仲虔面色微沉,若有所思。

    缘觉胆颤心惊地看着他,还没想好要不要通报,长廊另一头环佩叮当,竹帘依次卷起,王后来了。

    “阿兄,这么热,怎么不进殿去?”

    李仲虔立刻变了一张脸,笑了笑:“我看莲奴在跟着他父王读书,不想打扰他。”

    缘觉垂着眼睛,心里暗暗道:卫国公撒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刚才盯着小王子的眼神分明带了几分不满,就像在盯着一块即将被抢走的肉。

    王后来了,王停下授课,和小王子一起迎接王后,小王子给王后和舅舅行礼。

    侍女送来一盆刚做好的冰酪,掺了碎冰,乳白香软的一团,看去就像一团云絮。

    缘觉暗笑,小王子最爱吃这个。

    果然,小王子闻到冰酪的香气,碧绿色的眼睛盯着玉盆,一眨不眨地看着,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沉静的神情,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乖巧极了。

    王后知道小王子的口味,亲自舀了一碗冰酪,撒了些碎葡萄干、果干和新鲜浆果,淋上一层琥珀色的刺蜜,递到小王子跟前,低头,在小王子的光脑袋上亲了一下。

    “这个好吃,不过不能多吃,阿娘也只吃一碗。”

    小王子脸上微微有些红,捧起碗小口吃了起来。

    王后坐起身,一碗冰酪送到她手边。

    昙摩罗伽给她调好了一碗冰酪,按着她的喜好,没有加果干,放了很多熟透的浆果。

    王后微笑,接过冰酪,趁李仲虔不注意,挠了挠昙摩罗伽的手心。

    昙摩罗伽顺势握住她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

    缘觉站在门边,心里偷笑:王还真是,居然当着卫国公的面拉着公主不放手,也不怕卫国公吹胡子瞪眼睛。

    李仲虔吃了碗冰酪就出去了,王后带着小王子去侧殿凉榻午睡,王后和小王子都怕热,侧殿设了冰盆,母子俩睡在凉玉榻上,昙摩罗伽靠坐在一边看书,偶尔放下经卷,拿起一旁的羽毛扇,对着王后和小王子轻轻扇几下。

    这时候缘觉不必当值,昙摩罗伽要他和其他近卫去休息,近卫聚在庭院幽凉的凉房里吃井水湃过的瓜果。

    瓜果很甜,甜瓜香瓜蜜瓜什么瓜都有,王后这几年不停派商队去各地搜罗粮种树种和瓜种,每年都会有庄园种出奇奇怪怪的新瓜,有农官专门管理这些培育瓜种的事。

    侧殿里,珠帘半卷,一室幽香浮动。

    瑶英梦中翻了个身,抓起丝织隐囊抱在怀里,她身边的莲奴也跟着翻了个身,抓起昙摩罗伽亲手给他做的布老虎抱着,平时再怎么沉静,睡觉的时候更像他的母亲,喜欢抱着东西睡。

    昙摩罗伽一手执着经文,碧眸微垂,看着身边酣睡的瑶英和莲奴,俯身轻吻她的发顶,摸摸莲奴的小脑袋。

    他希望莲奴更像瑶英。

    啪的一声,瑶英不耐烦地翻过身去了。

    又是啪的一声,莲奴也跟着蹬了一下腿。

    昙摩罗伽轻笑。

    下午,瑶英和昙摩罗伽忙着接见大臣和领主、酋长,莲奴午睡起来,跟着缘觉学梵语,他很乖,不哭不闹,学完缘觉布置的功课,又多学了半个时辰。

    画窗前映下璀璨的夕晖时,缘觉带着莲奴去庭院玩耍,王和王后都吩咐过,小王子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能整天对着书本,要带他走动走动。

    王宫各处的宫人都围了过来,伸长脖子想看一看小王子。

    缘觉领着小王子在花团锦簇的花园转了一大圈,往回走的时候碰到李仲虔。

    李仲虔手里拿了只弹弓,堆起一脸笑:“莲奴,走,舅舅带你打鸟窝去!”

