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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凌霄宝殿前当值的增长天王闻信径入殿内,山呼海拜后持笏恭启:“禀天帝陛下,顺风耳闻得下界传来婴孩啼哭,千里眼探之,又见母猿抱子喂食。”

    座上天帝却笑:“母猿抱子,何怪之有?”

    “其子……其子粉白光净……”袖拭额汗,增长天王吞吐难言,“确无冗发杂毛。”

    “大胆!”

    天帝立眉呵斥,急宣千里眼顺风耳二人至殿下问话。

    少时,玉清、上清、太清三圣境降下天尊三人。

    “陛下诸事繁忙,何以唤我等前来?”

    迎睇作礼,引三人入座,天帝方问:“仙尊可曾受得天启垂兆?”

    三人把眼相看,皆道:“不曾。”

    将千里眼与顺风耳所禀实情备述一遍,天帝忧然长叹。

    “确是婴孩?”太上老君欠身问道。

    灵宝天尊又接:“可是上界谁家遗子不慎落入下界?”

    “确是无冗毛的婴孩,肤如白玉凝脂,与我天族婴孩一般模样。也非仙尊所言的遗子,那孩子确为母猿所诞。”

    听后,老君耸眉喃语:“竟有这等奇事。”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于殿中负手踱步,天帝嗟悼不止。

    元始天尊捏须慰言:“万灵生灭皆是造化,陛下无需多虑。”

    “万灵生灭全非造化!”

    天帝厉声断喝,面容肃峻,惊得足下祥云散逸而去。

    打了两个“呵呵”,灵宝天尊笑道:“陛下此话作何解?”

    对灵宝天尊的话不予理会,天帝上前长揖,先是撇作个笑,继而抖搂出仓皇相来:“天庭若有难,万望仙尊……”

    三清互望,把眼色递来送去。

    “陛下言重了,那婴孩,我等替陛下看住便是,陛下勿生忧虑。”

    母猿产人胎,此事于当时只寥寥几人知晓。千里眼与顺风耳一日大意掉入轮回台,再回天界,前尘尽忘。增长天王则谢世归尘去了,名号由他人代之。

    且说那母猿诞下的人胎平安长成了与天族年轻女子一般模样无二的少女,手足纤细,乌发悬垂。只她一不会人语,二不着人衣,赤身与未能修成人形的山野鄙猿同吃同睡。放在天族,此般女子虽有十分颜色,却撑死多受几句溢美之词,算不得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她诞自猿猴,却与任何一只都不相同,这在猿群中可算得上头等的大事。

    她体无冗毛,喜好洁净,常以涧水涤身,因而不生蚤虱。又以两足直立行走,以双手于漫漫冬夜为同伴钻火取暖,四肢精巧灵活,可堪大用。这么着,头戴柳枝花环,她遂成了这群山野鄙猴的王。

    山中多无缘道法、修不成人形的野兽,见此一人便以为是何方谪仙,不由对她生出几分敬畏来。然其并未修道,身无一星半点的法术,真要与其他族群争山斗地,猿猴显是落了下风。由此她学会了不张不扬,也叫族亲勿要与它们打交道。这么着,不知情的野兽莫有来扰的胆量,她的族群倒是能安稳度日了。

    族群猿猴暴毙的前一夜,她梦见一足踏白云而至的老者。她在梦里尚觉奇怪,因为她从未遇到同她一样能直直站立的猿猴又或是什么兽。

    老者予她衣物,授她言语,拂尘扫过,老者已不在梦中。

    一觉醒来,族亲尽数脑开浆迸,尸横岭林,鲜血染红她常拿来濯身的涧泉,亦染红了她的双手。

    她望着,矍然堕下第一滴泪。

    踏山涉水,栉风沐雨,她迈着永不知停息的步伐走过黄土大地,谛观万千风景。她不知疲倦,她只知她似乎拥有了无穷奥妙之术,她用这术杀了族亲。

    金莲的出现曳住了她的脚步。

    她为金莲遮风挡雨,用曾弑杀族亲的法术温养呵护她的金莲。她也不问金莲需不需要她,金莲就伫立在那,伫立了她不知数的春秋。

    再后来,她遇见了一位红装少女。少女皓齿丹唇,明眸善睐,歌声悠扬悦耳,一袭红衣是她生平见过的最美最烈的颜色。

    “对了,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你的名字还没告诉我呢。”

    怀揣金莲,少女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

    跟得太近,少女轻率,撞进她的怀里,撞在她的心尖上。

    “金莲……”

    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叫‘金莲’?”少女悦然笑道,鬓边的蒲公英于风中轻摇。

    “不……”

