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

狐说 >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狮子。”

    找到爱李时她正在给明音剥瓜子。

    “叫我呐?没空没空,没看我正忙着么。”

    磐石为几,落了零星碎雪,玲奈将它们扫去。

    “你的乾坤宝袋,哪儿得的?”

    “我拿雪莲跟镇元子换的呗。”

    “镇元子是何人?”

    “啊?”

    九尾狐君瞳睛透寒,纵是喜冷的雪狮也不由抖了三抖身,“就是个见首不见尾的神仙呗,天上地下多了去了……”

    “是么。”浅啜温茶,玲奈凉声应道。

    “好嘛……是我爹给我的,他说是镇元子那儿的,叫我对外说是自个儿弄来的,怕我哥嫉妒。”

    “你爹可知他在何处?”

    抹了把嘴,探勘可恶的小火狐不在周围,爱李捧了瓜子仁收起来。

    “就听说在五庄观,我爹也没见过他真人,说还是俩鹤童子交给他的。完了鹤童子也没说什么就走了,这不我爹高高兴兴回来就偷摸塞给我了么。”

    “看来你妄称‘三界包打听’。”

    “那你倒是说说?我从你这听了可不就也算知道了么。”

    一五一十讲得细致,狮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还真不管不顾了?猴子——不是,你爹好歹也是他从前捏出来的猴子,他都收天君为徒了,你爹被天庭那么迫害他竟能袖手旁观?岂有此理嘛!”

    “算了。”

    茶饮了半盏,玲奈闲观亭外起起落落的雪。

    “就这么算了?我还以为你要干大事呢。”

    拢了大氅御寒,玲奈呵出白气。

    知她心事重,爱李挪身笑说:“唉,你要干大事可千万记得我。我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我哥我爹我娘都挺喜欢你,你要不是因为跟那小家伙腻歪,我娘都想厚着脸皮跟你讲个亲呢。”

    狐族跟雪狮族有点小过节,不过无非多送几颗凝元丹的事,那之后狮后再没追究过撒野雪狮宫的小火狐。狮子慨慷仗义,狐王其实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刻薄的女人。

    “你怎还在这儿?”

    “怎么?”

    “不回去?”

    摇身一变就是一头雪狮子,“嗷”地一声,爱李扑滚进雪霜才薄薄积了一面的雪地里。

    “他们可管不着我,我爱在哪儿在哪儿。”

    也是,融烛隐退后凤仙谷的主人就是明音了。主人不赶她走,她自然把这当自己家。

    其实融烛是不同意她们这门婚事的,不为别的,凤族心高气傲,她个连狮族少主都不是、学艺还不精的雪狮子,在融烛看来还真配不上自家明艳靓丽的侄女儿。

    奈何他侄女儿就是喜欢干啥啥不行的雪狮子,你真拿她没办法。

    狐君的婚事就不用人来操心,亲爹特别满意好贤婿。

    可是好大的雪啊,狐君快冻死了。

    “玲奈……呜呜呜……”

    人说相貌堂堂三千岁,而狐君怀里拱着的是个灰头土面小花脸。

    她已然能将火玩出些花样来了,然而到底来说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把戏,真要打个架斗个法什么的最多就放屁添风的本事吧。

    长歌心愿了了就想着与妻归尘而去,恁是给遥上天君气得直跺脚。不过遥上的夙愿她可以不听,女儿的一声告求,却是叫魔神湮天刹住了寻死的快步。

    玲奈这些日子一直想,倘若当年呵护她这朵金莲的父亲母亲能看到自己的诞生,父王母后也会有属于他们的孩子,那樱源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她又会于何种场面下见到赤狐庄的少主人。她想,无论如何她们都会相见,她也无论如何都会对那个人一见倾心。

    “好家伙,差点没烧了老子的尾巴!”

    头顶长歌,无忧兽瞪眼龇牙,似要吃了哭唧唧的小火狐。

    “要得我功力,还需好些日子。”

    抱着珠理奈,玲奈直视巨兽头顶的白衣女子。她立于大雪中,衣袂乱舞,薄唇微抿。

    “听说老丈你什么都会,别说五行了,这也行那也行哩。”

    装模做样地哭完了,支楞狐耳,珠理奈翻身坐起。

    跃身点地,收了无形袖剑,长歌问道:“你想学什么?”

