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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三)(接第七章)

    3、

    瑶英骑马立在山岗上,眺望远方的平原。

    远处烟尘滚滚,啸声如雷,半边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黑点,铁箭凌空落下,所过之处,血肉飞溅。

    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整夜。

    一轮轮箭雨并不能阻挡飞骑队的攻势,他们时而拉成一条直线,逼迫北戎人后退,时而快速让出缺口,引诱北戎人出击,再迅速扎口,分成几人一组的小队将突围而出的北戎人一个个包围剿灭,其余人稳步推进。

    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到天边渐渐浮起鱼肚白,飞骑队始终队形整齐,犹如一道黑色闪电,裹挟着雷霆之势,直直楔进敌军,将他们撕个粉碎。

    清晨金灿灿的光线倾洒而下,勾勒出远处城池雄伟壮丽的轮廓。

    打败最后一支留守的北戎残部,中原和塞外诸州可以恢复交通,从此再无阻隔。

    战斗快结束了。

    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部落酋长来到山岗上,纷纷向瑶英道喜,感叹飞骑队的骁勇。

    当初李玄贞只带了一路大军,奇袭草原部落,断绝北戎人东退之路,之后奔袭千里,深入大漠,居然还能保持如此顽强的战斗力,部落酋长们深深佩服,也颇为忌惮。

    瑶英目光落在战场之上。

    黑色洪流的最前方,李玄贞身披战甲,一马当先,士兵们紧随其后,哪怕前方刀光闪闪,也毫不犹豫地往前突进。

    李玄贞在军中的威望可见一斑。

    郑景策马来到瑶英身边:“公主……拿下这座土城,战斗就结束了。等这边安定下来,太子会率领飞骑队还朝……”

    他压低声音,话锋陡转,“您呢?”

    瑶英看他一眼,“海都阿陵一定会卷土重来,不得不防。等这边事了,阿兄回来,我和他一起去西州。”

    郑景提醒她:“公主要提防太子。”

    瑶英淡淡嗯一声。

    前方战鼓隆隆轰响。

    ……

    大战结束。

    城中的北戎贵族在一个王子的带领下出城投降,联军一部分打扫战场,一部分陆续入城,控制堡垒要道,西军则负责出面完成交接。部落军纪散乱,驻扎在城外。

    李玄贞浑身浴血,握刀的手早已麻木,下了战马,洗去一身粘稠血腥,倒下就睡。

    他精疲力竭,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才醒,起身换了身干净衣袍,出了大帐。

    打了一场大胜仗,营地里气氛愉快,部落士兵忙忙碌碌,正在准备庆祝仪式。营前空地燃起一丛丛篝火,闲着的士兵围在篝火前吃肉喝酒,处处笑语喧哗。

    “公主来了!”

    几声欢呼,一阵蹄声由远及近。

    李玄贞抬起头。

    城门前尘土飞扬,瑶英在亲卫和西军将领的簇拥下,十几骑快马朝着营地飞驰而来。

    李玄贞看着马背上的瑶英。

    和本地豪族大家周旋或接见部落使者时,她必定盛装华服,部曲簇拥,摆出公主架势,一来令豪族心折,二来以作威慑,三则安定人心。

    像现在这样在外行军时,她便不施脂粉,戎装示人,策马而过时,衣袍猎猎,束发的红色丝绦高高扬起,英姿飒爽。

    隔着暗沉下来的暮色,两人目光交汇。

    瑶英很快挪开视线,在营前下马,和迎上前的部落酋长说笑。

    李玄贞在大帐前等着她,待其他人离去,立刻道:“义庆长公主的事让郑景去料理,你不要插手。”

    瑶英摇头:“我已经和义庆长公主见过面了……”

    李玄贞脸色微变,语气急促:“剩下的事我来出面……”

    瑶英蹙眉,抬眸打量他几眼,道:“太子不必担心,我不会对福康公主私下用刑,她会被押送回长安,由朝廷问罪。”

    李玄贞一怔。

    瑶英拍拍衣袖上的尘土,抬脚走开。

    李玄贞下意识伸手扯住她的衣袖。

    瑶英回头,抽走被他扯住的衣袖,“需要我发誓吗?”

