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夹杂着细小的雨点吹在脸上。
沮渠有些醉了，身上披着的正是高喜送给他的蓑衣，秋日的雨点轻飘飘的，一下便吹落到了他的肩头。
沮渠侧目看了眼隐没在蓑衣上的雨点，鬼使神差地步子一转，往绣坊的方向走去。
绣坊恰恰与他居住的地方相反，他嘴里叼着一根草，阔步走起来时显得粗犷又糙，透着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野劲。
他在绣坊院门口站定。
院子里空无一人，但门庭处亮着两只灯笼，将他的倒影拉得长长的。大约是知道晚上下雨，所以往日院内挂着的布料已经全部收回，此刻倒是显得空荡荡的。
灯光映照着他那双紫眸，潋滟无比的眸光一时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
…
翌日，雨停。
太阳起得有些晚，大片的云朵还要遮挡，一时整个天气并不明亮，倒是难得的乌蒙蒙的。
沈清凌起了个大早，快步步入正房前厅。
门房见是沈行事来了，便进后院通传，“岑姑娘，麻烦通传夫人一声，沈行事来了。”
岑夏回了声“知道了”，步子轻快地走进房间。
屋子里更显昏暗，床上的人儿还在酣睡。
岑夏皱了皱眉心，想来本在武威的沈清凌会突然来到坞堡，必定是有重要之事，岑夏也不敢耽搁，人轻轻地移步至床沿，放低了声音柔和唤道：“姑娘…姑娘……醒醒，沈行事来了。”
昨夜回来得挺晚，再加上最近老睡不醒似的。
温情紧紧蹙了蹙眉心，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废力地眨了眨眼，“恩？”
“姑娘，沈行事来了。”
“哦，他不是在武威么？”温情说话是带着浓浓的刚刚苏醒时才有的鼻音。
“应该是昨夜世子回来，跟着一块回来的。知道世子要去边境，也不好一回来就打搅你们吧，这沈行事倒是个有眼色的。”岑夏将帷幔挂起，轻笑着猜测道。
“恩……”温情伸了个懒腰，万般无奈道：“那我就离开我亲爱的床，起来吧。”
岑夏直接被自家姑娘嘴里的话给逗笑了。
还亲爱的床？
不过说起床，岑夏又道：“姑娘，您有没有发现您最近睡得太多了？”
温情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利落起身去内间洗漱，听岑夏这么说，不以为然道：“的确，可能春困秋乏吧。”
岑夏“哦”了声，便先一步出去准备早膳去了。
温情洗漱完，进入前厅便见到了等了会的沈清凌，和上次相见时相比，沈清凌晒黑了些，看起来还是一样的弱不禁风，仿佛就吊着一口气似的，但双目清亮，精神头也不错。
“沈行事，早。”
“不早了，”沈清凌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见过夫人，今日还得赶回武威，那边的事情千头万绪。”
连行礼的事情都省了，沈清凌直奔主题。
温情招呼沈清凌坐，也不急着用膳，“你说我听着。”
沈清凌也不客气，就仿佛他们是多年的好友，一见面有聊不完的话题，“之前武威一直受匈奴骚扰，我那五万张纸一直卖不出去了，世子过来后一下子便震慑住了那帮子匈奴人，我去了趟武兴，五万张纸卖了四万张…”
说到这儿沈清凌脸上难得划过一丝红晕，不过还好皮肤比较黑，也看不大出。
他轻呵了一声，“确切来说，不是卖，是换了些有用的物资。”
“好事啊…你可是找到了销路了？”温情下意识问道。
“……”沈清凌想到那不甚愉快的交易，“暂时……只能算零售。”
啧——
零售这词都能被他想到。
温情真心服了，不过总不能打击沈清凌的积极性吧，温情勾起唇角道：“那也挺不错的。”
沈清凌又保证：“不过请夫人放心，我会再想办法的。”
温情点头应道：“无事，本身这些纸张也需再钻研钻研，纸面写字是没什么问题，但还是略显粗糙了，我会再想想办法怎么把这纸做得更细腻一些。”
沈清凌说：“我今天来有件重要的事情想问问你。”
温情见沈清凌神色认真，不由得也认真倾听起来，“行，你说。”
“是堤坝的问题。”
“……”
“石坊的人一直在用石头在长河边修葺一人高的堤坝，一定程度上是能堵住上溢的水，江余淮那边马上就要组织流民开荒，若是开荒种田，那灌溉也就成了问题。我近期一直在翻阅一些书籍，可惜……却未在书中找寻到更好的答案。”沈清凌满目愁绪道。
