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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夜里的秋风吹得人心寒,干冷,空气中是初雪到来前的味道。

    珠理奈记得这是第一次对老龙那般不客气地说话。

    过去也有,喜欢有意无意地气她,自己不当个真,她最多也就甩出鞭子来抽一顿,回头该干嘛干嘛,亲自下厨做一桌子好吃的,小火狐一边哭哭唧唧抹眼泪水一边吐着舌头舔光最后一滴鸡汤。这么着,谁也不记仇,三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回不一样了,珠理奈是真的恼了,被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前尘往事给惹恼了。那些事跟她们谁都有干系,可是跟可爱快乐的小火狐有什么干系呢,凭什么自个儿非得受那个罪呢。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气得她的狐王也抚不平她炸开的火红毛发。

    小火狐法力不足以撒气撒在她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唯有摔门而去以示愤懑。她明白这么做不过徒增几方的伤心,甚至会叫并无过错、一心爱护她的女人伤心,可她又能如何呢。

    皎白月光下,蛇王迎风而立。远远看了会,摆荡绒尾,珠理奈向她迈步走去。

    “三千岁怎地一人跑了出来。”

    “陪我走走吧。”

    两人年纪相仿,脾性相投,时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蛇蛇,你也是一生下来就不在爹娘身边,被人带去了不晓得什么名堂的鬼地方。”

    在一旁走着,奈奈没有接腔。

    “但你要好些,你有师兄师姐们,还有你名正言顺的师父,你好歹还是老蛇王器重的储君。我从生下来就没被期待过,他们祈祷我不要闯出大祸,别给赤狐族带去灾厄就行。遥上天君是我什么人,我不是她弟子,也不是她女儿。”

    “这么想会让你好受些么。”奈奈道。

    珠理奈亦没有接腔。

    寻了平整的山坡,奈奈拂袖坐下,小火狐卷着尾巴,愣望不远处泛映月光的秋水。

    “你说,命是天定的还是人定的。”

    “不去争谔,将大小事都归为天命,这属实是逃避,我以为不可取,活得窝囊。争了,却输了,则虽败犹荣。”

    “争则要赢,输了就会被抉眼剜心。”

    抉眼剜心,师姐说过,史书和巳尊的蛇皮上也记载了,蛇王岂能不知那是谁。她复活了,静悄悄地于蛇族的冷月窟现世。布下重重仙网,蛇族的王能做的就是不叫湮天现世的消息泄露出去,否则牵连到的就不是一族的兵仗之灾了。

    一切都与过去有关,可谁又能说它无关未来。

    “三千岁想赢的时候尽管告知我,帮得上忙的在下定当力所能及。”

    珠理奈笑道:“我倒希望你跟你的兔儿好好的,白白跟她的兔儿也要好好的,别掺和太多,毕竟事不管你族。”

    “可三千岁是我的朋友,狐族的王亦是我的师姐。”

    话语简单,情谊却真挚。鼻子拱拱她的手,珠理奈的眼笑弯成了月。

    说了会天与地与山与水,双双感慨万千。看这山巍峨,看那水清澈,看夜空多澄明,看大地诚广阔。她们都还太年轻,还有许多事要经历,还有许多地方要去,还要和相爱的人走过许多的岁月。

    玲奈来时,只剩下了昂首静观星云变幻的小火狐。

    她们认识并不太久,却又一道经历了种种。猜测过的一一得到证实与颠覆,真真假假间,只有这个人一如往初。

    “你怎来了,也不陪你爹多说说话。”拉过玲奈的手在自己手里焐着,珠理奈小声嗔道。

    “见你难过,我也难过。”

    稍有凝顿,抬起头,她们注望彼此的眼睛,欣慰之外又藏不住地流露出一抹哀情。

    默默背负命运的,并非只有哪一个人。

    “我以为你不会认她的。”

    蜻蜓点水般吻过珠理奈的额头,紧紧拥住她,玲奈倚靠上自己全身的力气。

    有什么打湿了自己的肩头,抱着玲奈,珠理奈抚上她微颤的脊背。在那时,珠理奈明白了她们如今所需的不是安慰的话语,而是一个长久而坚实的拥抱。

    被不忿蒙蔽心灵,竟忘了一路陪自己走过来的她应是比任何人都要委屈不平。

    他们都爱她,又都在蒙骗她,欺瞒她。他们为自己的选择找足了理由,可,谁又想过此时啜泣喑呜的女子。

    好在她们依然会等来朝阳的升起,会等来第一片雪花造访世间。很多事她们无法凭己力改变,逝去的,消亡的,那些抓不住的,通通会成为崭新的生命,再度为无情的世间添抹有情的色彩。

    “你猜我有几条尾巴?”