    李玄贞看着她,目光沉重,“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个……”

    他担心她引起李德的杀心,才会出言提醒,不是怀疑她要对朱绿芸施虐。

    瑶英沉默。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玄贞余光扫见自己的亲随跟了过来,退后两步。

    现在他还不能确认李德在飞骑队安插了多少人,在那之前,他不能让李德发现他的心思。

    瑶英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话,转身入帐。

    李玄贞立在原地。

    身后亲卫低声道:“殿下,都准备好了,卫国公三天之内赶不过来,等拿到投降文书,我们可以即刻启程还朝……”

    李玄贞微微颔首。

    ……

    入夜时,整个营地欢腾起来。

    瑶英手捧酒碗,站在迎风飞扬的旗帜下,面对着围坐一团的部落酋长,手指蘸酒,对着空中挥洒了几下。

    “我们说着不同的话,来自不同部落,但在百年前,我们都是皇朝子民,是血脉相连的族人,后来因为战乱分隔,不通音信,我们居无定所,被□□,被驱赶,被奴役……现在,中原安定,诸州光复,交通恢复,我们……”

    她停下来,一一点出各个部落的名字。

    被她点到的部落酋长立刻激动地挺直腰杆。

    瑶英一个一个念出那些大小部落名,连只派了十几个战士前来依附的部落也没有落下。

    众人或诧异,或兴奋,或疑惑,或茫然,酋长们都不由得正襟危坐,神色变得肃然。

    场中安静下来,数千点跳动的火焰映在瑶英脸上,她含笑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我们本来就是同胞兄弟,如今我们终于夺回自己的土地,我们的族人可以养牛养马,可以骑马射猎,可以读书经商,可以去长安见识富贵繁华,朝廷会给我们土地、牛羊、粮食、布匹,会派兵保护我们的牧场,替我们赶走强盗!今天,在北戎昔日的牙帐城里,我们再次团聚,不论什么部族,什么姓氏,我们同是大魏子民!”

    话音落下,营地一片寂静。

    瑶英朝众人一笑,一口饮尽碗中琼浆。

    众人面面相看了一会儿,反应快的部落酋长猛地窜起身,大声欢呼,其他人连忙跟着呼喊。

    在座的郑景几人将所有部族的反应尽收眼底,一起举杯,趁机道出李德之前承诺的种种赏赐。

    众人喜之不尽,齐齐高呼皇帝圣明。

    李玄贞坐在一旁,一碗接一碗喝酒。

    副将为他斟酒,神色惊异:“殿下,公主今天说了这番话……这些桀骜不驯的部族应该能老实了……”

    李玄贞点头。

    之前行军途中,他看到各部落之间摩擦不断,担心她压制不住这些人,会爆发大的冲突,原来她也有察觉,此前没有计较,其实心里早有盘算。

    宴会继续。

    瑶英坐在毡毯上,盘腿和众人谈笑,一碗接一碗吃酒,直到后半夜,方起身回营帐。

    李玄贞放下酒碗,跟了过去。

    她的亲卫拦住他:“公主累了,请殿下明日再来。”

    李玄贞见她没有回头,也就罢了,转身时一眼瞥见亲卫脸上焦急的神情,心头疑惑,脚步顿住。

    亲卫顾不上他,伸手去扶瑶英,眼角黑影一闪,李玄贞推开他,紧紧攥住了瑶英的手。

    “出什么事了?”

    他低声问。

    亲卫大急,伸手推搡,瑶英转过脸来,对他摇了摇头。

    “别惊动人。”

    她踉跄了一下,像是喝醉了酒似的,站都站不稳。

    下一瞬,她整个人歪倒在李玄贞臂弯里。

    掌中一片冰凉,李玄贞吃了一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手臂稳稳地扶住瑶英,搀着她走进大帐。

    一走进大帐,亲卫立刻小声吩咐其他人:“快去请医者过来!”

    李玄贞沉着脸一声不吭,先扶瑶英靠着毡毯坐下,示意亲卫拿来灯烛,手指抬起瑶英的脸。

    灯火下,她满脸是汗,神色痛苦,整个人微微发颤,和刚才在宴会上谈笑风生的她判若两人。

    李玄贞面色阴沉如水:“怎么回事?”

    瑶英双眉紧蹙,推开他的手:“受了点伤。”

    医者很快赶了过来。

    同行的还有郑景,他看到李玄贞守在瑶英身边,面露诧异,抬手指指屏风:“殿下,医者要为公主换药,我们先回避吧。”

    李玄贞沉着脸退到屏风后。

    郑景小声和他解释:“天黑前,有人意图刺杀公主,他混在人群里,突然出手……好在亲卫机警,当场擒杀了那人,不过公主还是受了点伤……今晚的仪式很重要,公主不愿缺席,只匆匆包扎了伤口……”

    李玄贞声音发沉:“幕后之人是谁?为什么行刺?”

