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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时已午后,神怠思惰,又饱食了一顿,珠理奈宛似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狐崽子,刚吃完就奶声奶气嚷嚷着要困午觉。遥上在她一出生就带她上了天宫,那时候想必也是辛苦万分。念及此,玲奈不由对遥上天君多了些微同情和怜悯。

    春阳洒遍山头,风日晴和,若不提接下来要做什么,珠理奈倒驱散了困倦,漫出闲步踏青的逸致。

    石门大开,生怕自己又成了孤家寡人,珠理奈这回让玲奈先进,随后才颠颠地跟了上去。

    神仙们为表清白洒脱,向来喜着素衣,其中将一件白布穿出百般花样的也不在少数。可珠理奈仍觉得没有人比走在前头的这个女人更适合白衣。当然她也不是总穿白衣,早晚寒凉,她还会披覆一层浅纱,有时是玄墨色,有时则是青竹色。于是珠理奈又觉得,她穿什么都适合,都自有一派清新脱俗,怎么都看不厌。

    即便同食同寝,朝夕相处,这话她从来没对玲奈说过。没说过的有很多,添上一二句也无伤大雅就是了。

    “你怎也跟来了,怕我吃了这小东西?”见到玲奈,无忧兽发出惯有的干笑声。

    “呔!狐君是怕我给你打残了才来的!你能吃得了我?”

    “人怂嘴不怂。”

    仇深似海的脸,笑起来愈发滑稽。珠理奈想不明白到底是谁给它取的这个名字,存心要它不自在。

    寻了块光整处,玲奈席地而坐,“她的修行我不会插一句嘴,但请祖爷不吝赐教。”

    鼻喷热息,无忧兽目视珠理奈:“你,扎个马步。”

    “这还不简单。”

    分胯摆架搭势,半点不带虚晃的招子。

    挺精神的一人,怎么马步扎得膀斜腿弯。无忧兽不懂,也不想懂,它只皱着脸,为一棵好苗子就这么废了而惋惜。

    “怎么回事,从来没人教她法术么。”

    “祖爷所言甚是。”玲奈道,她虽天赋异禀,遥上天君却从未教授过一星半点用得上的。”

    “遥上?”转动眼珠,无忧兽的哂笑里带着感怀,“漆黑麻乌的小水蛇。”

    “说得对极了。”

    那边传来小火狐的声音,无忧兽甩头吼道:“有你什么事!”

    “我好歹也是小水蛇养大的小火狐嘛。”珠理奈不甘示弱,当真是人怂嘴不怂。

    就算是块璞玉,不打磨也成不了名器,这小东西已经三千岁了,却连个马步都扎不稳。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无忧兽耷拉下脑袋,问她:“那你会什么?”

    三千岁自然又表演了一次口吐烟花,玲奈觉得比上次吐得还要漂亮,也还要不实用。

    “就这?”

    “还有呢。”

    张口,这回是正儿八经的一口足有半人大的火团,给老君练了三千年丹的三昧真火。

    “花拳绣腿。”无忧兽啐道,又指了血玉台对珠理奈说:“你上去,然后坐下。”

    “哦。”

    乖乖走上血玉台,珠理奈还没坐下便喊:“这里好热啊,本赤狐都觉得热。”

    “少废话。”

    展翼飞上血玉台,一边抱台打转,无忧兽道:“你刚刚怎么吐火团子的,记住那股气,把它憋在你丹田处。”

    听它的话,珠理奈憋足了一口气,直憋红了脸,涨红了脖子。

    “我说啊,丹田在哪……?”

    “脐下三寸。”

    “憋尿啊?”

    沉着脸,无忧兽转身欲走:“老子不教了,你另请高明吧。”

    “别啊,我憋就是了!”拽住它的尾巴,珠理奈促声急道。

    无忧兽的步子哪是她区区小火狐就能止住的,狮身一摆,豹尾乱振,险将她摔下血玉台。

    “哗……”

    清脆铜铃阵阵响,入耳尽是沉沉音。

    无忧兽愣怔原地,许久才缓缓回头。

    它看着小火狐,又不是在看着小火狐。两根尖锐獠牙撑开血盆大口,怪脸似笑非笑,泪淌了满面。

    “你、你怎么哭了呀……”赶忙上前搀它,珠理奈关切道:“是我拽疼你了吗?”

    不问还好,这一问下老兽更是止不住泪了,伏身以头抢地,“哇哇”嚎啕,哭得悲愤又伤心,哪还有空回应小火狐。

    见状,玲奈凝神聚气,收起仙障,足踏金莲云步至血玉台。

    “祖爷可有事?”