    “那你叫什么,总该有名字吧。”

    她想起少女如春花漫遍山野的歌声,那歌声亦于她的心田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朵春花。

    “长歌。”她笃定道。

    从此,她便是长歌了。

    她话语不多,与少女在一起显得更是寡言。她们一路走着,途径玉兔一族栖息的庄子,少女来了兴趣,变成八尾白狐窜上大树观望,“那边怎么回事,怎么发洪灾了,真是作孽。”

    “你要去么。”

    “我?我是狐狸,去了会吓坏他们的。”

    跃身进长歌的怀里,玲珑笑道:“你去吧,你不是也会法术么。”

    长歌听她的话,莫名觉得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移山运石不过动动手指头的事,她环顾四周湿地上的无数尸身,恻隐方动,溪流潺潺。

    “恩人海天之情,我等世代铭记……”

    她想,原来除了入梦的老者、她还有她的少女,这世间委的有许多跟她长相差不太多的猿猴。可她帮的是玉兔的忙,她也亲眼见着少女变成了八条尾巴的白狐。

    “哦,原来你的法术是天赐的,可你身上没仙气,也不是天族的人呀。”

    “我是猿。”

    玲珑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有你这么漂亮的猴子?净瞎扯。”

    她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解释,就连她自己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猿猴。

    “这么说你既非天族中人也非修道之兽,却有着无穷的法术……”

    盘成一团,玲珑枕着她的膝叹道:“明天咱们一起去找镇元子吧,找到他说不定能弄清一切。”

    长歌并不知道镇元子是谁,但她觉得少女说的都是对的。山洞外霡霂春雨不歇,她决定去找镇元子。

    然而雨过天霁的第二天,金莲,不见了。

    “恭迎天君。”

    蛇王伴着喏的长揖,唱得脚下没停当稳的遥上天君险些栽了个竖蜻蜓。

    “劳蛇王在此等候本君了。”整了衣冠,麻里子勉强扯了个笑。

    “蛇王小小年纪,修行倒是深厚,毫不亚你那个九条尾巴的狐狸师姐。不像我养的小火狐,屁大的本事没有,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就会嚷嚷。”

    “天君过誉了,小蛇惶恐。”

    甩步要走,遥上天君却叫蛇族的王拦了下来。

    “此乃我蛇族圣境冷月窟,外族断不可擅闯擅入。”

    若要真想拦,何必累烦蛇王,她合该陪她快要过门的准王后去。

    “怎,本君身为龙帝嫡长女,想来讨杯蛇王的喜酒喝竟也不许么。”

    蛇王苍白冷峻的面容于秋夜凉月中浮出微笑:“小蛇惶恐。”

    “那就烦蛇王带路则个。”

    此番蛇王成亲,西天佛老菩萨的礼络绎不绝。蛇王每迎一趟都要濯手换衣一回,香焚得盖住了冷月窟的绚景,蛇王的手也快洗脱了皮。那些伴青灯坐枯禅的西天诸佛对世事向来不关心,蛇王成婚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说破了天不过蛇王玉兔这段金玉良缘是燃灯古佛带头开了金口求的情,再往上便真就没有了,怎也不至于要他们如此费心道贺。

    “既是佛老美意,小蛇怎好拒绝。”

    “你不好拒绝,但你能启奏天帝一诉苦衷。可据本君在天上所知,天帝并未接到你的奏折。”

    “天君言重了,此不过我族婚事罢了,何敢叨扰天帝。”

    引着她往前走,奈奈发现这位素未谋面的遥上天君竟跟那三千岁一样喜欢拈花惹草,路边的石蒜花她且摘下把玩,见形状标致的红枫又跟宝贝似的收贴妥当,不劳蛇王询问,她就自己招了用意:“你这秋景不错,我带些回去给她。”

    听三千岁侃过遥上天君和芳淑园仙姑的事,奈奈心领神会,不再多话。

    “说起来你这仙网织得够密的,是要挡着谁?”

    脚步不曾停下,奈奈只道:“并非要挡天君尊驾。”

    “哦,那就是有其他人来了。”

    “天君不也正是为此而来的么。”

    麻里子觉得但凡是个兽都要比她养的小火狐聪明伶俐许多,又会说话,修行又地道,再看看小火狐,唉,许是自家孩子,怎么看怎么丑罢。

    “然后呢,金莲去哪儿了?”

    拱在玲奈怀中,小火狐扣着毛脚丫子,听得津津有味。

    “不会被玲珑吃了吧?”