    莲奴仰起脸,看着自己的舅舅,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跟上李仲虔。

    李仲虔二话不说,直接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脖子上。

    莲奴吓了一跳,不过没有喊出声,乖乖地坐在舅舅脖子上,小手紧紧地攥着舅舅的衣领。

    缘觉望着李仲虔大步离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刚想追上去,李仲虔的声音飘了过来:“你去和明月奴说一声,我带着莲奴玩一会,天黑了就回来,今晚多备点烤肉和葡萄酒,要我上次喝的那种!”

    缘觉回去传话,要其他人跟着李仲虔和莲奴。

    ……

    李仲虔扛着莲奴到了兽园,教他怎么用弹弓。

    莲奴很快就学会了,不过年纪太小,没什么力气,泥丸只能弹到脚跟前的地方。

    看到李仲虔对准树杈上的鸟巢,他扯扯舅舅的衣袖,问:“舅舅,鸟回来的时候睡哪里呀?”

    李仲虔悻悻地换一个方向。

    玩了一刻钟,李仲虔抱着莲奴去看山崖上的鹰巢,爬到山腰时,回头看一眼远处的王庭近卫,朝自己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仲虔张望一阵,做贼似的,抱起莲奴,拐进另一条岔道,健步如飞,狂奔半里路后,找到事先藏在山坳里的马,飞身爬上去,一提缰绳,催马疾奔。

    莲奴疑惑地仰起小脸,紧紧抱着李仲虔,“舅舅,你迷路了?”

    李仲虔对上外甥那双酷似昙摩罗伽,澄澈清冽、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碧眸,狠下心肠,扬手甩了一个鞭花。

    昙摩罗伽每天带着莲奴读佛经,莲奴迟早出家!他不能坐视不管。

    ……

    与此同时,一封信送到瑶英案前,她看完信,啼笑皆非:李仲虔居然把莲奴偷走了!他要把莲奴带去西州亲自教养,教他武艺,一年后再送回来!

    瑶英赶紧叫来谢青:“快去拦着我阿兄!不能让他离开圣城!”

    谢青带着亲兵赶往城门的时候,李仲虔已经混在商队里出了城,这几年天下太平,物阜民安,又是最炎热的夏季,城门守兵勘察难免会有所松懈。

    怕走漏消息,出了城后,李仲虔和商队分开,自己带着莲奴赶路。

    红日慢慢坠入群山之间,晚风吹拂,并不能吹散热气,燥热的风吹在脸上,像在蒸烤馕饼。

    李仲虔做贼心虚,出了一头的汗,瑶英真生起气来,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不过为了阻止外甥当和尚,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舅舅……”

    一声轻轻的呼唤,莲奴扯扯他的衣袖,认真地说:“我自己坐得稳。”

    李仲虔抱紧他,“舅舅抱着你,你没骑过马,摔下去了怎么办?”

    莲奴眨巴眨巴眼睛,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香气扑鼻的小帕子,努力伸长手帮李仲虔擦汗。

    “舅舅抱着我累。”

    他说着,叹了一声,完全一副大人的口吻。

    李仲虔怔了怔。

    刹那间,回忆如潮水般朝他涌了过来,汹涌澎湃,摧枯拉朽。

    恍惚记得多年前,少年的他背着年幼的瑶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逃难的人群中,有人看他们可怜,掰了一块饼给瑶英,瑶英立马送到他嘴边,他摇摇头,要她自己吃。

    瑶英执拗地往他嘴里塞:“阿兄背着我累。”

    迎面的夜风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李仲虔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小莲奴。

    小莲奴仰着脸看他,光光的脑袋,碧绿的眼睛,懂事早熟,像昙摩罗伽。

    也像瑶英。

    粉妆玉琢,眼睛晶亮有神,很神气的模样,眼睫卷翘,忽闪忽闪,看着就聪明伶俐,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了。

    李仲虔沉默了一会儿,嘴角一勾,捏了捏小莲奴的脸,拨转马头。

    缘觉都快急疯了,带着近卫追出圣城,看到李仲虔和莲奴,喜极而泣——卫国公差一点就拐走小王子了!

