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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抱着一白一红两坨狐狸,长歌漫步于冬日的余晖中,家去了。

    蛇王送来了不少冬笋,长歌拿它们煨了火腿。

    瓦罐发出“咕噜噜”的响动,是冬天最美好的声音。倘若小火狐在,长歌便要她来升火,眼下她困了,陪闺女在榻上趴着。

    浸在思绪里,长歌常常望炉发呆。过去有人叫她“小呆瓜”,她从不否定,因为自己有事没事就爱发呆,那时候也没想什么,就是对世间万物万事都茫然顿重,反应不过来。而今没有叫她“小呆瓜”的人了,可还是喜欢发呆,想得很多,思念得很多。

    “老丈。”

    是大尾巴小火狐。挠挠她的下巴颏,长歌让了个位子方便她扫尾坐下。

    “老龙她是,什么样的人啊?”瞠视跃动的炉火好半晌,珠理奈才问到长歌。

    想了想,长歌答:“好吃,懒做,爱俏,重面子。”

    “那我确实是她养出来的狐狸。”珠理奈“嗤嗤”笑道。

    笑完了,珠理奈又被荒凉裹挟,话语哽在喉咙里,多问一个字都艰难无比。

    长歌算不得精明的,也知挚友亲手抚养大这只小火狐此刻千言万语都窒住了。生死面前,是否当真有人心无所动。长歌并非修道之士,没念过经,也不讲玄机道法,她始终记得的是一觉醒来,亲族尸盈山野,她堕下此生第一滴泪。

    “她没事吧……”

    一语犹带余韵未尽,珠理奈忙不迭地追言:“我不是关心她啊,她活这么久了,早该死了。我、我就是……”

    “有融烛在,无事的。”

    珠理奈不得释怀,仍低着眉眼:“老公鸡虽嘴毒了些,对我却极好,北海最大的夜明珠说送就送给我了,还拿金蚕丝给我打了火云弓,我也不希望他有事。”

    “师尊早已决定了。”

    白狐走了进来,步伐娴美,张致泰然。

    “他七万岁诞辰那日是么。”

    犹记那日盛宴,四海八荒大仙小神皆来凤仙谷贺九天玄凤的七万岁寿辰,你献剑来我奉珠,黄金盘,白玉盏,锦纱盈目,貂蝉满座。更有仙使携敕降云而来,敷锡融烛仙君琳宫紫府,拔擢荣箓高位。

    就在那般景况中,身旁的女子双目哀哀,泫然欲泣。

    她早已预知融烛的结局,而自己如今才明白过来那只老公鸡的濯缨超然。

    “天君有天君的道,师尊有师尊的道,狐帝玲珑亦有她的道。”

    看着与爱人一般模子刻出来的白狐,长歌迷茫怔愣。

    狐帝玲珑亦有她的道?

    “父亲又何曾没有自己的道。”

    蹭蹭长歌的衣角,珠理奈向玲奈走来。在那时,就在白狐与她鼻尖触碰后转身的刹那间,珠理奈看见了白狐金色瞳眸里浮升的泪。

    是夜,瘦月清雪,玲奈自落凤渊行至太凤殿,掸落半身琼玉,挺身直腰跪下。

    殿内烛火摇曳,殿外冬雪森森。有人送来厚衣,遮去风雪。

    “我也有我的道,你说呢。”

    雪继续下着,身后人的话语跌入满地纯白。

    翌晨,翦翎推开太凤殿门,天地乾坤遍撒朗音。

    “仙君,归尘矣——”

    梦里飞花落雪,极尽四季缤纷气象。一会儿是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一会儿是小火狐不顾打骂地撕扯衣裳。

    醒来,看见的是陌生的一室赡丽堂皇。

    “融烛……?”

    轻轻一声,似呼喊,又像是单纯地感到诧异。

    移身下榻,赤足走在雕凤镂金的大殿中,麻里子感受着那股不属于自己的仙力。它存在于自己体内,叫嚣着,有些不安分地乱窜着。麻里子明白,再过些时日它们就会安静下来,尽作己用。可她已然这个岁数了,该修炼的也都修完了,往上求什么无穷法术呢,就是再多几层又堪怎般大用呢。

    凤仙谷银装素裹,与昨日在狐族樱林见到的盎然春色是两样世间。二人离去的脚印仍未被深雪覆盖,雪越下越盛大,麻里子脑中也越来越清明。

    “天君一夜安好。”

    闻声回身,一头雪狮子正驮九天玄凤踏雪而来。雪狮脸色并不好,獠牙露了半截,不知是不是对自己心存不满。九天玄凤依旧明艳,衬得这雪愈发寂寥了。

    “融烛他……”

    躬身行礼,明音道:“小叔已然归尘去了。”

