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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你在天上十万年,是不是晓得点什么?”蹲在麻里子腿上,珠理奈扭脸问道。

    “你且猜吧。”

    扒开她的嘴,现出她的牙,遥上天君生生将可爱惹人怜的小火狐造作出一副滑稽的狰狞态来。

    “佛老有所不知,玉兔族十万年前曾结连包庇那妖邪湮天,助纣为虐,背天逆道。父君仁慈,宽恕了玉兔一族的罪孽,然重罪可免,惩处却难逃,如此才有了那般天规以儆效尤。”

    只听天帝笑着道来十万年前的事,又命天婢为燃灯佛等满上素酒,“至于这毒草,朕却从未听说。”

    躬身领受赐酒,药师佛道:“老僧愚拙,对药毒略通一二,不知可否向天帝求来毒草一观。”

    得帝意,增长天王将托盘端至药师佛案前。药师佛合掌谢恩,对那散发幽玄黑气的毒草先观后闻,又摘拈一节放在舌尖细抿。

    “佛老可知此为何草,又出自何方?”

    药师佛道:“据愚僧拙见,此草与生长于东洲的一种毒草极为相似,只是那草早于神魔一战中焚毁绝灭,如今再也不可寻了,狐君从广寒宫摘得的此草恐怕又是他物。”

    “东洲的草如何来得天宫,此事甚为怪异,既玉兔们养于太阴真君的广寒宫,臣狐以为不若传真君一来,如此便可知悉经纬缘由。”控背,玲奈启道。

    阴郁闪过,天帝沉音:“你说的朕明白,不过今日乃天后设下的蟠桃佳宴,怎好提人来咄咄问询,毒草一事朕已知晓,往后再作议论不迟。”

    “是臣狐鲁莽了,还望天帝降罪。”

    看了眼天后,天帝抚掌大笑:“狐君言重了,汝年轻岁浅,说话做事朕与天后百个放心,今日想必也是心悬玉兔才出口声张,朕念你修德行善不急,岂能降罪于你。来人啊,赐座狐君!”

    玲奈躬身谢恩,天后亦福身告谢。

    见玲奈落座于天后身畔,与嫣然抵肩促膝,珠理奈龇开尖牙,发出声声闷吼。

    “干什么呢你。”一拍她的屁股蛋子,麻里子道,“好本事你就去找嫣然打一架。”

    “我打不过!”

    好一个凶神恶煞三千岁。

    抱过珠理奈,明音变出一支金羽来:“九天玄凤的冠羽,三千岁拿去定能换好些东西。”

    “哇——”珠理奈眼放灿光,衔了金羽再不吵闹,只在明音腿上玩得快活。

    狐君?狐君怎么了?狐君就算被嫣然生吞活剥了也不关三千岁的事。

    “湮天已身灭十万年,这十万年天下亦承享太平,依我佛门看来,世上没有洗刷不尽的罪孽,即便玉兔族有罪,念在这十万年来的诚心悔过,还望天帝宽宏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阿弥陀佛。”

    语罢,燃灯古佛又似大梦初觉,耸动白眉连忙低头:“是老僧多嘴了,望请恕罪。”

    捻须,天帝微合双眼,沉吟有顷后目视三清:“仙尊对玉兔一事有何看法可尽管说来。”

    几个皓首苍髯的老道仙互阚挤笑,就是不说话,最后还是元始天尊开口:“我等已各自退隐,只清心修道,不问天下。天帝乃八荒共主,玉兔一事全凭帝意定夺,我等悉听尊便,无可置喙。”

    接着便有四御及五方五老附和“是啊是啊,悉听尊便”。

    天帝仍锁眉叹息,又听嫣然于旁道:“父君可容嫣然说句话?”

    “哦?你有什么想说的?”