    瑶英理解李仲虔的苦心,不过还是动了真火,遣走亲随,对着兄长好一番训斥。

    李仲虔盘腿坐着,乖乖地认错,做小伏低,陪尽小心,赌咒发誓绝不会再做这种糊涂事,还破天荒地主动找昙摩罗伽求救,总算让瑶英怒火稍平。

    第二天,瑶英增派人手看着李仲虔,以防他脑子一热又想拐走外甥。

    缘觉当上长史的第一天就差点弄丢小王子,愧疚难当,为了一雪前耻,主动要求跟着李仲虔,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李仲虔躲在房里不出门,几天后,搜寻了一大箱贝叶经和汉文经书送给小莲奴。

    缘觉大惊。

    李仲虔若无其事地拉着小莲奴的手,亲自带他去逛佛寺。

    佛寺僧人看到他来了,一个头两个大,派出最能言善辩的寺僧前来招待。

    李仲虔和颜悦色地和僧人攀谈。

    僧人战战兢兢,缘觉嘴巴半天合不上。

    李仲虔嘴角一撇。

    既然莲奴对修道有兴趣,那他这个舅舅就得好好支持外甥,昙摩罗伽声名远播,小莲奴师承于父亲,又继承了母亲的聪慧坚韧,以后一定也能名震各国!

    小莲奴喜欢的,就是好的。

    ……

    ……

    ……

    这年开春节,小王子莲奴随父王昙摩罗伽一起出席祭礼。

    开春节正好是他的生辰。

    莲奴出生在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伯父毕娑每次见到他都会偷偷伸手摸摸他的小脑瓜,说要蹭点好福气。

    有次正好被舅舅撞见,舅舅很生气,要和毕娑伯父比武。

    莲奴手里捏着笔,瞪着一双碧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舅舅和伯父看,于是两人停止厮打,改成出去斗酒。

    他们差点喝光阿娘储藏在地窖里的新酒,阿娘也很生气,罚舅舅和毕娑伯父去庄园帮农人摘葡萄。

    舅舅和伯父不打不相识,后来经常约着一起去喝酒。毕娑伯父再也不敢摸莲奴的脑袋了。

    广场内外人山人海,百姓争相挤上前,朝父子两人抛洒彩旗和鲜花,试图触碰他们的衣角,狂热的欢呼声如浪涛奔腾。

    莲奴坐在大象背上,一身笔挺的王子礼服,努力挺直小腰板。

    一个接一个百姓跪倒在道路两侧,神情激动虔诚,送上美好的祝愿,他记得父王的嘱咐,示意亲随扶起匍匐在地的百姓。

    人群到处都是歌颂声和呼喊声,甚至有人激动得落泪,他到底年纪小,有些紧张,忍不住抬眸看向队伍最前面的父王。

    昙摩罗伽端坐在宝座上,周围是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身处最热闹的红尘,接受众人的朝拜,他的背影却挺拔清冷,就好像在遥远的云端似的。

    他偶尔转眸淡淡地扫一眼百姓,碧眸无悲无喜,广场之上顿时寂然无声,只剩下旌旗猎猎飞扬。

    莲奴想起宫人们私底下议论,父王原来是王庭佛子,心如止水,不惹尘埃,后来还俗娶了阿娘,他不再是僧人,不过经过动乱以后,王庭人仍旧把他当成佛子爱戴。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草木生发,群山间一轮旭日东升,天边云雾彩霞升腾翻涌,日光和霞光垂照而下,河川壮美秀丽。

    莲奴跟在父王身边,看着父王抛洒麦种,跟着默念祝祷,脸上神色严肃,却忍不住在走神。

    阿娘生病了。

    祭祀过后有热闹的赛马和比武大会,阿娘本来要来观看比赛的,连要穿的衣裳和皮靴都准备好了。

    阿娘像壁画上的神女一样美丽,莲奴觉得阿娘是世上最美的人,每次阿娘穿了什么衣裳,宫里的人会争着效仿,所以前几天总有人打听阿娘会在典礼上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衫裙。