沈清凌这简直就是问到家了啊！
但是书籍中都找到的地方，就来问她，温情又开始苦恼怎么才能捂住马甲不那么轻易暴露了…
啧啧啧——
“你是想建造一个既能控制水位，又能灌溉的……堤坝？”
沈清凌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不由得欣喜道：“我就说这事还得过来问你，你说得就是一针见血。”
温情：“……”
“就是要即能控制水位，又能灌溉，还能防汛！你说有没有可能……可以在长河中间放上一个挡板？……不不不，这感觉像是做不到的事情！”沈清凌陷入了沉思，嘴里说着可行性又立马反驳。
温情的心被沈清凌吊了起来。
所以…
中国历代古人是真的聪慧，流传下来的上下五千年文化真不是盖的！
“我……我是觉得，对抗自然灾害本来就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你刚刚……说要在长河中间放上一个挡板，你细细说说你的想法，不管这件事能不能做到。”温情尝试着让沈清凌壮起胆子，勇敢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说错没关系的嘛，有想法才有实践的可能！
万一就成功了呢？
沈清凌受到了鼓舞，说道：“就是在长河中间以石块砌成石梗，将长河一分为二，供武威百姓使用的则为内河，另一边则为外河，内河可供百姓灌溉，生活使用，外河边则建筑更坚固的堤岸，这样就是天降暴雨，我们也不必担心。但是如何将内河水流引入外河，我思来想去并未相处更好的方法。而且我细细观察了地势，武威的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而恰恰东南方向则是武威百姓大部分居住的地方。
哎——难怪往年水灾那么多，老百姓苦不堪言啊！”
温情听得太稀奇了，清澈的双眸对着沈清凌像是要从他身体里看出另一个灵魂来！
这不就是当时最出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雏形么？
都江堰是谁设计的？
李冰啊！
历史书上专门有这一页的小字介绍啊！
沈清凌确定不是李冰转世？
沈清凌被温情看得汗毛直竖，“你这般看我做什？难不成我脸上有字？”
“没有。”但是可能是有李冰的魂魄。
啧……
温情回到正题，“你的想法很不错啊！”
“你也觉得？那你觉得应当如何泄洪，如何灌溉？”沈清凌被温情鼓舞，立马疑惑问道。
温情凝眉思索了下，后世水利堤坝，最常见的就是支墩坝，但支墩坝建造时的要求更高，像如今的生产力也不可能达到。
沈清凌说的那种方法是最适应自然环境的。
不过都江堰水利工程究竟如何她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
用力回想着书中知识，她大致说道：“我觉得你在江中可建造一个分水堤，顶端扁平，呈圆锥状，像是鱼的嘴巴，可将长河分为内外两河，就是你刚刚说的那种作用。”
温情一边思索一边手指自水壶里沾了些水在桌面上画图，“另外在这个位置建飞沙堰，作用就是如果内江的水量超过水渠流量上限时，多余的水便从飞沙堰上自行溢出，它还有个好处就是若是发生洪灾时，冲击下来的泥沙便会留在飞沙堰，另外也能让疾驰的水流回归外江…”
“你的意思是那这儿是不是要挖一个的水渠？”
温情看向沈清凌手指指着的位置看了眼，那儿正是宝瓶口所在地。
不过武威长河毕竟不是都江堰，正式建造时还需因地制宜。
“应该是这样，”温情也有些不确定，“沈行事，这事还需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只能提供一些意见。”
“你的意见相当宝贵，我竟如茅塞顿开。”
温情唇角冷不丁抖了抖。
啧……
这可不是她的意见，她不过是照本宣科，真正实施还需靠沈清凌。
沈清凌欣喜地将所有信息在脑袋里回顾了一遍，顿了会，他又染上愁容。
温情见他如此，疑惑道：“沈行事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我是在思索，真的要建造此等水利，定是需要人力物力财力，武威刚受战乱波及…都穷成什么样了，也不知朝廷那儿可有拨款……”沈清凌想得长远。