    合眼,珠理奈悠然道来她从未提及过的往昔。那个故事并不比长歌的故事久远,而对于那时的三千岁而言,便是她全部的噩梦和恐惧。

    修道的狐狸们以尾巴数量论法力强弱,而相同数量的尾巴,谁修得快自然在天资上更胜一筹。狐帝玲珑七千年修成了九尾狐,而她的女儿五千年遂大功告成,不可谓不可怖。说起珠理奈的尾巴,玲奈知晓她法力微弱,一开始只会吐个火团子变个身,其他再没本事了,也就一直以为她只有一条尾巴。其实就算是九尾狐,兽身时也并非时时展露九尾,而珠理奈,反正玲奈跟她好了这么老久也只见过她一条尾巴。

    “你并非一尾狐?”

    傻笑两声,“嘭”地变成小火狐,两爪抱起自己的大绒尾,珠理奈道:“要不是被她斩断了,我如今都有七条了。”

    心脏登时狂突猛跳,玲奈没能反应过来。

    “斩断……?”

    狐狸断尾稍不留意就会一齐断送性命,即便有强法护持,断尾狐也要历锥心刺骨之痛。更何况她被遥上天君斩去了六条,承受了六次常人想也不敢想的痛苦。

    “我每长一条尾巴就要发一次癫,每次发癫她都把我关进那里头任我疯,一开始就关上三四年,后来还关过一百多年。”

    抱着仅存的一条尾巴,珠理奈问玲奈:“你也是狐狸,还长了九条尾巴,你发过癫吗?”

    身为狐族的王,玲奈从未听说狐狸长尾会发癫的,若是天劫,也合当是长成三六九尾时才需受的天雷。

    抚摸小火狐的尾巴,玲奈欲言又止。她无法想象断尾之痛,更无法想象这般年纪却要受六次几乎送命的断尾劫难。

    珠理奈的眉眼处仍有痛楚之色,还笑着说:“我只想平平安安过这一生,可我打生下来就不曾遂愿过。”

    镇魂铃里是用长歌之精血所唤回的她的魂魄,未苏醒时即具一半的法力。三千多年前的一天,因赤狐庄中诞下一只毛皮火红鲜亮的小火狐,传说中的魔神懵懂醒来,鲁莽下界。三千年,她明明不曾正经修道练法,却凭空生出六条尾巴。百万天兵天将且拿将不住的魔神湮天,其法力即便只有一半,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堪承受的强悍霸道。

    “你可晓得我的恶名从何而来?”

    “拳打南天守门卫,脚踢北海螃蟹精。”

    “什么呀,我就这点功绩?”

    窝进玲奈怀里,珠理奈叹息后笑道:“我打小晓得自己是个罪孽,所以从不敢做坏事。他们对我倒也客气,一来因为我是遥上天君府上的狐狸,二么,他们也不晓得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生怕招惹了我。可后来我头一回长尾巴,老龙不晓得用了什么法术迷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差点拆了水德真君的乌浩宫。水德真君去老龙那告状,我迷糊间听见老龙给他满口赔不是,说什么定当好生管教孽畜。水德真君前脚刚走,我也才醒呢,就见她提溜我的后颈皮,手起掌落,利索得很。”

    她声音里潜入的紧张,玲奈曾在那日将她扔进无忧兽所居的山洞时听到过。刻下方知黄昏的樱林中她何以会有那般寂寥。

    “三千岁总不能白眉赤眼消失那么多年吧。”

    九霄云宫,遥上仙府。

    襁褓中一坨火红,水汪汪的大圆眼纯粹透亮。

    “乖噻,狐狸长这样。”抱臂低头看小火狐慢吞吞爬出襁褓,麻里子不禁感叹。

    “你带她上来,我倒要看你怎么养她。”

    阳菜用玉指揽了小火狐,小心着别叫初生的乖乖掉下榻去跌了哪儿。

    “你的花花草草我都养得好好地,一只奶狐我还——”

    “嘤……”

    奶狐哼唧了一声,哼得遥上天君心登时化成了一滩水。

    兜抱起小火狐,麻里子软声哄道:“小乖乖,困觉觉……”