    “我要打雷!轰隆隆!我要跟她一样!”

    弹了下小火狐的毛耳朵,玲奈却笑:“先御火吧。”

    “我学得快着呢,你不信?”

    “嗯……”

    狐君不信。

    “那明日便学雷术吧。”与玲奈擦肩而过,长歌轻放下这样的话。

    “好耶!”

    一个敢学一个敢教,狐君唯叹息耳。

    凤仙谷有浑然天成的大观之象,玲奈尤其中意这里的空山旷谷。将心悬系于此,玲奈曾独自一人在三千年的闭关中悟出了许多,接着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一一颠覆。

    知晓了这么多,倘若不发生些什么反倒异常。

    “对了,托老丈将她浑身的本事教给我吧。”

    那晚第一次在小火狐面前磊落地变成九尾白狐,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好吃懒做的小火狐是何种胸怀。挪乾移坤还是改天换地,火狐煌目,自己也横生出了奉陪到底的勇气。

    “她的尾巴被砍了六条。”

    “是。”

    “今后应不会再发癫了。”

    “父亲有法子?”

    不知是不是还不习惯这个称呼,玲奈喊得顺口极了,长歌却每回都不敢闺女的眼。

    “我既醒来,她便无须受我法力蛮催之苦了。”

    “如此甚好。”

    白衣二人走在前头,无忧兽跟在后头,小火狐则趴在无忧兽的头顶呼呼大睡。她皮厚毛多,不畏寒雪冷风,就那么睡着,雪越下越兴,小火狐蘸的糖霜也越来越厚。

    “我对不起许多人。”

    脚下“嘎吱”作响,仙履埋没入雪。

    “你娘本不会——”

    “父亲。”

    打断她的话,玲奈难以去看那被飞雪勾勒的寂寞面孔。她隐忍着不说,直到这时才吐露星星点点的痛楚。

    “无论父亲如何抉择,母亲都不曾怪罪你。我亦想信她,信她的每个决定。”

    峻颜少霁,仍缠着哀愁,长歌道:“‘湮天’一名是你娘随口取的,说是拿来糊弄天兵天将。”

    “弑神湮天”,像是狐帝玲珑取的名字。

    苍竹折断声于天色薄暗时分响起,风流云散,雪停了。

    水瀑、火汤、雷坛、毒沼……落凤渊环环险象,步步危栗,是修行炼法的绝佳去处,亦有诸多子弟后生殒命在此。

    老狐王的独女曾只身于落凤渊闭关三千年,功成方出关,威名遂已噪遍四海八荒。年轻的狐君虽是后生,天上地下谁也不敢小觑了她——单只一条小火狐,能欺负得她含泪抿屈,我见犹怜。

    “你说老丈听不听得见。”

    骑跨玲奈腰上,珠理奈喘气俯视激荡过后犹自回味不醒的女人。

    两手握着她的腰侧,那儿滑得叫人不舍得放开。蹭蹭又捏捏,珠理奈“嘿嘿”傻笑。

    乌云散挽,春色未消。玲奈掸去她的爪子,把腰一收,当即变成狐身,卷了尾巴给自己盘成个白团子才开口:“听不见。”

    女人变成了白狐,珠理奈顿感胯底一空,好在她机灵,也将身一扭尾一摆,“嘤”地一声,嚯,顶天立地三千岁。

    “你怎晓得?”

    那么大那么宽的榻,有的狐非要讨嫌,非要跟九尾狐君挤着睡。

    “她说的。”

    舔了一嘴白毛,珠理奈吐舌“嘟噜”了两下才道:“老丈说这作甚,多不好意思。”

    金瞳华耀,玲奈堪堪驱散欢爱后的怠倦,说道:“我问的。”

    “可她要听得见呢?”