    金莲揣在玲珑怀里,怎地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呢。三千岁好奇,狐君也十分好奇自己到底去哪儿了。

    望向玲奈,长歌道:“那金莲像是一直在等她一般急不可待地融入了她腹中。”

    那般感怀的充满温情的笑容,玲奈但觉遭受不住。

    “我却是五千年前才出生的。”玲奈讷讷说道。

    “她曾说她有个大哥,名唤‘琳琅’,你的父亲可是他?”

    颔首后又低下头,玲奈拨弄着小火狐一戳一动的绒耳。

    “金莲离了我,继而离了她,能化作你已是幸事,只是日子实久了些。”

    语罢,长歌复道:“我和她……”

    她的声音莫名低沉喑哑了许多,似是在稳定自己如瞋波汹涌的心绪。

    “终是没能等到你出世。”

    沉默酿得浓烈,有些叫人喘不过气。

    “唉,老丈。”拿脚掏了长歌,珠理奈唤道。

    “你人美心善,不像个坏家伙,怎地就成了魔神邪祖?还改了那么样的名字,什么湮天,老丈你当真跟天族作对了?”

    长歌淡然答道:“不曾。”

    父母是谁,说来不过一家之事,玲奈心有准备。狐帝玲珑与魔神湮天的瓜葛方是牵连三界六道的大事,玲奈甚至不解狐族是如何逃过天罚延续至今的。

    而那个答案就写在史书里,是有关往事的极少未被篡改的真相——狐帝玲珑,剖心,杀湮天。

    “来了。”神有所感,来者法力凌盛,龙气逼人,夸张得生怕别人不晓得她大驾光临。

    “谁哇?”

    单只小火狐法微力弱,感受不到遥上天君的盛情隆重。

    敲也不敲,一股风生生撞破了屋门,撞得蛇王一阵心疼,连忙抬手去扶。

    “蛇蛇你来啦!”

    蛇蛇抱着四分五裂的门又要走了。

    一个龙帝的嫡长女,当今的遥上天君。一个昔日的魔神邪祖,狐帝玲珑的爱人,还有狐帝同魔神的女儿以及她的可爱小宝贝。蛇王想留,想听她们都说些什么尘封十万年的故事。可她并非不识时务的蛇,留在这能做什么呢,不外乎给三千岁挠痒痒嘛,虽说也不是谁都能挠得她舒服得吐舌头。

    “蛇蛇别走呀!”

    冲她笑了笑,奈奈遁影无踪。

    “嘿呀,走掉了……”小火狐耷拉了眉毛。

    来势汹汹,珠理奈看老龙不起,歪在玲奈身上哼曲儿,也不招呼。

    “回来了。”

    轻如夏空丝缕薄云的一声,惹得珠理奈绒耳动了一动,悄悄往她那瞟一眼,她黑衣如旧,面容如旧,立在那,十万年不变的死水般的黑瞳泛起细微到不可觉察的波纹。

    “嗯。”

    长歌展露出一个孩子样的笑容,迥异于方才给女儿女婿讲故事时的天真而憨直的笑。

    互道久阔,执手相看,看的是故友,也是十万年前的一场她们。只是少了一人,她们互相没有提及,心照不宣。

    “介绍一下,这是我养的小火狐,好吃懒做,你女婿。”

    指向玲奈,麻里子又道:“这是你女儿,冰雪聪明,有担当。”

    “咹?”跳出玲奈的怀抱,珠理奈立身叉腰:“合着我就没一句好话,叫老丈听着多不好。”

    “你二皮脸,无所谓。”

    “哦,我就不要面子了,什么人呐真是。”

    叽叽咕咕,珠理奈再度窝进玲奈舒适的怀中。

    俯身凑近她的绒耳,玲奈笑道:“无妨,我喜欢。”

    “嘤——”

    小火狐臊得毛皮更红了。

    三人一狐,抵膝坐于蛇族冷月窟的一间僻屋中。

    本打算寻个机会找她问明白的,又觉得知不知道那些都不打紧。狐王就是狐王,狐君就是狐君,跟心爱的人做快乐的事,管它是劫是缘呢。

    这下好了,她闻着味道自己下界来了。

    “我父亲是如何惹上天族的,烦请天君指教。”

    麻里子“呵呵”干笑两声,给长歌递去茶盏:“你闺女问你个区区山野猿猴是怎地惹上天族的。”

    茶水过喉,长歌道:“我若一直都是山野猿猴,命途虽短,却能安乐一生。”

    夺了她没喝完的茶泼了出去,麻里子冷哼一声后看向玲奈:“你爹就是这么笨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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