    后来传出消息阿娘不去观礼,服侍莲奴的宫人悄悄议论:王后提前回王宫,王忽然紧急召见医者,这几天上午匆匆见过大臣后就待在内殿陪伴王后,王后一定是身体不适。

    今天阿娘果然没来出席大典。

    莲奴早上出门的时候去拜见母后,阿娘躺在软榻上,笑着帮他穿上礼服,看起来精神比前两天好,但一直没有下地,坐起身的时候,父王立马弯腰去扶她,眉头微微皱着,低声嘱咐她:“好好躺着,别起来了。”

    阿娘应了一声,等父王转过身去,悄悄对有些担忧的莲奴做了个鬼脸。

    “阿娘没事。”

    莲奴放下心来,陪阿娘用早膳,父王拉起他的手,牵着他出门,阿娘靠坐在软榻上,笑眯眯地朝他挥手。

    “比赛一定很热闹,莲奴好好玩,回来告诉阿娘今天看了些什么。”

    莲奴很认真地点头,走到门口时回头张望了一下。

    阿娘躺了回去,脸色有些苍白。

    莲奴还来不及细看,父王抱起他,他靠在父王宽阔的肩膀上,看不到内殿情形了。

    想起阿娘,莲奴不想看赛马了,他想早点回去陪着阿娘。

    典礼在欢快的乐曲声中结束,百姓载歌载舞,赛马、杂技、摔跤比赛轮番登场,缘觉兴冲冲地捧着一堆精致的宝盒告诉莲奴,今天所有人都会向他献上珍贵的生辰礼物。

    莲奴小声说:“我想回去看阿娘。”

    缘觉愣了一下,“王子,我去请示王。”

    不一会儿,父王走了过来,直接抱起莲奴。

    莲奴敬爱自己的父王。

    父王俊美温和,很疼爱他,会抱着他观赏莲花,耐心地教他汉文和梵文,握着他的小拳头教他怎么写字,在他和阿娘玩游戏的时候配合他们当一座挡路的大山或者一头猛兽,阿娘带着他扑上去挠父王,父王一动不动,怎么闹都不会生气,还在他和阿娘玩累的时候端香甜的刺蜜水给他们喝。

    但是父王也是王庭君主,召见大臣时,父王威严冷肃,说一不二。毕娑伯父平时吊儿郎当,到了父王面前,绝不敢嬉笑,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舅在父王面前也有点拘谨——虽然舅舅自己不承认。宫人们说,父王就像神明,他们敬仰父王,也畏惧父王。

    只有阿娘在的时候,父王看起来才更好亲近一点,神情也仿佛柔和几分,偶尔嘴角会微微轻扬,露出一丝笑容。

    莲奴伸手勾住父王的脖子,小脸紧贴着父王。

    父王眉头轻蹙,一定是在担心阿娘,上次阿娘生病,看起来很憔悴,父王也是像现在这样。

    回到王宫,父王放下莲奴,要人去请医者。

    莲奴心里着急,迈着小短腿快步走进内殿,阿娘听到说话声,正笑着坐起身,他扑到软榻上。

    衣领一紧,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被父王拦了下来。

    “莲奴,慢点,阿娘这几天不舒服。”

    父王的声音没有责怪的意思,莲奴却像是做错了事情一样,愧疚地收回手。

    “没事!”阿娘笑出声,伸手搂住莲奴,抱他上榻,“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好玩吗?”

    莲奴依偎在阿娘身边,仰起小脸看着阿娘的脸,阿娘的气色比之前好了点。

    他紧紧抱住阿娘,把小脸贴在阿娘身上。

    “阿娘,你是不是病了?”

    阿娘笑了笑,瞪了父王一眼,抱起莲奴,低头亲他的小脑袋,柔声哄他:“阿娘没有生病,莲奴真乖。”

    莲奴闻着阿娘身上的香气,安心了很多。

    阿娘不会骗他。

    ……

    莲奴迷迷糊糊跌入梦乡。

    他年纪小,一大早跟着父亲出席大典,累着了,睡得很沉。

    瑶英放下儿子,拿起他平时最喜欢的布老虎让他抱着,摸了摸他的脸,小声埋怨昙摩罗伽:“你是不是吓着莲奴了?”