    “那你就小点声。”

    “是你要小点声吧。”

    一红一白俩狐狸脑袋贴在一块儿,挤没了眼。一个非得这么粘着睡,一个贪图安逸,也离不开这份温暖。

    “看着人模人样,就数你最刁最坏。”

    “啊哦”着打了个狐狸哈欠,玲奈道:“我是狐。”

    其实长歌听得见,听得明明白白。

    长歌确信贤婿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卖力又勤劳。

    而自己的女儿,色得一如她故去的母亲。

    避尘与世相忘,觉短耳闻凤鸣长。

    岁月几番轮转,她们中无暇细顾。修得长生之道,光阴日月或变得最为无谓。

    进落凤渊那年玲奈亲手种下了一棵樱,如今花开千万度,年年美胜从前。她得了空闲便撷花酿酒,逢年过节叫狐使往千里雪川和冷月窟送上几坛,如此还能得到他们的回礼。知狐君畏寒,雪狮王送了件雪狮毛做的大氅;晓得三千岁好吃,蛇王在她和玉兔的晏居亲手做了四季不重样的点心。秋天的柿子最是可口,鲜吃甘美,晾出白霜来也多有滋味。冬天,蛇王府又成捆成捆地往落凤渊送香甜软糯的蜜糖炒栗子。

    三千岁,忙着呢。白日里跟老丈还有无忧兽修行,打吧打不过,又是个倔脾气,三天两头伤筋动骨,一躺就是半个月,偶尔假落两滴清泪,赚得狐君胆也裂开心也碎。

    你且看她摆开架势,狐耳弹动,背后现展九条似火红的绒尾遮天蔽日。

    九尾毕露,尖牙半出,眉间燃着一簇赤焰,却是个清秀俊美的面孔。她这半人半兽的模样独她一人悟出来的,玲奈试过,愣是没成,也羞于变成这般似人非人、似狐非狐的张致。要说她半人半兽可有什么法术上的稀奇处——倒还真没有,全是糊弄人的把戏。

    风云变幻,雷鸣电闪。捻诀,玲奈纵身化雷,踪迹消隐。

    龇开牙,珠理奈稳神宁息,注目布满天空的乌云。狐耳方动,她觅出暗云中一抹白衣。九尾运赤炎奔去,直窜暗云与那白影揪打。踏云而上,她捻动炎诀,欲要将那个女人喷成一只焦狐狸。

    就在那时,九天动雷霹雳落下,暗云间迸出撼天动地的激响。

    “嚯!”

    豹尾一卷,无忧兽卷住了小黑狐。

    “咳咳——咳咳!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素衣仙履,玲奈足踏祥云落地。

    “你叫我狠的。”

    挺腰站起,小火狐黑得只剩两眼大放灿光:“不比了不比了,有本事来试试水。我运火,你御雷,没意思。水多好玩儿呀,我跟老丈学得比你厉害多了。”

    “哧”地冲了响鼻,无忧兽怪笑:“比水?她耍赖落雷,你毛都不剩一根。”

    “哼!”

    把身一背,打不过狐君的三千岁只敢扭扭尾巴以示不服。

    “老丈!你看你闺女欺负我!”

    这边乌云散开,天转瞬放晴。樱树下,青岩边,一盘棋始终没受方才那天雷地火的影响。

    “吵你个头——!”

    遥上天君叫小火狐嚷泼了手中香茗,伸手就要掐她后颈肉。九尾火狐这么多年还能中招吗?那是断断不能了,一个狐蹿上了玲奈的肩,钻进衣襟里探出半个脑袋来。黑黢黢的,一股焦味,笑得像个憨瓜。

    “天君息怒。”

    麻里子懒得再去看她们,只道:“多少年了,你莫不以为她还只三千岁?”

    “麻里,你输了。”

    闻言,遥上天君一惊,丢了茶盏慌忙探身来看棋盘,“怎么搞的,刚才不是这么样的。”

    不辩不争,长歌单单颔首:“你输了。”

    眯眼似要在那张纯真无邪的面孔上找寻破绽,麻里子久久盯看长歌的脸。

    “输了不承认啊,什么天君呐!”

    小火狐叫唤起来,叫唤完了一头缩进狐君怀里,“嘤嘤”要她护着自己这个小心肝。

    “没事,她打不过你。”

    “不嘛,我怕水,我今年才三千岁……”

    伯劳聒聒,暖日当暄,舒筋展骨,麻里子只把这辰光贪享,又去跟小火狐计较什么。

    “此局留着,待本君下次来破。”

    拂却一身樱蕊,遥上天君只带走了盈袖清香。

    下次,竟不知是几百年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