    这事蹊跷,行刺的人一定有帮手,而且那些帮手就埋伏在李瑶英身边。

    郑景冷笑:“也许是想给公主一个下马威罢。”

    李玄贞手握刀柄,转身出去。

    他历经风雨,猜得出前因后果,诸州光复,接下来就是各方势力的博弈,李瑶英要面对的是比中原还要复杂的局势。

    她今晚和人谈笑风生,和酋长饮酒,奖赏勇士,看起来神采飞扬,原来一直忍着剧痛煎熬……

    他脸上是克制不住的暴怒,脚步飞快,拔刀出鞘。

    “殿下留步!”郑景一边诧异,一边拦住他,“公主没有声张……忍着伤痛参加仪式,就是不想事情闹大,引得部落酋长们互相猜疑。殿下今晚也看到了,人心难测,但是大多数酋长已经向公主表达了忠心。这时候把事情闹出来,人心惶惶,于公主有什么好处?公主自有谋划,殿下切勿插手,坏了公主的安排!”

    李玄贞脸色沉郁,冷静下来。

    医者为瑶英换好药,退了出去。

    李玄贞走出屏风,手里依旧握着刀柄,一步步走到毡毯前,看着冷汗淋漓的瑶英,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蓄满电光的雨云。

    瑶英小声说:“我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太子有要事找我?”

    李玄贞没吭声。

    瑶英示意亲卫送客:“如果没什么事,我要歇了。”

    李玄贞忽地上前,“跟我回长安。”

    瑶英还没反应过来,郑景先惊愕失色,上前拦住他:“殿下疯了!”

    他一脸愤怒:“太子殿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李玄贞没有理会他,凤眸凝望瑶英,神情阴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西州事务可以交给杨迁,他土生土长,身后有家族依仗……”

    仿佛知道瑶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语气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威压全无踪影,只剩请求:“七娘,我对你发誓,我不会再对李仲虔不利,你们可以先回荆南……你留下来,危机四伏,不如回荆南……”

    郑景看出他狂躁克制背后的卑微,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不由心惊肉跳。

    瑶英却是面色平静,倚在毡毯上,疲惫地道:“我刚刚换了药,伤口很疼,我很累,请你出去。”

    她只是请他出去,没有拒绝他。

    因为她根本不会考虑他的请求。

    李德和他是害她这些年苦苦挣扎的原因,现在她可以彻底摆脱李德的桎梏,他凭什么要她回长安,回去以后,任他鱼肉吗?

    李玄贞喉头哽住。

    帐中一片岑寂。

    “我没有恶意。”李玄贞看着瑶英因为失血而青白的唇,艰难开口,“七娘,我只是想要你平安。”

    瑶英眼皮抬起,盯着他看了半晌,汗水淋漓的脸上绽出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

    “这里有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同伴……西军由我和杨迁组建,和王庭的盟约由我促成,我肩负他们的希望,有我的责任,我的义务,我不会抛下这些离开……”

    瑶英合上眼睛。

    “李玄贞,我累了,我的伤口很疼,请你出去。”

    李玄贞颓丧地立在她面前,酝酿已久的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五脏六腑就像有数万根针扎一样,密密麻麻、钻心入骨的疼将他彻底淹没。

    “你好好休息。”

    他沉默许久,转身走出大帐。

    郑景跟了出来,几步冲到他面前,“你疯了?”他示意周围的亲随退开,面色冷沉,“圣上现在还没有对公主动杀心……假如他知道你的心思,一定不会放过公主!”

    李玄贞闭了闭眼睛:“我来应付他。”

    郑景愣住,意识到李玄贞话里的意思,霎时毛发森立。

    “殿下疯了……”

    他喃喃地道。

    “不。”李玄贞摇头,“以前的我疯了……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夜风拂过,他的声音飘散在干冷的空气中。

    郑景久久回不过神。

    ……

    大帐里,瑶英辗转难眠。

    伤口在胳膊上,一直隐隐作痛,抹了药也没有缓解。

    她躺了一会儿又坐起身,就着灯火看了几封信,让亲卫代笔写回信。

    部落之间的隔阂不是两三天就能解决的,今天的行刺她一点都不意外,眼下大局为重,她可以私底下探查,只要抓住把柄,以后有的是掀那些人老底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既然占了西军首领的名头,就要有一个首领的肚量。

    她越不动声色,那些人越提心吊胆。

    来日方长,她要部落臣服,四方安定。

    忙了一会儿,瑶英躺回毡毯,无意识地摸摸衣襟里的佛珠,问亲卫:“有王庭的信吗?”