    什么天君,什么龙帝嫡女,为了给这老龙续命竟赔上了凤仙谷风华绝代的融烛仙君。爱李一径眄睨那可恶面皮,鼻出重气。

    想这年轻的九天玄凤有话要说,麻里子并不急着回天宫,只邀她(还有雪狮子)一同闲步于扯絮般的雪天里。

    “我凤族百万年来不与旁□□际,避世求安,即便想做些什么也难施展拳脚。小叔深知,当年遂应了天君之邀,与天君同道而行。

    这么平静地说着话,像是在宽慰她自己不平静的心绪。

    “小叔此番不仅是为了救天君一命……”深吸一口冷气,明音道:“若非天族煎逼,小叔断不至于此。明音喝下天君一杯‘忍’茶,方知那茶虽为仙茗,然多有涩苦。明音感服天君忍辱负重,往后愿与天君同道而行。”

    “你还年轻,与我同什么道。”麻里子负手笑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成败已不在于我,而在于你们这些后生。”

    至凤仙谷外,麻里子站定,脚底浮腾起祥云。

    “我家那只小火狐还要你多担待了,爱吃什么就给她吃,吃多了你大可来仙府跟我讨要,不必客气。”

    “是,明音谨记。”

    临走时,麻里子终是没忍住瞪回去,“我说你这狮子老看我作甚?”

    揪了一把雪狮的颈毛,明音不许她发作。

    “你年轻,你貌美,我羡慕。”憋吞怨气,爱李哂道。

    “哈哈,二小姐谬赞了。”

    遥上天君摸了自己上好的脸皮,仰天长笑而去。

    日暮时分,珠理奈回气开眼。

    打坐毕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困饱了?”

    “嗯……”白狐眨巴金瞳,虽是应着,下巴搭在前爪上,昏昏欲睡的可人样。

    玩了玩玲奈的耳朵,珠理奈“嘿嘿”憨笑。一边想着狐狸软乎乎的真可爱,一边又想起自己也是一条狐狸,且是狐狸中尤其可爱的一条。

    玲奈无动于衷,只尾巴探出被窝,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绕上了珠理奈的腰。

    “哎呀——”

    一声造作的娇呼,珠理奈倒头栽进被褥里。这当儿哪里还有白狐,有的不过一个饱睡后腹中饥馁的女人罢了。

    “你瞧瞧你,一刻等不及一刻……”

    唉,其实吧,狐君也是个娇妮,有狐天生魅人的风情。更何况她平时冷傲矜持,岂不映衬得她此时愈发勾得人想干坏事。

    举着手,珠理奈由她抽去衣带,可她抽了一半又不抽了,叹了口气便歪进自己怀里。

    “饿了。”

    原是真饿了。

    “你还九尾神狐呢,竟晓得饿。”

    柔情蜜意地说了会子甜话,避无可避,已然归尘的紫袍还是漏出半角来。

    师徒一场,玲奈自觉力诎,没能为融烛做些什么。他活着,天族迟早会以“抗旨不遵”来找茬生事。最终他殉了自己的道,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义无反顾地化烟而去。可是他究竟相信着什么呢,是遥上天君其人,还是凤族又或兽们的将来,玲奈不得而知。

    “我晓得你不愿惹事生非,可你爹也不曾惹是生非,是非却找上了她。”

    “你想如何。”

    感伤过后,玲奈决定不再去深思就连融烛自身也未能探究出答案的问题。

    “我么,我能如何呢。”鼻尖耸动,珠理奈闻见了饭香味。

    “在这一万多年了,有些无聊,准备出去走走,你若府里有事可先回去,我一人——”

    “他们只三天两头催我成亲罢了,有甚么大事,不理他们。”

    堂堂狐王竟说出“不理他们”这话来,珠理奈笑得打嗝,“哦哟,你这狐王真真不称职,不思繁衍,只知同我鬼混厮闹。”

    胳膊肘拐了一下她,玲奈掀被起身。

    “明音姐方才来了,见你困着就坐会走了,说你要醒了晚上就去她那喝会茶。”支了脑袋,珠理奈于其后说道。

    “天君可回天宫去了。”

    “管她呢,爱哪哪吧。”

    自斟一杯凤仙谷的苦辣茶,玲奈未作声。

    “吃饭了。”

    长歌的声音于屋外响起,玲奈正要应,就看珠理奈披衣踩靴毛手毛脚地下了床。

    “吃饭了吃饭了吃饭了!”

    横抱起玲奈,踹开房门,珠理奈一通振锣敲鼓扯嗓子喊。

    怎么,上的菜是九尾白狐么。

    “老丈今个做了什么?我尝尝。”

    猴样蹿上饭桌,一旁真正的猴儿你见着可有她灵敏。萝卜炖排骨、肉丝炒韭芽,每日必有的一只烤鸡,糖水是红枣姜汤,点心还有果仁凤酪。魔神邪祖,便是如此为女儿女婿做了万来年的饭。至于无忧兽,入冬没多久就睡去了,不到来年开春都不会醒,长歌不必费心照顾它。

    “你狐族的樱林,我还没去看过。”

    舀着凤酪爽吃,闻此,珠理奈呆滞得忘了舔鼻尖沾上的稠酪。

    “呜……呜呜……”

    这边亲闺女都还没说什么,女婿倒先把嘴一撇,当即落下豆大的泪来。

    “老丈……呜呜呜……”

    “那凤凰违命不从,无意乘槎,竟与我大打出手。”

    “爱卿苦战,多有辛劳。”

    捏须闭目,天帝又叹道:“朕本无害他之意,擢升天君位,又赐仙府一座,朕何曾简慢待他?他有何不满?如此传出去,众兽岂不要非议朕薄情——凤仙谷可有什么?”