    “嘤嘤嘤……”

    小火狐在她怀里哼唧得没完,支身,阳菜乜了眼麻里子的窘迫。

    “她是不是饿了。”

    英明神武的遥上天君这才想起来小火狐就刚出生时吃了奶娘的一口奶,接着就被带上天来,这会是该吃奶了。视线飘忽至夫人一对酥软上,十四万岁的老黑龙不晓得犯什么病,也跟着哼唧不停。

    小火狐哼唧是奶狐可怜又可爱,十四万岁的老黑龙哼什么哼,怪反胃的。

    “本仙姑只负责照管芳淑园的瑶花琪草,不负责喂奶。”

    横她一眼,阳菜又道:“老君那总有法子,你怎不去问问他?”

    回来时,麻里子怀里多了般般样样的仙丹奇膏。

    “老君给了我张方子,说照着调能调出狐狸欢喜的奶味。”

    拈了纸来看,将小火狐移下膝头,阳菜懒懒起身,“有几味是我园子里的,倒不多麻烦,我给你撷来。”

    循着方子一勺勺兑进南极仙翁的九色鹿茸跟长生大帝的润心仙霖,麻里子不忘安慰嗷嗷待哺的小火狐:“乖啊,我头一回当爹,你得有些耐心。”

    “嘤——”

    彼时三千岁是只除了“嘤嘤嘤”就没别的话语的小火狐,毛绒绒一个火团,可怜,弱小,但特别能吃。

    舀一勺人参果粥“呼呼”吹凉,麻里子张口:“啊——”

    小火狐跟着张嘴:“啊唔——”

    长了乳牙的小火狐更像一只狐狸了,不再喂她那些个稀世丹药琼草萃兑成的奶汁,镇元子那,麻里子摘完了他半树的人参果来给小火狐熬粥吃。

    小火狐并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乖巧得很,就是饿得快。

    遥上天君睡前跟夫人缠绵,眼皮子沉得很,只想抱着夫人一觉困到吃中午饭,可自打有了小火狐,遥上天君每隔一个时辰就要起来给她喂食,当爹又当娘。她的夫人倒是心疼她,美艳妖娆,丰润的红唇,饱满的□□,怎么也慰劳了天君的辛苦。可其他的她的夫人就再也不管了。

    “你非要带上来的,你自己个儿收拾去罢。”

    也是,她连芳淑园都懒得管,何况小火狐呢。麻里子知足得很,只要自己累了疲了,有她葱手按捏按捏,再把脸埋进她双峰里休息一会子就又是个高贵的天君了。

    其实她也不是不管,就是让她带孩子,麻里子时常觉得不如自己带。花草枯萎犹可恕,别饿了孩子是真的。然而即便如此,三更起来喂奶对于十四万岁的老黑龙而言的确是件苦差事,好在小火狐长大了些,不再夜里“嗷嗷”叫饿,天君每每见她都乐出鼻泡。

    “不过你喂她人参果真没事?你可见人家孩子从小吃人参果的?”

    “要吃就吃最好的嘛。”

    冲夫人笑了笑,小火狐又“嘤嘤”叫了,麻里子忙舀起人参果粥送至小火狐嘴边。

    小火狐且皱了脸,也不吃,也不叫唤。

    “怎地,我有皱纹不成?”

    抹了把脸,麻里子没觉得自己驻颜术哪里没练到家,竟叫小东西那么死盯着。

    “臭臭!”

    后来豪纵天宫三千年的三千岁,生来第一句话便是“臭臭”。

    “嗯?”麻里子未能及时反应这小东西在扯什么狐嗓子。

    “她骂你。”指绕发梢,阳菜漫不经心点拨道。

    “臭臭!臭臭!”

    遥上天君一生爱净,件件黑袍必得每日熏香。说她老,她认了,说她臭,根本就是狐说。

    “我招你惹你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喂你长大。”

    “臭臭。”

    瞪开裹得严实的软毯,小火狐踉跄往雕龙玉塌处歪倒而去。

    “抱——”

    眼见麻里子被小东西嫌弃,阳菜心情大好,“乖乖”“亲亲”地连喊着抱起小火狐。

    遥上天君的夫人就是这般美,连走路都还不稳的小火狐也晓得她的嬢嬢是这九霄云宫数一数二的绝色。

    “香香!”

    遥上天君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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