    本来哭得就够茹泣吞悲了,被玲奈一问,无忧兽竟像个不明事理的小孩一般越发收不住势。此兽乃上古神兽,就是跺跺脚放个屁,震得天崩地坼都并非夸大其词。如今哭得这般伤心欲绝,一旁的也难免为之恻隐哀叹。

    在下方打坐,没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问了珠理奈,她道来经纬。

    “我不晓得是不是它不欢喜别人拽它尾巴……”

    要说无忧兽既是上古神兽,连遥上天君在它那里都曾是条黑魆水蛇,又岂是拽拽尾巴就能哭成这样的呢?

    蹙眉处,但听珠理奈细声安慰:“你别哭了,哭起来更丑了。”

    “要你管!”

    憋着没敢笑,玲奈抬袖遮口:“咳……”

    是损了些,说得倒半点没错。

    “好姐姐,我下不来。”

    声音从何而来?玲奈左右没见着珠理奈。仰头,原是被无忧兽的一声吼唬得直蹿抱住了洞顶的钟乳石。

    “你怎么在那儿?”

    “我怕它撕了我。”珠理奈弱弱答道,又跟下方低沉恸哭的无忧兽求饶:“您别吃我,我臊得要死,祖爷。”

    无忧兽压根没打算睬她,大掌揩干了不断聚落的泪水后招玲奈近前。

    “祖爷何事?”

    “遥上把她交给你,什么都不跟你说?”

    抿唇,玲奈望了眼仍不肯下来(下不来)的人。

    “好姐姐,救救我。”

    想起之前临走时它说的话,玲奈道:“祖爷说曾见过那铃铛……”

    “那个铃铛,我记得从前就是遥上的东西。”

    “那后来——”

    无忧兽沉淤悲情的兽眼重重合上,整个身躯宛若跟随着十万年前的往事沉落进记忆的渊薮。想是另有隐情未吐,玲奈不再追问。

    遥上把她交来时都说了些什么,玲奈亦是追索着记忆。说的大体上都是之前从爱李那了解到的,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回头越想越觉得那头老龙在藏着掖着什么。今日又得知铃铛本身就是她的东西,一时不知要因为蒙受诓骗而怨谤还是如何。

    足下生风,玲奈悬浮半空中,拨开珠理奈身后的束发,她倒也自觉,“嘭”地一下变成了小火狐,后颈皮顺当落进玲奈的手里。

    “你有本事蹿上去,怎没办法跳下来。”

    “我等着你来接我哩。”扭身摆尾,珠理奈腻歪说道。

    狐君只想掌自己的嘴巴子。

    来到无忧兽身前,珠理奈曳了曳它的兽爪:“刚才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没生气。”无忧兽回得果断。

    “那你哭——好嘛,那咱们就拉勾勾,还是好朋友。”

    谁跟你是好朋友了?没大没小。怪眼一翻,无忧兽道:“你资质不错,就是没人教,往后我会考虑怎么教你的。”

    连着拱手(爪),珠理奈道:“小狐多谢祖爷栽培。”

    她恐怕忘了自己现在是完完全全的狐狸身,却还要执着地学人样作揖,滑稽又可爱。

    “妮子。”

    且听无忧兽唤到,玲奈应声:“晚辈在。”

    “你若非主雷,想必也不能五千年就修成了九尾狐,当年玲珑历劫时可受了不少罪,我都老泪淌了千斛。”

    玲奈不明其中深意,只问:“狐帝历劫的事祖爷如何得知?”

    目射精光,无忧兽发出几声干笑:“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修行五千年的九尾神狐若是连这点东西都听不出来那是妄活一世了。

    “祖爷有话但说无妨。”

    “我有什么话,没有,没有。”“哧”地喷了个响鼻,无忧兽又道:“你爱信不信,不信那就等我有空再跟你叨叨从前的事。”

    这些老怪物们为什么说话总是喜欢明一半昧一半,纵是狐君心思缜密,天分高明,也想不透它们到底哪句真哪句假。罢了罢了。

    “下月便是师尊寿辰,又恰逢凤族换继。”展袖行礼,玲奈躬身道:“可否请祖爷出山,与我二人一同前往凤仙谷。”

    小东西立盹行眠,瞌睡打得同天雷般响亮,叼起,无忧兽将她抛给玲奈。

    “也好,这地方太小了,经不起小祖宗折腾,我也好些年没出去了,就随你走一遭吧。”

    信步穿行于樱林中,方觉天色抵暮。

    夕阳为山林镀上一层温和细腻的光,钻出玲奈的衣襟,珠理奈半开眼。

    “家去么,玲奈。”

    多久没听人喊这个名字了,久到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名字。这样一个静谧黄昏里,小火狐不愿意醒,因而错过了狐君恬静又难得的笑容。

    “我想喝鸡汤呢。”

    “嗯,正炖着。”

    片片樱花,耿耿薄暮,玲奈往家的方向行去。

    “说起来祖爷到底是什么兽啊,我没见过那般长相,忒是怪异。”晚上,珠理奈换了身纯白的中衣躺在床上哼小曲耍花腔,想起白日的事,冷不丁地就问道。

    停下正翻着《狐纪》的手,玲奈作答:“祖爷乃火麒麟与穷奇之后,世上只此一头。”

    “麒麟我见过,是老龙养的黑麒麟,长不大,可爱着呢。”翻个身,珠理奈又问:“穷奇是什么样的?住在哪儿?”