    亲卫找来信念给她听。

    第一封信是缘觉写的,他的信很长,先报告每天做了什么,自己有多么尽职,然后诉苦,说他奉佛子之命护送她,却被她打发去给另一路大军领路,愧对佛子,备受煎熬,请求召他回来。

    瑶英问:“王庭那边战况如何?”

    亲卫找出另一封信,这封信是毕娑写的,他用了密语,说战事一切顺利。

    他没提起昙摩罗伽。

    瑶英侧身躺着,回顾各路大军的进军路线,估算路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进一步分化各部族,减少隔阂……

    不知道法师的身体怎么样了,他有没有按时吃药?

    他现在应该在外领兵,要是突然功法反噬,毕娑照应得过来吗?

    这个念头突然从一片纷乱的思绪中钻了出来。

    瑶英翻了个身。

    毕娑信上没有提起,那就应该没有大事发生。

    可是如果真的发生大事了,等毕娑写信告诉她,她也来不及为法师做什么……

    瑶英心里酸酸胀胀的。

    很多时候,她想给昙摩罗伽写信。

    天气转凉时,想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得到珍贵的药材医书时,想问他用不用得上。

    事情顺利时,想和他报喜。

    还有……伤口疼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他。

    可她不能给他写信。

    不能。

    不妥。

    不该。

    不合适。

    瑶英在痛楚中迷迷糊糊睡去。

    ……

    午时的光线干燥滚热,像火焰一样,扑在脸上,烫得人头晕脑胀。

    瑶英一步三晃地走下石阶,束发的丝绦飘来荡去,像是随时会栽倒。

    一阵清冷的香气飘来。

    她眼角余光扫见那一身熟悉的雪白金纹僧衣。

    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侧停下。

    一双手隔着衣裳扶住她的手臂。

    “受伤了?”

    他问,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波澜,不像在关心她,倒像是严师在查问功课。

    瑶英点头:“前天回城的时候抄近道,走的山路,靴子被扎破了……”

    他扶着她走进长廊,让她坐在栏杆上。

    长廊幽凉,瑶英舒了口气,“我好些了……”

    话还没说完,他俯身,右手托起她的小腿。

    瑶英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昙摩罗伽。

    墙上满绘青绿壁画,光束照进来,折射的一道道斑斓晕光映在他身上脸上,他眼眸微垂,宽大的手掌托着瑶英的腿,另一只手直接脱下她的长靴,查看她脚上的伤口。

    瑶英有些发热,脚上疼了两天,又有点中暑,晕晕乎乎地望着昙摩罗伽。

    他的眉眼真好看。

    一丝冰凉掠过脚背。

    他解开她脚上的纱布,修长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足底。

    法师的手……瑶英悚然回神,下意识想要抽回腿,她脚底被岩石扎透,血肉模糊的,又抹了伤药,碰不得水,这两晚都没擦洗,实在腌臜……她自己都嫌脏……

    “别动。”

    昙摩罗伽握着她的脚掌,脸上没有一丝嫌恶。

    “伤口化脓了……得换药。”

    他抬眸,眉心略皱,“这两天别走动了,有要紧的事让亲随去办。”

    瑶英呆呆的,点点头。

    她待在房中养伤,所有的事都让亲卫跑腿,等脚底伤口愈合,刚好毕娑过来找她,两人一起出门去演武场。

    路过王寺前的广场时,路口乌压压挤满了人。

    昙摩罗伽在布施,信众里三层外三层,把王寺堵了个水泄不通。

    瑶英怕坐骑受惊伤人,和毕娑一起下马,绕着广场走了一大圈才找到一个出口,翻身上马。

    身后忽然涌起一阵嘈杂声响。

    毕娑和瑶英勒住缰绳,回头往广场看去。

    人群汹涌,昙摩罗伽身着法衣,手持宝杖,在众僧的簇拥中出了大殿,激动的信众一个接一个上前接受布施,轮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时,老者忽然口吐白沫,躺倒在地。