    心下讥笑,麻里子仍恭肃回话:“凤族向来避世,不愿招惹是非,对外只说融烛仙君归尘了。”

    “嗯……”

    融烛死不死不是要紧事,莫如说他死了才好,上来当个天君毕竟是个活人,毕竟还要防着。麻里子岂能不知这老头子在想什么,而今且叫他称心如意,往后再从长计议。

    “你去狐王府一趟可见着狐君?”

    “不曾,府中小厮说狐君带着小东西游历八方去了,需得些时日。”

    “哦,那就罢了,朕也这么回敖泱去,儿女大事,他不好强求。”

    这老头并非宽宏大度之人,左不过他也不想龙狐结亲,狐君倘若不乐意,又正中他下怀。

    不得不说他老奸巨猾,一代代天帝,数他最叫三清头疼。

    “爱卿。”

    正要退下,麻里子让他叫住。

    “是,陛下有何吩咐。”

    天帝倾身笑问:“爱卿天命几何?”

    “遥上不得而知,唯求多活些日子,以便报陛下恩德。”

    回到自家仙府闷头睡了不知几个昼夜,这天宫也没甚么黑白,倘若无人报晓告昏,一天或一个月,一年或十万年,说起来很长,忆起来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只是即便天宫不曾有时光岁月变化之感,麻里子却每天都承受着镇魂铃的贪婪,每天对力量的流逝皆把握得一清二楚。想要湮天复活,是痴念妄想,不仅没能遂愿竟还搭进去大半条命。若非镇元子心疼傻徒儿,人参果挺着吃,遥上天君对天族尽忠的日子恐怕不得长久。

    要说镇元子,与世同君,这亿万年间唯一插手过的事也就是心血来潮收了流浪漂泊的小黑龙为徒了,其他一概以“造化”敷衍搪塞。

    “嫣然来了。”

    跟夫人哼哼唧唧讨了几口奶吃,麻里子未起身整衣,只披了阳菜丢来的外袍,遂叫她去延请那位天帝三公主来此。

    “嫣然见过天君。”

    “遥上见过公主。”

    互相客气了两句,麻里子随手指了空处叫她坐下。

    “听闻天君下了趟界,回来仙体抱恙。”

    “老了,不中用了,什么抱恙不抱恙的。”呷了口长歌闲来无事晒的姜橘茶,麻里子说道。而后又想起什么忘了说的一般看向嫣然:“哦,对了,我没见着她,没机会问,下回吧。”

    似是明白这位遥上天君的诳语与其呼吸同行并步,嫣然只微微一笑:“天君跟我老子扯谎,他信,我偏不信。”

    “你不信什么?”

    见她不露慌张,嫣然道:“约莫百年前吧,我去了狐王府,没人,又去了凤仙谷,也说不在。随后我便去了冷月窟,又去了千里雪川。”

    “哦,那是在雪狮宫了?”

    “她畏寒,如何能在雪狮宫?“这么说着,又觉正中这天君揶揄圈套,嫣然清喉整色:“那狮子且都告诉我了,说她与小家伙在落凤渊修行已有万年。”

    早闻嫣然公主对狐君倾慕有加,天帝老儿也是晓得的。若不是早年狐君那厮委婉推了和嫣然的亲,天帝老儿说不定真有那个想法。毕竟二人本系姑表姊妹,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不过既然两人的亲事就那么吹了,她也知狐君不可能与澜沧成婚,到底为何而来,麻里子实感好奇。

    “公主来遥上仙府难道就为了说这个?”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她若真应了澜沧,于龙于狐于尔等兽界多有益处。”

    搁下茶盏,麻里子笑道:“天帝三公主竟处处替兽族考虑周全……还是说公主只为一人考虑周全?”

    “随天君如何想吧。”

    那不坦率的面庞真有几分像狐君,或许正是这样,两人能做个红颜知己,却万万成不得婚,过不了长久的日子。

    她既不好明说,麻里子遂大胆度其用意,思来想去,竟对这位闭宫不出的嫣然公主生出几分敬意来。

    “公主有公主的‘道’,遥上并无讥讽之意。只是身为天帝的三公主,您这么做是否有欠妥当呢?”

    “‘道’在我心里,欠谁的妥当?”

    她应得铿锵有力,麻里子也无法可驳了。

    “这个么……”

    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麻里子把手一摊,变出个银葫芦来。

    “那就劳烦公主代遥上去兜率宫找老君讨些金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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