    面带笑容,嫣然行礼道:“嫣然道行未深时渡天劫遭天雷而滚落下界足有三百年,父君母后挂念嫣然,寝食难安。嫣然抱病在身别说是三千年,就是三天三个时辰,父君母后都心急如焚。父母常情,想必玉兔一族亦是如此。”

    天后闻言啼泪:“为人父母,怎能不担忧我儿安危。”

    “好一个嫣然,有两把刷子。”偷摸了麻里子宽袖里的果仁吃,珠理奈老气横秋地评说道。

    “公主温雅,谷中上下无不喜欢。”明音笑道。

    独独狐君不“喜欢”。憨笑两声,珠理奈继续听那边掰扯。

    “我佛慈悲,承天后之意,值此蟠桃嘉会,怡神悦心,天帝何不宽恕了这玉兔一族,好让兔儿们早日归园,阖家欢喜。”药师如来佛说道,领着金刚罗汉再颂沙门法号。

    西天佛陀恳求宽恕,亲生骨肉以情感化,又摊上几个不管事的仙尊老道,天帝岂有不肯首的余地。

    “也罢,既是佛老说情,朕今日便宽恕玉兔一族十万年前的罪过,放兔儿们回归本家,再无需纳贡。”

    诸佛齐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好耶!”珠理奈跟着“嘤”了一声。

    “看不出来她倒是个胆肥的。”

    酒杯空了明音来倒,一滴也没进天君的肚子里,全被小火狐卷了个干净锃亮。

    “哼哼,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只晓得在天上逍遥快活,不知我们兽族疾苦了?”

    “不知也有不知的好。”

    遥上天君说是动不动就抽三千岁一顿好鞭子,可果仁被她吃了,酒也没喝上几口,天君半点不恼,还给小火狐抓痒。

    事情解决了,皆大欢喜,天婢呈上些炙灼的荤食跟汤食,珠理奈爬回自己的位上,“哧溜”卷了舌头意欲大快朵颐,却见明音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持箸发颤。

    “明音姐怎么了?”

    “这、这是……”明音面庞发白,花容失色,转过身去以长袖掩面。

    舔了一口熬煮喷香的浓汤,珠理奈咂咂嘴:“这是什么?挺好吃的呀。”

    夹了一筷子肉送进嘴里,麻里子笑说:“龙肝凤髓。”

    “妈耶!”

    后腿一蹬,向上一纵,珠理奈抱着麻里子的脖子,将身抖成个糠筛,尾巴炸成了毛团,嘴里哼哼唧唧。对面的赤脚大仙挺胸叠肚,摇着蒲扇还在笑三千岁是怎么了呢,多大的人了还向遥上天君撒娇。

    “怎么,你不是说挺好吃的么。”咽了龙肝,麻里子笑道,对九天玄凤的窘迫置若罔闻。

    “我、我哪晓得是龙肝凤髓——!”

    三千岁贪吃不假,然左右各坐着一龙一凤,还都是族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三千岁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莫敢若无其事地动筷子。

    “狐狸就吃不得龙肝吸不得凤髓了?”

    这话要三千岁来说准没错,狐狸吃得了山鸡野兔,怎么就吃不得龙肝凤髓了?可说这话的偏偏是龙帝的长女,世间独一无二的黑龙……珠理奈听着耳朵痛,别过脸去不再理睬这没心没肺的老龙。

    斟了杯仙茗递与明音,麻里子道:“听说你与狐君一般大,也难怪了。”

    面白如蜡,明音两手接来茶盏,撇沫,撇出茶面一字来。似是要镇心定神,明音仰颈匆匆饮下。粗犷不羁的喝法本不属于这个美艳动人的女子。

    “明音谨遵天君教诲。”绢帕拭唇,明音垂首轻语。

    蹲在麻里子肩上,珠理奈无语而对老龙雏凤和她们手边浓稠的凤髓汤、鲜嫩的龙肝肉。

    “你要尝尝龙的滋味么。”

    贪嘴的小火狐有生以来第一次无视了遥上天君难能可贵的慷慨。

    拱拱她的耳朵,她饮了勺汤,掏掏她的脖子,她吞了块肝。珠理奈龇开尖牙,发出不同于方才的急促的低吼。

    小火狐无视遥上天君的好意,遥上天君自然也无视了小火狐的威胁。

    跃下地面又攀上明音,看了因此珍馐美味而失色的美貌女子,珠理奈将碟盘贪婪归进自己怀里,两口吞扫了龙肝,又囫囵饮罄了凤髓。

    收紧绒耳,三千岁仰看遥上天君,遥上天君也正好撇睛于这只养育了三千年的小火狐。

    无言,无声,无泪。十万年波澜不惊、涟漪不起的眸子,黑如渊潭。

    走过去,珠理奈咬住麻里子持筷的手往外拉扯,麻里子却不为所动。

    低吼阵阵,迫意浓浓,小火狐恼了。

    “没用的。”

    鲜血溢出,滴淌蜿蜒,珠理奈死咬着不松口。

    “嘤——!”