    周围的人闪躲不迭,亲兵要上前抬走老者,昙摩罗伽示意无妨,示意亲随接过宝杖,走上前,为老者诊脉。

    老者呕吐不止,他的法衣很快一片脏污,他毫不在意。

    信众们回过神,合十拜礼,赞叹昙摩罗伽慈悲为怀。

    老者只是中了暑热,很快被抬去阴凉地歇息。

    信众恢复秩序。

    昙摩罗伽立在殿前,手持宝杖,眉眼平和,法相庄严。

    瑶英凝望着他的身影,想起前几天的事,哑然失笑,她那时候一定也是中了暑热,才会胡思乱想。

    法师对谁都这么好。

    她差点要自作多情了。

    瑶英笑了一会儿,一扯缰绳,往演武场驰去。

    ……

    翌日,瑶英在疼痛中醒来,想起梦中的情景,笑了笑。

    天还没亮。

    胳膊还是疼得厉害。

    瑶英满头满脸的汗,身上衣衫湿透,挣扎着坐起,叫来帐中女亲卫为她洗漱换衣。

    亲卫是谢青教出来的,武艺不如谢青,但很会照顾人。

    她换了身衣裳,吃了药,觉得好了很多,让亲卫点起灯,靠坐着处理公务。

    东线战事算是平定了,接下来的事情又多又杂。

    忙起来,胳膊的伤似乎不那么疼了。

    午后,郑景过来看她,见她还有精神写信,笑了笑:“公主怎么不歇歇?”

    瑶英头也不抬:“没事,伤的只是左手。”

    郑景也不多劝,拿出一叠书卷,道:“公主受伤的时候,这些随身带的书卷遗落在那边毡帐,我小心收起来,昨天事多,一时给忘了。”

    瑶英放下笔,接过书卷翻看。

    “多谢。”

    她习惯随身带着一些舆图和记录的书册,方便随时翻看。

    翻到最底下,瑶英停了下来。

    最底下一本不是名册,也不是舆图,是一沓简单糊起来的册子。

    她翻开册子。

    纸张上画满了画,有巍峨的山川,高大的双峰骆驼,展翅的雄鹰,扬鞭的牧人……

    还有和尚。

    有打坐的和尚,有骑大象的和尚,有看书的和尚……

    都是她平时随手画就,寥寥几笔,线条简单,别人可能看不出来画的是谁,以为只是信手乱涂。

    看着画,不由得想起在王庭的时候。

    有次画了叉腰骂人的般若,被他撞见,他好像皱眉了。

    他要是知道她也画他,不知道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忽然,她听见郑景含笑问:“公主在笑什么?”

    瑶英从画中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脸,抬眸看郑景,后知后觉地道:“我在笑吗?”

    明亮的光线透过毡帐笼在她脸上,她面庞微微发红,唇角轻抿,神色有些茫然。

    郑景沉默。

    原来她不知道,看画的时候,她一直在笑。

    他从来没见瑶英这么笑过:肆意,娇俏,带了点女儿家的小得意,双颊润红,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眼中的似水柔情仿佛马上要淌出来。

    她在看画,在想画上的人。

    想到那个人,她便不知不觉笑了出来,哪怕那个人不在跟前……

    郑景心头砰砰跳动了几下。

    什么样的儿郎,竟然能得到七公主的垂青?

    他看着神情依旧茫然的瑶英,心中五味杂陈,纵然在送公主和亲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此生和她无缘,但心底还是免不了泛起些微的酸涩、失落和嫉妒。

    更多的是时不与我的惆怅。

    还有欣慰和好奇。

    七公主历经坎坷,能够遇到一个知心之人,他亦为爱慕之人欢喜。

    不过正因为历经坎坷,所以七公主性情坚定,轻易不会动情,到底是哪家子弟,能让七公主一想到他就露出这样柔和的神情?

    到底已为人父,郑景按下怅惘,轻笑感慨:“假如我年轻几岁,公主这么对我笑……”

    假如当年七公主愿意在他面前表露出这样的女儿娇态,他早就不顾一切带她走了。

    然而七公主深知他们这些世家儿郎骨子里对富贵功业的渴求,年少轻狂时他们可以为公主赴汤蹈火,但有几人能担负起轻狂的后果?

    七公主理智清醒,能让她意动之人,必定是景星凤皇般的人物。

    瑶英自然听得出郑景未尽之语的玩笑之意,笑了笑,合上画册。

    郑景忍不住调侃:“公主一定是想到了有趣的事。”

    瑶英收起画册。

    在想一个不有趣的人。

    她不禁微笑。

    即使做好了这辈子再也不见他的打算……即使知道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过客……她还是很高兴能遇见他。

    他让她知道,她的坚持不是愚蠢,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时代,她也能找到一个理解她所想的人,就像跋涉途中失去方向,跌跌撞撞中忽然撞见他。

    刹那间,光明大放。

    昙摩罗伽。

    她的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