    “说是与老君的青兕沾亲带故,如今早已销声匿迹了。”

    “青兕啊……”咂嘴,珠理奈没能满意这个回答,“那可不是头大青牛么,我以为是个甚么剽悍凶物。”

    就算是头大青牛,那青兕也属上古神兽,亦是太上老君独有的坐骑,到这小火狐的嘴里怎么还不如那只碰巧成仙的蝈蝈了呢。

    眼疲了,玲奈释卷。

    “祖爷十万年未出过山,这次想必是因为你才肯出来。”

    “我何德何能呢,唉……”

    床上的清朗少年人又扭作一只小火狐,细嗅玲奈的指尖,似是在寻那墨香。早已习惯她的亲昵,玲奈站在床前等她嗅腻了方宽衣解帷。

    她们同睡一床同盖一被,谁也没有过于靠近谁,只是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觉得生分太过,又不会亲密得叫人不知所措。

    “它为什么哭哭啼啼的呢,我不懂。”注视虚空,珠理奈喃道。

    烛火还未熄灭,还有夜话要叙。

    “老龙的铃铛又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说她没见过?”

    疑问接二连三,玲奈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因为这些,就算是狐君也并不知道。不知道的不仅是这些,《狐纪》上写着无忧兽遇到狐帝是狐帝两万岁时候的事,那时狐帝早已是九尾狐。可听无忧兽的口气却像是亲眼目睹御水的狐帝生生挨了天雷。它心里藏着秘密,那个秘密或许要追溯至十多万年前。可它不说,作为晚辈的自己也就没资格再三询问。

    “许是忘了吧。”挑了句敷衍的说与珠理奈听,玲奈倒也希望果真如此。

    “也是,毕竟老了。”

    帷帐卷拂又垂落,烛火湮灭。

    闭上眼,玲奈睡不着。

    还有一双眼没闭上,还在一些心意未能吐露。

    “看我做什么。”

    黑暗里,眼波流滚,玲奈拒绝不了那双眼。

    没有再变作狐身,就那么地,珠理奈移身过去抱住了她。

    “没什么,就是想抱抱你。”

    平素油腔滑调没个正经的三千岁,灯灭了,夜静了,又是那个寂寞孤独了三千年的小孩子。

    是小孩子吗?玲奈从未将她当作一个孩子看待。

    她抱得轻柔又生疏,试着靠近一点点,又因着什么奇怪纷杂的心绪作祟而退回至原先的位置。她们离得太近了,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每一次的呼吸和几不可闻的喘息。

    以为是个饮馔声色的风流儿,原也不那么佻挞放诞,否则怎会紧张至此。短暂的诧异一闪而过,玲奈只由她安安静静抱着,默不作声地汲取着她的体息。

    不舍得赶她去别屋睡,也绝口不提是自己天生畏寒,不舍得这份温暖。可她就这么抱着,要怎么睡觉呢。

    耳闻那酣熟入境的声音,玲奈意欲挣脱,却被她抱得紧,如何也挣不开。

    月光漫过圆窗流泻入狐王的寝屋,一条,两条,被格子挤碎。

    桌案上,一条,两条,九条尾巴渐次绽放,满地疏影,遍洒清辉。

    尾巴圈了洁白修长的四肢,九尾白狐蹲身于桌案,双眸流光溢彩,久久凝盼床榻上熟睡的人。

    无风的晴夜,却听得见细碎的铃铛响。像是呼应而起,眉心金莲频频闪现又消失。偏着脑袋,她单纯感到困惑。

    那声音仿若来自于旷古荒野,乘风而起,踏月而行,叮响至今,催促着什么,又安抚着什么。

    月光下的狐掌映得雪白,玲奈微声叹息。

    收了尾巴,她悄步跃上床榻。乍嗅珠理奈脚腕的铃铛,狐的警惕令她竖起耳朵,纵身越过珠理奈,不偏不倚地落进谁的臂弯里。

    这人怎么这样,睡觉都不安分,九尾狐君差点被一脚踹下床。

    再一看,怎么又被抱住了。要是想逃,得自断一条尾巴,何必呢。

    这么想着,她伏下身子,靠近,再靠近一些。闭合双眼,耽醉于这片逃不开也不舍得逃开的温暖里。

    金莲消泯,醺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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