    毫无征兆地,一声尖厉贯耳的狐鸣响起,桌坍案倒,爵倾鼎覆,龙肝凤髓尽作了脚下贱物。

    狐狸叫起来犹如婴孩啼哭,又似稚童欢笑,小火狐疯也似的跳蹿着,足蹬酒樽,尾扫盘碟。

    “休要醉闹!”

    谁的声音引得众仙投目,摆首者、调笑者、指点者、不屑者,般般样样,不一而足。

    众仙眼见遥上天君暴呵“孽畜放肆!”,又袖甩出鞭子劈头盖面将小火狐抽翻在地。

    “唉,又喝高啦。”

    “不长记性呢。”

    “还得天君治她。”

    窸窸窣窣的三言两语间,天帝也听明白是什么事了——无非那小火狐又喝醉了,又吃了遥上天君一顿好鞭子。一点不新鲜,三千年里听得耳朵都生茧。

    “好了遥上,难得的日子,饶了这畜生罢,莫要扫兴。”天后笑着打圆场。

    提了小火狐的后颈皮把她掼在玉阶下,麻里子上前作揖:“遥上唐突,惊扰帝后,望启恕罪。”

    起身离席,三步并一步迈近,玲奈抱携奄奄一息的小火狐亦行礼赔罪:“这畜生目下于我处修行,又本系狐族中人,是臣狐教管不当。”

    “万载一回的日子,诸天神佛齐聚此处,小畜生竟不识礼仪教养,胡作非为。倘若是平时,朕听了就当个笑话,今日却不能视而不见。”天帝一扫酒气,面容冷肃。

    天帝发了话,众仙不得不当回事,顾不上龙肝凤髓要趁热品尝,个个躬背噤口。这时候西天来的佛陀菩萨也不多嘴了,微笑不减,只待八荒共主下决断。

    “父君。”

    倚在天后侧畔添菜置酒的嫣然公主却见势启道:“诚如父君所言,这小畜生不识礼仪教养,扰乱蟠桃美宴,辜负母后一番心意,着实可恶。然父君可曾忘了,畜生本就无礼仪教养可言,这火狐狸修行三千年也未得诀窍,堪堪能化作人形罢了。父君贵为天帝,乃万神之主,何必迁怒于她。”

    瞥了那怀抱小火狐的狐君,嫣然又道:“狐君自天君处接管三千岁时日甚短,天君三千年都未能扭转过来的顽狐劣根,狐君又能作何办法。”

    “嫣然公主体恤之情焕日映月,老僧佩服。”

    继燃灯古佛之后,又有大太子跟紫微大帝出来讲情,无非都是将嫣然的话换汤不换药,说些好听的,哄息一场可大可小的风波。

    上回的蟠桃宴,掌灯仙官失手打碎了天后的琉璃盏,被罚十世饿鬼道轮回方可重归天庭,那时竟无一人替他讲情。这回却不一样了,到底来说仙界纵是不给遥上天君和狐君的面子,也要顾及着天后的面子。自安云公主下嫁老狐王,即便是只顽狐,行走天宫亦能赚得几分薄面。

    况且神仙求个清净,谁愿意在这喜宴上闹得不愉快呢,上回也是那掌灯仙官平日里人缘极差才无人讲情的。这些个神仙,别的没学会,装聋作哑却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狐君。”

    “臣在。”

    天帝依着最宠爱的女儿,也依着怕事嫌烦的老神仙。

    “遥上天君本无义理替尔狐族管教泼畜,只三千年前她出生时有异芒射冲星宫,天君恐生事故才将她带上天宫抚育。三千年,她小错频犯,却无大罪,邪气除尽,还自正相,天君才放她归家。而今她离了遥上仙府于你处修行,今日放诞荒唐,确是你教导无方,你可知过?”

    紧抱小火狐,玲奈愈发躬身:“臣狐知过。”

    “今日乃天后设下的蟠桃宴,朕且叫天后发落你,省得朕罚重了,回头她该心疼她的外甥女,给我找麻烦。”

    殿内哄堂大笑。

    天后能发落什么呢,天后乃三界慈母,说到底也就罚狐君在玉坤宫禁闭半月罢了。

    “臣狐谨遵天后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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