    昙摩罗伽端着一碗药送到她跟前,眸光落在她脸上,眉头轻拧,伸手拂开她鬓边的碎发。

    “还难受吗?”

    他轻声问,嗓音泠然,眸底却似有云海汇集,沉甸甸的。

    瑶英摇摇头,拉着他的衣襟把他扯到跟前,亲了他一下,“我好多了,你别担心。”

    退后时,昙摩罗伽按住她的后颈,微凉的吻落在她唇上。

    这个吻格外缠绵,瑶英感觉到他心事重重,抬手环住他的腰,唇分时,轻轻咬一下他的唇,直起身坐到他腿上,把他按着靠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罗伽,我那是累着了。”

    去年天气干燥,今年她想赶在天气回暖前修建好一条灌溉的沟渠,前些天因为这事出了一趟远门,忽然晕厥不省人事,随行的近卫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送她回城。她这才知道自己很可能有孕了,不过月份太浅,医者和昙摩罗伽都不敢肯定。

    近卫汗如雨下,连忙老实交代,出门的那几天,瑶英忙起来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每天半夜才睡下,还跟着他们爬上爬下,勘察地形。

    瑶英心虚地瞥一眼昙摩罗伽。

    他当时没有说什么,只是问她还有哪里不适,和医者商量药方,叮嘱侍从好好照顾她。

    瑶英松口气,觉得这只是件小事,直到这两天才发觉昙摩罗伽的不对劲。

    他居然会做噩梦,而且会吓醒,然后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吻她,碧眸里残留着梦中的惊惧。

    昙摩罗伽揽着瑶英的腰,仰视着她,碧眸紧锁在她脸上:“哪里不舒服,不要瞒着我。”

    她出城的时候他为她诊过脉,那时她分明有些不适,却瞒着不说,以至于他没发现她当时有孕在身。

    瑶英点头,俯身抱昙摩罗伽,脸挨着他轻蹭。

    “以后有点头疼脑热就要烦你!”

    再也不敢瞒他了,气性这么大,到现在还没消气呢!

    昙摩罗伽抱紧瑶英。

    她每次心虚的时候就用这种法子哄他,莲奴也学会这一招,一言不发地把小脸凑过来贴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知道小家伙是在撒娇。

    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瑶英看着熟睡的莲奴,笑着轻声说:“等莲奴醒了,告诉他吧,他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肯定很高兴。”

    昙摩罗伽抱着瑶英,手指一下一下轻抚她浓密的发丝,嗯一声。

    瑶英在他怀里抬起头,“你看你,这几天和我生闷气,吓着莲奴了。”

    质问得理直气壮。

    昙摩罗伽还是嗯一声,吻她眉心:“睡吧,我看着莲奴,等他醒了,我和他说。”

    瑶英满意地在他唇上啄了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缓缓闭上眼睛。

    莲奴有些敬畏他,不过她不担心他处理不好这件事。

    他很疼爱莲奴。

    她常常给莲奴讲故事,讲中原的风俗人情,神话传说。莲奴对百兽之王很感兴趣,仆妇就给他做了一个布老虎。王庭人见过狮子,没有见过老虎,仆妇不知道百兽之王到底长什么模样,缝制出来的布老虎头顶兽角,一头鬃毛,尾巴蓬松,完全就是个四不像。

    那天晚上,瑶英看到昙摩罗伽坐在灯前忙活,布老虎在他手中换了副模样,栩栩如生,像只真老虎。

    第二天莲奴抱着布老虎玩耍的时候,他坐在一边静静看着。

    瑶英想起从前,她和毕娑、缘觉他们笑闹时,他也是这样静静地注视她,好像离她很远很远,但是她心里觉得很安稳,知道假如自己遇到危险,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她闭着眼睛去亲昙摩罗伽。

    不用她调整姿势,昙摩罗伽低头,让她的吻落对地方。

    殿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

    莲奴怀抱着布老虎,睡得很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