“……皇帝在和你们昌松齐王打仗，这事你不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才愁啊！”
都快愁坏他了！
皇帝打仗怎么可能发放银钱？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谁还管长河以南的死活？
军粮老早都断了…
没钱谈什么都是屁话！
温情：“……”
氛围倏地有些宁静。
隔了一会儿，沈清凌猛然间抬头朝着温情看过来。
那灼灼的目光仿佛是看到了大财主。
别人没钱，世子夫人有钱啊！
刚刚秋收结束，就算没有现银，就是现粮也有的！
他搞这水利，请匠人，最多没银钱付工钱，付现粮也是可以的啊！
温情被看得头皮发麻，像是看懂他眼底的意思，举着双手道：“我没钱。”
“但是夫人你有粮啊！”
温情……
这厮竟敢打居长石粮食的主意？
啧！
说他什么好呢？
勇气可嘉？！
沈清凌兴奋地说道：“夫人，您先借点我粮食也行的。江余淮那边已经在组织流民开荒了，若是明年顺利的话，我便以多……两成的粮食还给夫人。”
沈清凌说出这两成时，心都在滴血了……
这粮种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呢，就已经空口跟人家借了……
想想后面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温情没立即说话，像是在思考。
沈清凌就怕温情不同意，两根手指生生掰成了两根半，“两点五成……最多了！”
心在大口大口的滴血啊！
温情直接被沈清凌那模样给逗乐了。
这厮怎么说也是昌松沈家出来的，标标准准的氏族，如今竟然也厚脸皮地为了底下百姓跟她讨价还价来了……
这感觉莫名其妙啊！
温情轻笑道：“两成就两成。”
沈清凌一听，激动道：“这可就说准了啊！”
温情爽快道：“说准了！”
沈清凌就怕温情反悔，立马又道：“行！马上立字据！”
温情……
沈清凌说着就从身上掏出纸笔来，干了的笔尖就在舌尖上沾湿，随即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契约。
等到墨迹稍稍干了，交给温情。
“且看看如何？”
温情：“……”
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在落脚处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嘴里嘀咕了句，“沈行事，我觉得吧，你武威那儿跟咱们这儿以后经济发展上的来往约莫着多着咧…”
“经济发展？”沈清凌默念了下这个词语。
这词新鲜。
等签完契约，温情突然想起了当日问沈清凌的一道算术来，“对了，沈行事，还记得那老翁分羊的题么？”
沈清凌微微一愣，“自然记得。”
“你可知答案了？”
沈清凌双眸熠熠生辉，“我细细想来，这题只需再问别人借上一只即可。”
“哦？”
“老翁有十一只羊，借上一只，便是十二只，老大功劳最大，得一半，那便是六只，老二带父放羊，可得四分之一，那便是三只，老三无功，只能得六分之一，那便是两只，最后借来的一只还掉，不就正巧是老翁的十一只羊？”沈清凌自信回答。
温情惊了下。
她一直觉得此题无解，就是老翁想让底下三子能够兄友弟恭和谐共处呢。
原来傻瓜竟然是自己。
温情无语凝噎。
恰在这时，岑夏在门口问道：“姑娘，可要传膳？”
温情顺势问了句沈清凌，“沈行事，可要在这儿用了早膳再回去？”
沈清凌连忙站起，恭敬作了一揖，“不了，夫人，我还得去找居行事拿粮呢，紧着时间赶回武威，武威可少不得我。”
温情……
这厮真往脸上贴金，不过他也说了句大实话！
这大搞水利工程的事情的确少不得他！
“行，不留你了。”
…
－－－－－－题外话－－－－－－
明日继续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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